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池旁有一處竹籬圈起的小小園圃,方霍二人因自幼習武故目力極好,此時又得借銀月清輝,更是視物如晝,仔細甄選一番,剪了幾支花木插於瓶中帶迴。


    月下中庭林樹幽幽,漆木案上紫金爐鼎,檀香嫋嫋引魂喚魄,跪坐二人前銀盆火跳,經書錄冊湮火化灰,蘭香墨氣飄飄。


    祭過故人,方森傑轉身直麵霍百裏,輕聲道:“太子今日已入兵部辦差,是時候將定國侯的遺物交予他了。”


    霍百裏看著對麵人瞳中銳色,頷首迴道:“也好,定國侯留下的人脈,皇上亦是曉得。今迴恩科畢,皇上定會給太子配置一二幕僚,正是時候。”


    水郅對這一科會試極為重視,更有十分期待。先有右相何宇因絳彩國之事降為禮部尚書此誡在前,群臣曉得皇帝此會用兵之決心,且戰事捷報頻傳,言語自然謹慎幾分,之後兵部因邊疆糧草供應不利彈劾貪碌之輩,亦無人為之詭辯,倒是省卻水郅不少麻煩。現下京中外放官員名單已擬好,隻待會試及第士子填補各部空缺。又因北疆戰事膠著,水郅不耐禦史聒噪退兵之意,便將監考督查一事交予禦史台,好歹落得幾分清靜。


    不過,會試一事乃是為了遴選國士,朝臣議罷,水郅仍要細究一番,好容易一日事畢,便惦念起水泱來——他記得今日是水泱的生辰,更是水泱入兵部辦差的第一日。


    雖說他知道兵部中不少人曉得陳氏滿門忠烈,有人更受過定國侯的指點之恩,然世間事總是人心易變,他總擔心兵部諸人借口兵營中‘誰拳頭硬聽誰的’……的習慣,刁難了人。可是他一邊擔心著,一邊卻將那白日侍奉在水泱神側的暗衛晾到現在。水郅嘲笑一迴自己在忐忑何事,揚聲喚了張寧帶人進來說話。


    聞聽諸將是以推演沙盤為考校,憶及南安王世子近日告假之折,水郅曉得此迴考校之法怕是有水汜之功,而水泱最終得了十戰四敗之績,且不去算其中多少謙讓處,也足以驕傲。昔年他同霍百裏、霍思、陳誠、塗之洲等人推演沙盤,最佳之績亦不過是十盤五勝。雖說兵部中將帥之材很是不少,然有膽放言朝局教水泱之人幾無,西平王塗之洲天生體弱,掌京中守衛禁軍都已是他強人所難,南安王霍思鎮守西疆,也挪動不得,霍青到底還年輕,霍百裏倒是在京中,隻是不知人現下肯不肯出仕。水郅煩惱的揉揉額頭,畢竟隻有帝皇通曉邊疆征戰諸事,用兵之際才不會被慣會紙上談兵的文臣糊弄。


    更衣之際,聽了侍從將壽安宮中一番對話學來,再聽人言此時水汜仍在昭陽殿陪水泱,水郅欣慰一笑:他本欲遣水泱先往禮部、後去戶部、再去兵部,不想前幾日水汜來尋他要水泱先往兵部去,其時恰是他父子三人秉燭敘話第二日,初聞此言,他尚以為這長子思慮太過,然耐下性子細聽人將緣由道說,倒覺其思慮亦有幾分道理。


    禮之教化但憑私塾聖訓很是不夠,多還是要靠家中長輩言傳身教,而皇家子,於皇家本已處處見禮,更是自幼便有人授禮言道,很是不必在那處蹉跎了時光,且這禮與理非一日修習之課業,著實需得修習一生;戶部錢糧雖為天下之命脈,若先看視一番被人哭訴了滿腦的生計不易,儉省自是美德,若成慳吝,失了風範事小,小了眼界實為大錯;而兵事,尚武者無論是尊上亦或莽夫,雖常為人所微詞,然,一國之威,免不得粗暴彰顯,再說先賢聖訓亦有言說先禮後兵,可不就是還得有兵士在後掠陣,那文士在前頭說話才有底氣。


    憶起那日在他麵前侃侃而談的少年,水郅很是驕傲,雖說少年心性不改,詭辯有趣卻也亦駁,到底滔滔不絕旁征博引也得自圓其說,他的長子終於磨礪去浮躁心性,當真曉得了何謂為臣之道,但願得那兵部諸人亦然,曉得何人才是天下之主,莫要被人哄去認了什麽主子亂了朝綱。


    水郅駕臨昭陽殿的時候,水泱和水汜正巧從昭陽殿庫房歸來,父子三人同坐片刻,水汜便尋了借口脫身告退,水郅對以目請示的水泱擺擺手,隨手拿了書案上一冊書卷翻看。


    水泱親送水汜至殿前甬道,直視人眼,極慢的說道:“多謝大哥。”


    “你既認我這個大哥,我自然也歡喜有個弟弟,兄弟間不必如此客氣。”水汜難得言語溫柔,抬手握住水泱的手臂,“上迴你來尋我,隻在前堂坐了一坐,明日去我書房看看我剛得的遊記地方誌。”


    水泱含笑應下,目送人行過轉角不見,方才迴轉。


    踏入書房,瞥見水郅手上書冊,水泱心念電轉,正措詞好應對之語,就見水郅扣下手上書冊,含笑道:“賈家瑾安將華星對那幾家孤本的注解之言記錄成冊,可是要製版刊印?”


