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二 集（上）
（緊接上集）
一、 墓地
楊建良的嘴唇在灰色的短髭下麵泛起溫厚的微笑，愉快地、幾乎是戲謔地向單珠孌說：“為什麽不能講呢，假如你們願意聽這段曆史，那我的疲倦也無形中忘掉了，我樂意講給你們聽。沒有人把它記錄下來，它在書裏沒有記載。彼此口耳相傳，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好象經過許多不可知的地方奔流而來的浦陽河一樣。它從我們的遠祖、祖父和父親流傳到我們這一代。當我還是赤腳放牛娃的時候，老陳叔就告訴了我，而他自己不知道是聽誰講的，也許是他的祖父或曾祖講的—他們家裏個個長壽。”
楊象安在一塊大石上坐下，再一次親切地微笑了：“當然，故事是編造出來的，但是我講的卻不是故事！這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時侯有兩個人到了我們這個地方，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叫什麽名字，誰也不清楚，不過根據他們的語言和衣著可以推測他們是北方來的。他們為什麽離開故鄉來到這兒，同樣無人知曉。當別人碰見他們，問起他們名字時，他們迴答，男的叫楊凡尼，女的叫單文婷。別人盤問他們到什麽地方去，想幹些什麽，他們說：‘我們要找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從各個方麵看出來，他們害怕追捕，希望躲開人們，僅僅生活在上天的庇佑之下。雖然不知道是否真實，卻有這樣一種傳聞，說他們的出身是不平等的，的確，他的皮膚黝黑，身體強壯，這樣的人在老爺紳士中間難得看到，在平民中間倒是常見。可是她呢，不管她行、止、坐、立，還是言談、沉默，一眼就能看出是個高貴的女子。這究竟是怎麽迴事無關緊要，我們隻說他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就夠了。”
單珠孌挺起胸脯來了精神，看著楊象安靜靜地聽。
楊建良顯得心不在焉，手裏抓著一塊小石頭，擊著坐下的那塊大石塊。不過，他還是專心聽的。
楊象安：“在那個時代，這一帶全是荒涼偏僻的大森林，上蒼在森林裏撤下了不少蔚藍的湖泊和碧綠的草場，人們在某些地方建立了村落。依靠自己的本能謀生。在湖邊和河邊住著漁夫和獵取海狸的人，養蜂人遷居到菩提樹下。向勤勞的蜜蜂索取蜜和蠟。政府命令一些人養鷹，因為這些人又稱養鷹人，他又給予另一些人自由，讓他們供應他所需的各種用具，後來這些人變成了自由民族的貴族。
“楊凡尼和單文婷穿過整個大森林，見到了許多湖沼和草場，訪問了漁夫和養鷹人、貴族，也探望過豬倌和放牛娃，但是他們覺得哪一個地方也不及這兒，隻有在這兒—浦陽河畔，也就是現在豎立著墓碑的地方真正使他們滿意。也許，他們考慮到，在這兒沒有人能夠找到他們，在這兒他們最容易得到隻靠上蒼保佑的生活。也許，他們命中注定了住在這塊土地，為我們窮困的、但是源遠流長的氏族奠定始基…”
單珠孌深深地歎了口氣，想：“他們的生活多麽富有意義、多麽浪漫啊！沒有人幹擾，完全可以過上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
楊象安繼續說下去：“那時候，這地方既沒有一寸耕地，也看不到一處人煙，在河的這邊和那邊，一片綿延不斷的大森林向東西兩麵伸展著。楊凡尼和單文婷選中了現在豎墓碑的地方，當時那裏還有一株參天老橡樹，它差不多一千多年了，因為在它的樹洞裏藏下一頭大水牛。他們就在這株橡樹下麵替自己蓋了一棟小屋，開始了他們的生活。
