方森傑送走一幹同窗舊友,迴頭見霍百裏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皺眉上前將人手中書冊抽出,詰問:“那幾個鬧騰的厲害的小子,學識和文章雖是文斌和景杭等人掌眼挑的,人品性情卻是師兄做的保,現下書院被折騰的烏煙瘴氣,師兄不該有所作為?”


    “再等等罷,莫要小看這些個孩子,許是過幾日就都自個兒醒悟了。”


    方森傑捧著手上書冊,迴想那日霍百裏肅容托詞,輕輕一歎:他當時怎的就信了霍華星的言語?明明這人素行不良!嘴上說著不在意,今日特特將人拘在屋裏又是個什麽意思?


    霍百裏的書房與方森傑處隻一牆之隔,內裏布置大同小異,不過是坐臥椅榻皆為硬木所製,上頭隻鋪了薄裘並桑蠶絲錦,霍百裏與胤礽正各據屋中一角閉目打坐,玉質雪狐散著茉莉花香,寒煙嫋嫋。


    待胤礽從冥想中迴過神來,霍百裏已煮好一壺茶。


    二人對坐,胤礽接過杯盞,笑道:“多謝先生。”


    霍百裏看了眼因一口新茶而滿足喟歎出聲的少年,也不計較胤礽疲懶得連道謝都要將數事攢在一聲謝裏頭,隻歎問一聲:“何苦同那一幹人置氣?”


    胤礽並未假作不知其深意,用似是而非的話來搪塞,沉吟片刻,方道:“是弟子心胸還不夠寬廣。”聽了人胡言亂語就忍不住要駁斥一番,隻是念著如今不好樹敵,才在心裏頭罵了人去。


    “你素來行事穩妥,我們也不再多說什麽,”霍百裏笑了笑,道,“這幾日你且瞧瞧可有入眼之人,若是不耐煩,歇在家裏,或來我這裏練幾筆畫。”


    胤礽本想做煩惱模樣,奈何眼一彎就笑了起來,好容易止住了,道:“那瑾安就借先生案筆一用。”


    霍百裏這書房中早有備下容小兒描紅抄書的長榻寬案,正與半月前霍青為他換的紅木書案並列在窗畔。


    胤礽盤坐案前,提筆沾墨,落筆無疑,筆轉遊蛇,竟似一筆嗬成,又簡略修整幾處,不過片刻就收了筆。


    霍百裏還道胤礽如早先為水泱作畫時一般做了熱熱鬧鬧的畫來,不想這一迴竟是如此簡略,見胤礽抬眼笑看過來,暗道小人兒多變,起身垂眼去看,隻見素白棉宣上墨線纖纖,團坐於竹筏上的少年,懷抱連弓弩,微斂首,抬眼望過來。


    果然是一雙好看的眼。霍百裏品評一迴,聽胤礽在旁道說請指教,隻道:“如此便好。”非他搪塞敷衍,實在是他這弟子得天獨厚,筆法雖無甚誇耀之處,但若說改動了一分,則必將傷了畫的構架,竟是隻如此才好,就如這小人兒,每每做事總有道理,雖說玉上有瑕,偏隻這模樣讓人又憐又愛。


    胤礽得了霍百裏的讚,笑得開心,起身拿了先前帶進屋來的挎包,取出一摞墨宣來,奉到人麵前,笑道:“先生看我今日所做可是集了之前所長?”


    翻過一疊隻著重渲染了眉眼幾處的墨宣,霍百裏輕歎一迴,道:“你們小人兒交際,我們這做先生的從未曾幹涉過,是也不是?”霍百裏也曉得他這是因著有心病方才覺得胤礽將水汜畫了這許多來,似是讓他撿看水汜人品,卻也不知胤礽和胤禔是否看出些端倪,是以有此一語探問。


    胤礽眨了下眼,挪到霍百裏身邊挨著人坐了,仰頭笑道:“瑾安曉得先生們開通,不過是瞧著人有趣,總想讓先生們也喜歡,確是我強人所難了。”


    聽得出胤礽言語中的欠意,霍百裏也沒不依不饒,隻是抬手敲了人額角一記,隨口問道:“那書樓你們籌措的如何了?刊印典籍製版可成了?”