    “正是。方先生生辰時,瑾安贈我此冊,欲請我求父皇校勘。我見父皇國務繁忙,便想過幾日再呈上,左右霍先生生辰在六月中,不是很急。”水泱緩緩迴道,仿佛應對自如,心下卻有懊惱:他先前措詞竟是半點沒用上!


    水郅聞言不由得搖頭笑起來:“璉兒這份壽禮倒是大手筆。希祉這幾日正可幫朕想想以何物為禮。”


    昭陽殿中父子二人辯起書論,那邊水汜從王淑妃處道過其心誌並這一日種種,漫步往琳琅宮而迴,憶起白日裏事,再品他母親剛剛所言那定國侯一族風采,搖頭暗歎:曉得當年事之人如今怕已是不多,隻怕如今諸人見兵部諸將待水泱如斯有理,尚自暗笑水泱不自量力,卻不知雙方真正心意。幸好,幸好,他早早明白自己的誌向,免於被人當成刀使,不過這膽敢利用他的人,他定不會放過!


    送了水郅離開,水泱怔怔在書案後靜坐片刻,暗嘲反思:幾時起,他竟開始妄自尊大的要世間事皆隨他心意了?怕是他被人供奉得太過飄然,竟忘了史冊古鑒!


    微闔眼,幾個唿吸間穩下心神,水泱執起案旁書冊翻閱,心神卻飄去別處:那日賈家別院中的賭,他輸了。雖然昭陽殿庫房中的物件兒他說不得是一清二楚,屏風幾架卻是曉得,那角落重重遮掩之後的物件兒,想來便是人說的那架屏風!


    罷了,道理總要慢慢想,莫窮思不已,反入了歧途犄角。水泱凝神於手上書冊,不知覺間入了迷,直至侍從來請他入寢,方才意猶未盡的放下書冊,沐浴更衣之際,仍迴味著那書冊上的語句。


    待臥於寢帳,水泱方覺困意熏熏,迷迷糊糊的還在想著:那注解書冊雖好,隻怕貿貿然刊出於世,必有人妒忌詆毀,不知由他父皇親筆作序使不使的?


    壽安宮中祖孫三人的對話太後並未令侍從禁口,水郅亦未有阻止,待至就寢時辰,已傳揚得宮中人盡皆知,近日為抄寫供太後禮佛用的佛經,而居於壽安宮的兩位皇子自然也將風聲收入耳中。


    三皇子水汶聽著侍者在他耳旁絮叨,神情不變,握著筆杆的手卻緊了幾分:他母親出身家世不顯,本是不該當同這皇城扯上幹係,隻因氏族有出息的女兒嫁入何家得了長輩的眼,連帶氏族一並得了何家提點,恰一姓族人雖無大才者,卻性情乖順,何家很放心的將之納入附庸,而他母親的年紀正合適,被太後選入宮中侍君。


    他從小被母親教導的最多的就是知足,可是他不甘!他不甘就此沉默,雖說太子姿才可謂無人能及,然做那高高在上之人久了,如何曉得人間苦楚,他不信那等未經世間苦難熬心刻骨研磨心性之人會是天命之主!且,他雖無舅親倚仗,從小養在太後身邊,同何家倒是十分親近……可太後今日竟將其隨身帶了多年的蜜蠟佛珠給了水泱!水泱已有父皇的寵愛,居太子尊位,得世家奉承追隨,近日更是收複了他們的大哥水汜,作甚還要爭太後的關懷!


    水汶放下筆,起身行至半開的窗邊,避開身後侍從探問的目光,仰頭望月,瞳中是燎原的野望,深吸口氣:不急,不要急……水汶唇邊挽起冷笑:這宮裏還有個反手握刀的假菩薩,他得冷靜,化蛟為龍皆需時日,他急不得,幸而如今時日尚早,待他羽翼豐滿,再一飛衝天也不遲!


    水汶鄰屋中人心境亦不甚平靜。


    為臣之道……好個為臣之道!四皇子水決端坐於竹榻,捏著書脊的手又緊了緊,指節繃得青白,眼底翻湧的火氣半晌方才安定下來,他才不信那兩人當真能兄友弟恭,就算二人現今有了什麽約定,卻有一詞道世事難料!他不急,那些看他不起的人,將來都會後悔的!


    提筆默寫一節佛經平複了心情,水決放下筆,握了珠串起身行至菩薩像前,盤坐在蒲團上,閉目靜思這一迴入了大業寺要與大師如何說話,如何再請那日點撥他的神仙來指點一二……且明日京中諸多人家皆將往大業寺進香,他正可看一看如今世家子弟成色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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