“簡單地說吧，楊凡尼動手砍樹，砍光一根根圓木，把它們釘在一起，而單文婷采集胡桃和野蘋果，煮魚羹，縫補衣服。每當黃昏來臨，楊凡尼便躺在橡樹底下，把標槍和上緊了弦的弓放在身邊，以便隨時抵禦野獸。單文婷坐在他頭邊，一麵彈琵琶，一麵曼聲歌唱。顯然她是出身於名門世族的小姐，因她的彈唱猶如天使一般，而她的雙手比雪還白。不過這種情形並沒有延續多久，由於勞動和艱苦的生活，由於永久的恐懼，單文婷很快老練和堅強起來，臉兒曬得黑黝黝的。她變得象一隻淺黃色的扁角鹿，對她來說，勞動和離群索居的生活已經不算一迴事。當她晚上坐在疲倦的丈夫身邊輕輕唱歌的時候，朦朧欲睡的他用手溫存地撫摸著她的頭發。第二天太陽剛出山，楊凡尼就心情愉快，精力充沛起來了，因為她的愛情使他滿心喜悅，從而產了源源不斷的力量。”
單珠孌注視著楊象安，靜靜地聽他說下去：“然而，盡管他們相親相愛，感到自己很幸福，有時候他們卻要忍受別人想象不到的困難。那時候周圍的一切都跟現在的不一樣，是個可怕偏僻荒涼的地方…野豬、豺狼成群結隊出沒在叢林裏，兇猛的蒼鷹和矛隼雙目眈眈地棲息在樹枝上，曲嘴的雕大聲地扇動寬闊的翅膀，貓頭鷹每天夜裏淒聲怪叫，而猞猁倒懸在樹上，眼睛象炭火似的發亮。有時，渡鴉和寒鴉象烏雲一般遮蔽了半個天空，野馬奔馳的蹄聲和尖厲的嘶鳴劃破了森林的岑寂。在河邊和一切潮濕的地方繁殖著不計其數的大蟾蜍，遊蛇、青蛙和蜚蠊。浦陽河也不象現在這樣，它要深多深，流得也更快，河水浩浩蕩蕩，四處泛濫，不斷地侵蝕河岸，衝出許多支流。冬天過後，在春汛時期，河上漂浮著巨大的冰塊，好象萬馬奔騰，驚心動魄。”
單珠孌聽到這裏，喃喃自語：“多可怕呀！”
楊象安說下去：“他們怎樣擔當和忍受這一切，隻有上蒼知道。然而一切都擔當下來，忍受下來。有人說得對，不到進退維穀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認識自己的力量。另外，那時有不少物質條件給人幫了忙，這也是事實。他們帶來了各種勞動工具和狩獵用具，或者是就地製造，造得又好又結實。森林供給他們野蘋果，核桃、漿果和蘑菇；成群的鹿和岩羚羊跑到河邊來飲水，鬆鼠在樹上生活，而地洞裏藏著成千上萬隻兔子和貂；河狸和水獺都在水裏安家。隻要把魚鉤、魚網或魚婁放到河裏去，就能把如今絕跡的那些魚拉上岸來。”
單珠孌又饒有興趣地聽楊象安說下去：“再說環境夠多麽迷人啊！夜鶯整夜唱著悅耳的歌，燕子和鴿子自動飛到他們的屋簷下，開始在那裏營巢和育雛，有時仙鶴也離開它的夥伴，定居在他們附近…”
楊象安繼續說下去：“單文婷馴養了一隻扁角鹿，寸步不離地跟在自己的主人後麵，總之，他們的生活既愉快又辛苦，既可怕又安全。這兩個最初遷居這兒的人曆盡千辛萬苦，他們受夠了饑餓和寒冷，常常由於酷熱和繁重的勞動弄得手和腳皮開肉綻，由於風霜冰雪的侵襲，遍身長滿了引起劇痛的凍瘡。
“他們大約過了二十年這種苦中有樂的生活，大森林裏開始流傳著有關這兩個人的傳說：他們依靠自己的血汗勞動清除一大片森林，在原來的林地上播種了小麥、番薯，栽培了各種植物，又為自己另蓋了一幢很好的房子，幹幹淨淨，據說，從他們那裏能夠得到方圓幾十裏以內聽都沒有聽到過的東西。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參觀他們創造的奇跡，看到從來未見的活計和手藝，一個個留戀難舍。有的人請求把他們永遠收留下來，共同耕種，相互幫助。但是楊凡尼和單文婷盼到了更忠實可靠的助手，他們生了六個孩子—三男三女。子女們在浦陽河畔，在這茂密的森林中，在上蒼的默佑下逐漸長大。”
