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五  集(中)

    二、通向湯明財家的田野上的公路上

    夕陽映照著大地,呈現一派金黃色。

    單珠孌迎著晚霞,臉上泛起興奮的激情,邊匆匆朝迴家的路上趕去,邊想:“下午的募捐儀式會上,林達初會長在會上作了演說,他高度讚揚了譚楨炫熱心於慈善事業,服務桑梓,慷慨解囊,救濟窮苦人,是全鎮人民學習的光輝榜樣。他對自己也作了高度的評價,說自己身為小姐,敢於為慈善事業奔走,動員社會仁人誌士募捐,特別是動員了象譚楨炫小姐那樣深明大義的人。還說我為這次募捐付出了辛勤的勞動。”

    單珠孌又想:“這次募捐有譚楨炫帶頭,個個情緒高漲,紛紛解囊相助,捐得了三千二百多元。林達初會長說,基本上解決了幾所舊校舍的修建,還可以解決一些貧困學生的就學。”

    單珠孌繼續匆匆朝前趕去,不覺來到一個三岔路口。

    一位頭戴草帽的中年男人從岔路上匆匆趕來。

    單珠孌對這個人仔細瞧了瞧,然後高聲叫道:“舒師傅。”

    那人來到單珠孌跟前,脫下帽子,愉快地嘻嘻一笑。他頭發蓬亂,相貌難看,十分枯槁。但衣著樸素整齊。他就是舒振祥。

    “你不是從慈善茶歡會那裏迴來嗎?”舒振祥問。他揚揚得意地望著單珠孌,臉上帶點靦腆。

    單珠孌:“你現在還在不在陳丁琅先生廠裏看門?”

    舒振祥:“早就休啦。”

    單珠孌:“為什麽?”

    舒振祥:“廠裏沒有人上工,還看什麽門。”

    單珠孌:“你現在從哪裏去來?”

    舒振祥:“就是從陳丁琅老板那兒來,要了以前的工資。”

    單珠孌:“你從前不是很喜歡他嗎,舒師傅。你失業,家裏一大堆人餓肚子,他又把你叫迴去。”

    舒振祥:“我?我對他敬而遠之。他沒有禮貌,他同窮人談起話來,仿佛認為窮人總是低他們一等。我很不喜歡驕傲。”

    單珠孌:“可你自己也很會驕傲,你就是你自己所謂的愛裝闊的人,你喜歡顯得你樣樣都大方,有時候,你好象太驕傲,連工錢也不屑拿。碰到你失業的時候,你十分驕傲,任何東西都不肯賒賬,要不是為了那些孩子,我相信你寧可餓死,也不肯沒有錢上鋪子去。有時候,我很想給你點東西,可我得費好大的勁來使你收下嗬!”

    舒振祥:“這說得有幾分對,單珠孌小姐,有朝一日,我寧可給人家東西,而不願意拿人家的東西,尤其是不願拿你這樣人的東西。你看我們兩人多麽不同,你是個小不點兒的姑娘,我是個強壯的大漢子。我差不多有你兩倍半的年紀。所以,我覺得,我不該拿你的東西,不該受你的惠。那天你到我家來,把我叫到門口,給了我一些碎銀,我懷疑你拿不拿得出那錢,因為你沒有財產,我知道,那天我真象個叛逆的人,一個激進分子,一個造反的人,是你迫得我那樣的。我想這是可恥的,象我這樣一個願意做工,能夠做工的人,竟然落到這個地步。要一個年紀差不多象我自己大閨女一樣的人,來她那一點錢給。”

    單珠孌:“我認為你當時生了我的氣啦,舒師傅?”

    舒振祥:“我可以說有點生氣,可是,我很快就願諒了你。你心存不錯。不錯,我是驕傲的,你也是驕傲的。可是,你我的驕傲是對頭的,也就是我們管它叫做窮人的正大光明的驕傲。這同陳丁琅老板們不同,他們的驕傲是卑鄙齷齪的驕傲。現在我教我幾位女兒都象你那樣驕傲,教我幾位兒子同我一樣驕傲。”

    單珠孌:“這有什麽不同呢,舒師傅?”

    舒振祥:“其實有什麽不同,你很清楚,你隻是要我把話匣子打開罷了。陳丁琅老板們簡直是驕傲得不會照顧自己,我們卻是驕傲得不讓任何人來照顧我們。那幾個人簡直不會對他們認為比他們低下的人說句文雅話,我們也不希望那些人認為比我們高一等的人對我們說句粗魯話。”

    單珠孌:“聽著,舒師傅,請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是怎樣過來的,你過得很寬裕嗎?”

    舒振祥:“單小姐,我過得很寬裕,自從從陳老板那裏辭了出來後,我就幹起園藝這行當。自從你幫助我妻子搞起個小鋪子以來,我已經可以說沒有什麽可抱怨的啦。我一家人足吃足穿,我的驕傲使我設法隨時積些錢以防萬一,因為我覺得,我要不是生長在這兒,準會餓死。現在我很滿足了。可是,街坊們都很窮,我看到很多窮苦情況。”

    單珠孌:“我想,因此還有不滿的人吧?”