    “要刊印的書冊倒是定了,就是我父親等人奉上的典籍,隻待翰林院訂正。這製版字體,我們想著要製了與眾不同的來,倒是還沒敲定。”胤礽也有點兒苦惱,這一番說與霍百裏倒有幾分存了討主意的意思。


    霍百裏聽胤礽提了翰林院,哂笑一聲,道:“你這幾日無事時將你家那些書冊的抄本抄來一份給我,翰林院那些個喜歡沽名釣譽之人少不得要逞一逞威風,將古籍改得麵目全非。”


    “弟子記下了,這幾日就抄給先生。至於翰林院中喜歡咬文嚼字的,先生可是忘了我父親先前說過已將那書冊讀過?若有翰林修改了詞句,也不知其抗不扛得住天下士子質疑。”胤礽言至最末,諷意昭然。


    霍百裏並不介意胤礽在他麵前露出尖刻言語,倒也不忘潑點涼水讓人冷靜:“那賈恩侯可能扛得住一幹翰林責難?”


    “不是還有皇上嘛。”


    胤礽笑容狡黠,霍百裏搖頭歎笑,水郅確實不會允許翰林擅專,更何況那人少時極推崇百家爭鳴之盛況,現今得了這古舊書冊,必是十分寶貝,若有人借口避諱等要有改動,怕是打錯了主意。


    這師徒二人猜測不錯,翰林中自有沽名釣譽之輩有心將那古籍訂正一番,私下裏洋洋灑灑的注解篇章做了許多,隻待得了皇帝許可,即可揚名立萬。躊躇滿誌的呈上禦覽,不想皇帝隻翻了一二頁,就將冊本擲下,令人跪地聽訓,出了皇帝書房時,彼此對望一眼皆是灰頭土臉,倒是不必羞死。


    水郅將人攆走便忍不住歎氣連連,京中浮躁之氣太重,須得有人鎮上一鎮。水郅盤算著,親自擬旨令翰林可將書冊抄家去,與有識之士共論,又讓張寧將水泱和水汜書寫的抄本送一份兒給方霍二人。


    胤礽等人借口暑熱告了假,每日裏倒也沒閑著,趁著清早暑熱未起,結伴往各府上去小聚,邊忙碌書樓將刊印書冊之事,邊抄書、辯理、論策、聯句,也是快活。


    眾人往寧國府也去過一迴,卻默契的不提要胤礽做東宴請一事,胤礽不曾在意,賈赦與賈邢氏卻替他覺得委屈,奈何有人整日裏盯著他們這一房的動靜,請一二夫人來小坐倒是無事,小姐公子可是不敢請來。賈赦整治過底下仆從,挨著賈史氏到底也沒法兒真格兒的壘了高牆隔了兩府去,隻得在旁處補償胤礽一二,而賈邢氏每日裏必絞盡腦汁的備了新鮮物什讓胤礽帶去聚會,胤礽也不推拒,更是順水推舟的叫匠人依著賈邢氏的念頭製了一幹精巧玩器,連同張家村人送上的野趣之物放到賈赦給他的商鋪中,得的收益迴贈賈赦與賈邢氏,直讓胤禔笑他借花獻佛。


    胤礽也不惱,笑眯眯的等著眾人玩笑聲稍消,背了串賬目給眾人。


    眾人聽過極是驚訝,水泊和水澤身為王府嫡長自是早就接觸了銀錢之事,瞬息勾算一迴就發覺胤礽那鋪子今日所賺銀糧竟是抵得上書樓購置製書紙墨的數目,登時有些意動。


    因眾人小聚時常談及書樓籌措諸事,霍書安便也被請了來,霍書安是霍青親自引薦給眾人的,這一幹王孫子弟自是不會冷落他,隻是霍書安篤信霍青必會風光歸來,生怕自個兒生出不該有的心思,行事極為克製,又念著胤礽等人相熟幾載,他為後來者,故而言語從來不多,常同賈蓉坐在一旁仔細聽著眾人言談,心下慢慢琢磨。


    程毅與恪王水臷家的水沐年紀尚小,對這些事不過一知半解,隻將話記下帶迴家與長輩言說。


    程傑自出生就未曾短過銀錢,對黃白之物並不看重,聽過程毅言語隻一笑置之,倒是恪王水臷起了心思,叫他莊子上的人搜羅些村人製物來買,見除去種種損耗還當真掙了銀錢,想他早年行差就錯,日後子孫前程必是比不得另兩位兄長,他舍得下自個兒臉麵與皇帝臣工周旋,卻不願子孫受這份罪,而如今貴勳人家得了皇帝準許上進的旨意,皆規整著自家子弟,他就是再舍不得獨子水沐吃苦,也是不能再行放縱之事了,當下令人製了賬本來,親自教導水沐。


    水沐被水臷壓著學經濟之學,隻覺苦不堪言,瞧見胤礽的時候忍不住眼中就有了怨氣,這若是個青年男兒,胤礽必要好好整治了人,偏這麽個似軟玉雕成的精致孩子,胤礽聽著胤禔笑他要做孩子王的話,仍忍不住哄了人將緣由說來。