在鬆樹上麵，金黃色的晚霞漸漸消逝暮色從東方彌漫過來。在沉默了的楊象安對麵，朦朧中有兩個人影靜坐在橫倒的樹幹上。女的在膝蓋上放著兩隻手，男的用手掌托著下巴，他們還在等待下文。
楊象安沉默了一會說：“這就是我們的祖先和我們家族的曆史，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會居住在這塊土地上。
“在起源於楊凡尼和單文婷的家族裏，後來的情況並不一樣。我們從來沒有統治過任何人，也沒有榨取過別人的血汗。偶爾本家有些人參加過戰爭，或者身佩腰刀，馳騁疆場；也有這樣的人，他們奔走在權貴的門下，鑽營高官肥缺；也有些人發了財，遷居別處自置的莊園裏，成了名門望族的始祖。但大多數仍留在自己的破屋裏，憑自己的雙手向大地要糧食。如今，我們被剝奪了我們祖先的貴族身份，名義上和生活上都跟農民一樣。我們都是籬笆上的小樁子，不幸的是我們生活越來越貧困，我們心上籠罩的陰影越來越濃厚…”
單珠孌和楊建良靜靜地聽。
楊象安搖搖頭：“誰也不會相信，全村隻有三四個人知道我們祖先的曆史。其餘的人都不關心這事，而且在貧窮之中，在憂傷之中也想不到這上頭…莊稼漢也好，貴族也好，不都一樣麽…但是變得象牛馬一樣生活卻是可悲的，難以忍受的…”
楊象安又拱起背，垂下腦袋，緩慢地結束他的敘述：“常言道：‘時來黑鐵生輝，運去黃金失色’。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短暫的，變化無常的…一切都象河水那樣不停地流過去，一切都象樹葉那樣逐漸地枯萎。”
單珠孌站起身，走到老頭兒身邊，吻了一下他的粗布上衣的袖子，熱情地低聲道：“謝謝！”
楊象安縮迴手，後退一步，驚訝地望著她，口吃地：“你…你是一位…好姑娘！”
單珠孌走到一邊，雙手抱住一株纖細的樺樹，充滿幻想的眼睛凝視著朦朧的暮色。
單珠孌想道：“心中懷著那樣的愛情，命裏注定要完成那樣偉大的使命的人是何等的幸福，簡直太幸福了！隻要能夠充實空虛的心靈和生活，隻要意識自己被人真誠地、忠實地愛著，而前麵多少可以看出若隱若現的遙遠的目標，那麽，她單珠孌也會樂意地、驕傲地去荒蕪人煙的叢林，棲身於茅簷泥屋之下！”
單珠孌仿佛眼前浮現起一種無窮無盡的、高尚和純潔的幸福…
當她清醒過來，從無垠的空間移轉自己視線時，她在身後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他和她一樣，也是靠在一棵樹上凝望著，但不是望著遠方，而是望她。
“滾開吧，我們今天這樣的生活和這樣的命運！”楊建良激動地說，把草帽摜在地上，“滾開吧，為我們安排這種牛馬生活的命運！種地為了吃飽肚皮，蓋房子為了遮蔽風雨，可是畜生也有這樣的命運啊！假如你真心愛上了什麽人，那這種愛情就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假如你想為人們做點事情，那你既沒有這種資財，也沒有這種能力。”
他充滿著高尚的情操和忿慨的心情，扭轉臉，把前額伏在樹幹上，氣得渾身發抖。
單珠孌仿佛覺得聽見了自己的心聲。腦子裏突然閃現一種從未有過的思想。她迅速走完去山頂的一段路程，懷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站在山頂上。夜幕已經降臨在田野上，但是從這裏可以看到下麵灰色長帶似的浦陽河和散布在河邊的一排黑黝黝的農舍。