    舒振祥:“因此—你說得不錯—因此。自然啦,挨餓的人不會是滿足和安定的人。國家也不安穩—我要這樣說。”

    單珠孌:“可是,該怎麽辦呢?比如說,我能再做些什麽呢?”

    舒振祥:“做?—你不能再做什麽了,可憐的小姐!你已經拿出了錢,你已經做得很不錯。如果你不再把陳丁琅老板當作是窮人的救世主,那你就不錯了。大家都恨他。”

    單珠孌熱切地嚷道:“舒師傅,真丟臉!如果大家真個恨他,那是他們的恥辱,不是他的恥辱。陳丁琅老板自己卻誰也不恨,他隻是要盡他的本分,維護他的權益。另外,他在這裏開辦工廠,實際上也是給這裏的窮人提供一個就業的場所。”

    舒振祥:“我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他是個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遊手好閑的大少爺!”

    單珠孌:“可是,假如把陳丁琅老板趕出去,把他的工廠夷為平地,人們會有更多的活兒好幹嗎?”

    舒振祥:“那他們一定隻有更少的活兒了。這我知道,他們也都知道。有許多正直的小夥子確實被迫得挺而走險,可是,隨他怎樣變法,他自己還是弄不好,同時,又有許多陰險的人引壞他們。那些自以為是‘人民的朋友’的惡棍,他們懂得人民些什麽,他們就是惡魔一樣偽善。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差不多四十年,我認為‘人民’除了他們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朋友,有兩三個地位不同的好人,那就是了不起的朋友了。從總的來看,人性是自私的。這裏那裏,有時候也有象你同我的關係,盡管身份不同,卻能彼此了解,還能做起朋友來。一方麵不是拍馬屁,另一方麵也不是驕傲。可是,這畢竟是很少見的,而且也完全是種例外。那些自以為是下層階級的朋友的,其實是從政治動機出發的人,是萬萬信不得的。他們總是設法要把他們低微的人拿來做工具。至於我自己,我就不會讓人家保護,也不會讓人家給引錯了路,去給人家取樂。最近有人向我提出的建議,我看都是奸詐的,我當麵把他們提出來的都給頂了迴去。”

    單珠孌:“你不能告訴我,那是些什麽建議吧?”

    舒振祥:“我不說,說了並沒有什麽好處。橫豎總是一個樣。他們要關心的人是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是呀,我們會自己照顧自己,”一個骨骼帶勁、下巴頦凸出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說。

    “的的確確,阿德,”舒振祥微笑著說。

    “確實不假,小姐們,”阿德裝出一副高傲的神氣,你們還不知道情況呢。”

    單珠孌:“為什麽,我不懂。”

    阿德:“因為並沒有什麽配女人們關心的事情。”

    單珠孌:“那麽,今天下午林達初會長在募捐會上講的話,難道我們不關心嗎?”

    阿德:“他怎麽說?”

    單珠孌:“林達初會長說,要徹底使窮人擺脫貧困,單靠救濟是不行的,主要是使他們發揮出他們的勞動力—每個人有活可幹,要使他們有活可幹,就必須支持有能力的人來辦廠,特別是象陳丁琅先生那樣的人。”

    阿德:“小姐,要是我沒有看錯的話,你根本還不知道你在身上流動的是那兒血液。我剛才指的是民族主義上的事情。舒振祥師傅剛才在這裏談的正是民族主義上的事情,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

    單珠孌:“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難道你們就不想想自己的生活、老婆和孩子。”

    阿德:“凡是我不明白的,我決不爭論。”

    單珠孌:“神秘莫測的人!阿德師傅,陳丁琅先生可不象你這樣硬邦邦。我曾聽人說,你曾在他廠裏幹活時,他還讓你當監工呢。”

    阿德:“不錯。他也許不這樣硬邦邦,我們大家都各有千秋。”

    單珠孌:“你說說你的‘千秋’?”

    阿德:“他殘酷地迫害我們,不給我們提高工錢,我們對他起來擺工,他去用錢雇來團防隊對我們鎮壓。我們的好多兄弟都受了傷流了血。”

    單珠孌:“如果大家都不去幫陳丁琅老板,那麽,叫他怎麽辦呢?”

    阿德:“他自己釀的酸酒自己喝!”