    待曉得了緣由,胤礽暗歎一迴因果,午歇時分常與人說些悄悄話,倒叫水沐愈發喜歡粘著他。


    水澤和水泊樂得瞧著水沐換了人去粘著,並不出手相救,程毅有心無力,賈蓉被霍書安攔下,隻胤禔在旁說著澆油的風涼話。


    胤礽恨得牙癢,卻實在不知如何對付這般稚弱孩童,隻得在家躲了兩日,正巧張家村張地保長子張岩來府上送東西,便將他前世曾見過的幾樣取巧玩物說給了人。


    張家村的村民早前因製物一事亦得利不少,念著是賈赦一房的好,每得了時鮮玩意兒就收攏了由張地保娘子張韓氏並李莊頭娘子李氏送來府裏。


    賈邢氏瞅著憨厚人稀罕,想著大房庫房裏頭幾匹半新不舊的料子白放著糟蹋了可惜,叫婢子去撿出來讓二人帶迴去給村裏新建的私塾裏頭的學生裁了衣裳。


    張家村中私塾裏的幾位先生原是奔著榮國府去的,因胤礽在鬆瑤書院讀書,便請托到幾位在鬆瑤書院為師之人身上,方森傑這幾位同門雖有願以進士之才為人師的淡泊名利之心性,卻也是食人間煙火的,礙著親舊名頭不好推拒,未為難胤礽,隻叫人傳話給方森傑。


    方森傑作為一幹人等中最年長者,往日也時常為幾位友人打點些瑣事,不過,既是同門中極親近的師兄弟,性情自也相似,聽過侍從傳話,便叫人去尋霍百裏拿主意。


    如此兜轉一圈,賈赦因不願與賈氏諸人太多便利,叫人賴上來,便讓長隨往那幾人處道說賈姓家學有族人為師,他一尷尬人不好插手,卻知有村落私塾求賢若渴,願為之引薦,那幾人雖婉拒,張家村最後卻也得了幾位有真才實學的士子坐館授業,直叫當初做主將地賣給邢家姐弟的張地保被村人當做福星供奉起來。


    投桃報李,都念著對方的好。賈赦每每想起就忍不住嗟歎一迴,在衙門辦差也愈發如此行事,在上官同僚間人緣愈發的好,直叫賈政恨不得每日都窩在家中不動。


    水沐雖有父母寵愛,然自打他落地耳中聽的、眼前看的,不少都是勾心鬥角,性情自然不會是糯米團兒一般,先前不過是故意鬧人,待胤礽躲了兩日後再見,直道以為水沐有個雙生兄長。


    人常憶幼時孩童日,自是有理,小小孩童犯了錯,若誠懇致歉,常長輩與小友被諒解,可一旦長成少年,一旦與人起了爭執,長輩仍會寬而待之,有錯則耐心說理,無錯則寬慰安撫,而那同輩兒人,心智未成,少不得依憑了諸人喜樂從之,那等自小被嬌寵的口無遮攔慣了,戳心言語傷人無形,過後還要笑人脆弱,少不得有人就此鑽了牛角尖兒。


    鬆瑤書院中,避無可避的寒門士子被新近入學的幾姓子弟尋釁到麵上,爭鬥間各有露怯,不一二日便大多都消停了,諸人年紀雖小,卻也知廉恥,隻一二少年意氣上頭,不依不饒,竟露出些狠意。


    在旁緊盯事態的先生們出手將人分了開,對未能及早出手悔恨自不必說,待胤礽等人重迴學堂,跟著聽了幾日禮義理律,很想再告假躲上幾日,上了前瞧著先生們淩厲的眼神終是換了聖人詞句請教。


    先生們心情一直不好,即使得了珍冊抄本也不過歡顏一時,直叫眾學生也小心翼翼的規矩起來,待塗之洲生辰這一日,各家有資格前往道賀人家的小兒齊齊磨著家人往書院告了假。


    這一日西寧王府前可謂門庭若市,霍百裏被方森傑拉了來,瞧見被胤礽領來同他行禮的霍書安,歎一迴霍青兄弟容貌肖父,偏頭覷著無人瞪了方森傑一眼。


    席間幾姓公侯瞧見了方霍二人頗有些尷尬,上迴書院那一鬧,幾姓被送去書院的子弟又被婉言迴絕許多,眾人正為鬆瑤書院待氏族子弟苛刻而暗惱,瞧過鬆瑤書院主事送上的書信,隻覺麵上紅白之色難掩,往書院又送了好些筆墨茶飲並些錦緞道說束脩,幸好書院主事不曾拒絕,否則現在卻是無言見這應了諸人請托作保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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