鄉村的白晝生活漸漸靜息，隻有三五家的窗戶閃著燈光；不知從何處傳來隱約可辯的人語聲和車馬聲，又不知道什麽地方有架胡琴在生硬的、也許是在小孩子的手裏抱怨地呻吟，但有時也會遠遠地飄來一陣鋼琴聲，頗覺悠揚悅耳。
單珠孌望了望天空，她似乎看到一個皮膚嫩白，長得十分妍麗的女人的光芒四射的身影，她抱著琵琶，帶著一隻幼小而馴順的岩羚羊，從她的頭頂上高高地飛過。這個女人把手伸向河邊黑黝黝的農舍，在天空裏靜靜地、莊嚴地移動。不知道她是祝福村裏的居民呢，還是在為什麽人指導一條明路。
二、湯明財家大院門口
單珠孌穿著淺藍的外衣，滿臉發紅，兩條白晰的手臂抱著一大把野花。她迅速地跳進門坎，忽然停住了，迴頭久久地凝望著大門外，眺望田野和遠方。接著迴轉頭愉快地唱起來：
樹上的黃葉飄落在地下，
小鳥在墳墓上盡情歌唱。
單珠孌快活地朝廚房匆匆趕去，那裏傳來幾個活躍的聲音。
（緊接上集）
一、 墓地
楊建良的嘴唇在灰色的短髭下麵泛起溫厚的微笑，愉快地、幾乎是戲謔地向單珠孌說：“為什麽不能講呢，假如你們願意聽這段曆史，那我的疲倦也無形中忘掉了，我樂意講給你們聽。沒有人把它記錄下來，它在書裏沒有記載。彼此口耳相傳，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好象經過許多不可知的地方奔流而來的浦陽河一樣。它從我們的遠祖、祖父和父親流傳到我們這一代。當我還是赤腳放牛娃的時候，老陳叔就告訴了我，而他自己不知道是聽誰講的，也許是他的祖父或曾祖講的—他們家裏個個長壽。”
楊象安在一塊大石上坐下，再一次親切地微笑了：“當然，故事是編造出來的，但是我講的卻不是故事！這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時侯有兩個人到了我們這個地方，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叫什麽名字，誰也不清楚，不過根據他們的語言和衣著可以推測他們是北方來的。他們為什麽離開故鄉來到這兒，同樣無人知曉。當別人碰見他們，問起他們名字時，他們迴答，男的叫楊凡尼，女的叫單文婷。別人盤問他們到什麽地方去，想幹些什麽，他們說：‘我們要找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從各個方麵看出來，他們害怕追捕，希望躲開人們，僅僅生活在上天的庇佑之下。雖然不知道是否真實，卻有這樣一種傳聞，說他們的出身是不平等的，的確，他的皮膚黝黑，身體強壯，這樣的人在老爺紳士中間難得看到，在平民中間倒是常見。可是她呢，不管她行、止、坐、立，還是言談、沉默，一眼就能看出是個高貴的女子。這究竟是怎麽迴事無關緊要，我們隻說他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就夠了。”
單珠孌挺起胸脯來了精神，看著楊象安靜靜地聽。
楊建良顯得心不在焉，手裏抓著一塊小石頭，擊著坐下的那塊大石塊。不過，他還是專心聽的。
楊象安：“在那個時代，這一帶全是荒涼偏僻的大森林，上蒼在森林裏撤下了不少蔚藍的湖泊和碧綠的草場，人們在某些地方建立了村落。依靠自己的本能謀生。在湖邊和河邊住著漁夫和獵取海狸的人，養蜂人遷居到菩提樹下。向勤勞的蜜蜂索取蜜和蠟。政府命令一些人養鷹，因為這些人又稱養鷹人，他又給予另一些人自由，讓他們供應他所需的各種用具，後來這些人變成了自由民族的貴族。