    單珠孌:“你意思是要他給你們提高工錢是不是?另外,陳老板求助於團防隊是做錯了,而他接受別人的幫助,更是大錯特錯了。你這種就等於是這樣:他應該放棄他的工廠和生命,聽任一群誤入歧途的狂人肆虐。”

    阿德:“如果陳老板對他的工人從一開頭就象老板對待他的工人那樣,他們就決不會對他懷有現在這樣的惡感了。”

    單珠孌:“你倒說說容易,你在這裏住了幾代之久,人們也同你一樣幾代相處上百年,你知道他們的一切生活對慣,偏見,愛好。要你做到不得罪他們,確實是容易的;可是陳老板是個闖進這地方來的外路人。他來到這裏的時候,又窮又無親戚,什麽都沒有,光憑自己一份毅力,光憑他的自尊心,才能和勤奮來為自己創業。在這種情況下,他那天生的文雅態度,不能一下子就能吃得開,他又不能象你跟你的同鄉人在一起那樣,詼諧、隨便,熱誠地同這些陌生的農民相處,這倒確實是個天大的罪過!他在改進設備的時候,沒有把事情處理得挺適當,沒有象個有錢的資本家可能會做的那樣慎重從事,進行逐漸改革,這又是一個無可饒恕的犯罪行為!難道因為這種錯誤,他就得暴徒行暴的犧牲品嗎?他就得連保衛自己的權利都放棄嗎?”

    阿德連連擺手:“好啦,好啦—冷靜一下。”

    單珠孌:“冷靜!我必須冷靜地傾向純粹的胡扯—傾聽危險的胡扯嗎?不!你知道,阿德師傅,我很喜歡你,就是在今天上午還是支持你。下午我聽了林達初會長的話,使我頓開茅塞。要使一個社會富裕,單靠救濟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應該靠他們去勞動,靠社會上提供他們就業的場所,就得支持象陳老板等人開辦工廠。雖然我也覺得這些廠主,做生意往往有點—一點點自私和鼠目寸光,也有點太不關心人類疾苦,在追求利潤上有點心狠。你就不能諒解他們嗎?他們投了那麽多資金,總也要把成本收迴吧。”

    阿德:“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單珠孌:“說,阿德師傅!說嗎?我要說的多著呢,如果我能夠明明白白,有條有理地把它說出來,可惜我從來不把話說得明明白白,有條有理。我不得不說,你的一些觀點和那些最極端的政客觀點,隻不過是一種不在其位的人才會鼓吹的觀點。這純然是些反對派的觀點,就是說隻可談談,而從來不想拿它付諸實施。如果明天讓你當國家總理,你準會放棄這些觀點。你辱罵陳老板工廠,要是讓你處在陳先生的地位。你除了象他那樣做以外,決不可能講究仁義道德。我總弄不懂人們為什麽總不能公平地推己及人。”

    阿德:“單珠孌小姐,你認為我這個人很壞,你從來也沒有這樣對我推心置腹過。”

    單珠孌:“我已經同你說過,我也是從下午林達初會長的話裏才認識過來的。從前,我認為我能同你生活在一個鎮上而自豪。雖然你誠實、正直,獨立不羈,象海底一塊磐石。但是,你也是苛刻、粗暴、狹隘和無情的。”

    阿德:“對窮人可不是這樣,小姐,對謙遜的人也不是這樣,隻是對驕傲和自命不凡的人才如此。”

    單珠孌:“請問,阿德師傅,你有什麽權利可以作出這種分別來?比你再驕傲、再自命不凡的人,可說世界上還找不到。你覺得稱心如意地對你低下的人說話很容易;你對那些勝過你的人,卻因為你太傲慢,太自負,太猜忌,而不講禮貌。可是,你們都一樣。”

    阿德:“請問,什麽時候要那個啦?”

    單珠孌:“什麽時候要什麽那個?”

    阿德:“舉行婚禮嘛。”

    單珠孌:“誰的婚禮?”

    阿德:“當然是那個苛刻的外地廠主與湯莊主家的外甥女單珠孌小姐的婚禮嘍。”

    單珠孌臉有潮紅地盯了他一眼:“這就是你的報複,這敢情是門當戶對的,同湯莊主的外甥女不相稱吧?”

    阿德:“我的小姐,陳丁琅老板是個紳士。他的血統也同我們一樣純正與古老。”

    單珠孌:“我們,我們也十分重視古老的血統?”

    阿德:“如果陳丁琅老板是個紳士,那你隻能是個貴婦人了,所以—”

    單珠孌:“所以,我們的結合就不是什麽不平等了吧?”

    阿德:“一點也不是。”

    單珠孌:“我拿掉湯莊主外甥女的姓改姓陳的時候,你會替我做主婚人嗎?”

    阿德困惑地瞪著單珠孌看,看不透她臉上的表情。接著說:“我不理解你。”

    單珠孌哈哈一笑:“放勇敢點,阿德師傅,你可不是非常愚笨的人。不過,我認為,如果陳老板理解我,那就行啦—難道不行嗎?”

    阿德:“就我來說,從今以後,陳老板可以解決他自己的事情了,我決不管閑事,也不參與他的事情。”

    單珠孌:“有人請你來幹預嗎,你是在做別人的代表來盤問我嗎?”

    阿德:“哎呀!誰個跟你結婚都要留神!把你所有的問題留著去問陳丁琅老板吧。我不再迴答這些問題了。再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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