“楊凡尼和單文婷穿過整個大森林，見到了許多湖沼和草場，訪問了漁夫和養鷹人、貴族，也探望過豬倌和放牛娃，但是他們覺得哪一個地方也不及這兒，隻有在這兒—浦陽河畔，也就是現在豎立著墓碑的地方真正使他們滿意。也許，他們考慮到，在這兒沒有人能夠找到他們，在這兒他們最容易得到隻靠上蒼保佑的生活。也許，他們命中注定了住在這塊土地，為我們窮困的、但是源遠流長的氏族奠定始基…”
單珠孌深深地歎了口氣，想：“他們的生活多麽富有意義、多麽浪漫啊！沒有人幹擾，完全可以過上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
楊象安繼續說下去：“那時候，這地方既沒有一寸耕地，也看不到一處人煙，在河的這邊和那邊，一片綿延不斷的大森林向東西兩麵伸展著。楊凡尼和單文婷選中了現在豎墓碑的地方，當時那裏還有一株參天老橡樹，它差不多一千多年了，因為在它的樹洞裏藏下一頭大水牛。他們就在這株橡樹下麵替自己蓋了一棟小屋，開始了他們的生活。
“簡單地說吧，楊凡尼動手砍樹，砍光一根根圓木，把它們釘在一起，而單文婷采集胡桃和野蘋果，煮魚羹，縫補衣服。每當黃昏來臨，楊凡尼便躺在橡樹底下，把標槍和上緊了弦的弓放在身邊，以便隨時抵禦野獸。單文婷坐在他頭邊，一麵彈琵琶，一麵曼聲歌唱。顯然她是出身於名門世族的小姐，因她的彈唱猶如天使一般，而她的雙手比雪還白。不過這種情形並沒有延續多久，由於勞動和艱苦的生活，由於永久的恐懼，單文婷很快老練和堅強起來，臉兒曬得黑黝黝的。她變得象一隻淺黃色的扁角鹿，對她來說，勞動和離群索居的生活已經不算一迴事。當她晚上坐在疲倦的丈夫身邊輕輕唱歌的時候，朦朧欲睡的他用手溫存地撫摸著她的頭發。第二天太陽剛出山，楊凡尼就心情愉快，精力充沛起來了，因為她的愛情使他滿心喜悅，從而產了源源不斷的力量。”
單珠孌注視著楊象安，靜靜地聽他說下去：“然而，盡管他們相親相愛，感到自己很幸福，有時候他們卻要忍受別人想象不到的困難。那時候周圍的一切都跟現在的不一樣，是個可怕偏僻荒涼的地方…野豬、豺狼成群結隊出沒在叢林裏，兇猛的蒼鷹和矛隼雙目眈眈地棲息在樹枝上，曲嘴的雕大聲地扇動寬闊的翅膀，貓頭鷹每天夜裏淒聲怪叫，而猞猁倒懸在樹上，眼睛象炭火似的發亮。有時，渡鴉和寒鴉象烏雲一般遮蔽了半個天空，野馬奔馳的蹄聲和尖厲的嘶鳴劃破了森林的岑寂。在河邊和一切潮濕的地方繁殖著不計其數的大蟾蜍，遊蛇、青蛙和蜚蠊。浦陽河也不象現在這樣，它要深多深，流得也更快，河水浩浩蕩蕩，四處泛濫，不斷地侵蝕河岸，衝出許多支流。冬天過後，在春汛時期，河上漂浮著巨大的冰塊，好象萬馬奔騰，驚心動魄。”
單珠孌聽到這裏，喃喃自語：“多可怕呀！”
楊象安說下去：“他們怎樣擔當和忍受這一切，隻有上蒼知道。然而一切都擔當下來，忍受下來。有人說得對，不到進退維穀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認識自己的力量。另外，那時有不少物質條件給人幫了忙，這也是事實。他們帶來了各種勞動工具和狩獵用具，或者是就地製造，造得又好又結實。森林供給他們野蘋果，核桃、漿果和蘑菇；成群的鹿和岩羚羊跑到河邊來飲水，鬆鼠在樹上生活，而地洞裏藏著成千上萬隻兔子和貂；河狸和水獺都在水裏安家。隻要把魚鉤、魚網或魚婁放到河裏去，就能把如今絕跡的那些魚拉上岸來。”
單珠孌又饒有興趣地聽楊象安說下去：“再說環境夠多麽迷人啊！夜鶯整夜唱著悅耳的歌，燕子和鴿子自動飛到他們的屋簷下，開始在那裏營巢和育雛，有時仙鶴也離開它的夥伴，定居在他們附近…”
楊象安繼續說下去：“單文婷馴養了一隻扁角鹿，寸步不離地跟在自己的主人後麵，總之，他們的生活既愉快又辛苦，既可怕又安全。這兩個最初遷居這兒的人曆盡千辛萬苦，他們受夠了饑餓和寒冷，常常由於酷熱和繁重的勞動弄得手和腳皮開肉綻，由於風霜冰雪的侵襲，遍身長滿了引起劇痛的凍瘡。
“他們大約過了二十年這種苦中有樂的生活，大森林裏開始流傳著有關這兩個人的傳說：他們依靠自己的血汗勞動清除一大片森林，在原來的林地上播種了小麥、番薯，栽培了各種植物，又為自己另蓋了一幢很好的房子，幹幹淨淨，據說，從他們那裏能夠得到方圓幾十裏以內聽都沒有聽到過的東西。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參觀他們創造的奇跡，看到從來未見的活計和手藝，一個個留戀難舍。有的人請求把他們永遠收留下來，共同耕種，相互幫助。但是楊凡尼和單文婷盼到了更忠實可靠的助手，他們生了六個孩子—三男三女。子女們在浦陽河畔，在這茂密的森林中，在上蒼的默佑下逐漸長大。”
在鬆樹上麵，金黃色的晚霞漸漸消逝暮色從東方彌漫過來。在沉默了的楊象安對麵，朦朧中有兩個人影靜坐在橫倒的樹幹上。女的在膝蓋上放著兩隻手，男的用手掌托著下巴，他們還在等待下文。
楊象安沉默了一會說：“這就是我們的祖先和我們家族的曆史，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會居住在這塊土地上。
“在起源於楊凡尼和單文婷的家族裏，後來的情況並不一樣。我們從來沒有統治過任何人，也沒有榨取過別人的血汗。偶爾本家有些人參加過戰爭，或者身佩腰刀，馳騁疆場；也有這樣的人，他們奔走在權貴的門下，鑽營高官肥缺；也有些人發了財，遷居別處自置的莊園裏，成了名門望族的始祖。但大多數仍留在自己的破屋裏，憑自己的雙手向大地要糧食。如今，我們被剝奪了我們祖先的貴族身份，名義上和生活上都跟農民一樣。我們都是籬笆上的小樁子，不幸的是我們生活越來越貧困，我們心上籠罩的陰影越來越濃厚…”
單珠孌和楊建良靜靜地聽。
楊象安搖搖頭：“誰也不會相信，全村隻有三四個人知道我們祖先的曆史。其餘的人都不關心這事，而且在貧窮之中，在憂傷之中也想不到這上頭…莊稼漢也好，貴族也好，不都一樣麽…但是變得象牛馬一樣生活卻是可悲的，難以忍受的…”
楊象安又拱起背，垂下腦袋，緩慢地結束他的敘述：“常言道：‘時來黑鐵生輝，運去黃金失色’。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短暫的，變化無常的…一切都象河水那樣不停地流過去，一切都象樹葉那樣逐漸地枯萎。”
單珠孌站起身，走到老頭兒身邊，吻了一下他的粗布上衣的袖子，熱情地低聲道：“謝謝！”
楊象安縮迴手，後退一步，驚訝地望著她，口吃地：“你…你是一位…好姑娘！”
單珠孌走到一邊，雙手抱住一株纖細的樺樹，充滿幻想的眼睛凝視著朦朧的暮色。
單珠孌想道：“心中懷著那樣的愛情，命裏注定要完成那樣偉大的使命的人是何等的幸福，簡直太幸福了！隻要能夠充實空虛的心靈和生活，隻要意識自己被人真誠地、忠實地愛著，而前麵多少可以看出若隱若現的遙遠的目標，那麽，她單珠孌也會樂意地、驕傲地去荒蕪人煙的叢林，棲身於茅簷泥屋之下！”
單珠孌仿佛眼前浮現起一種無窮無盡的、高尚和純潔的幸福…
當她清醒過來，從無垠的空間移轉自己視線時，她在身後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他和她一樣，也是靠在一棵樹上凝望著，但不是望著遠方，而是望她。
“滾開吧，我們今天這樣的生活和這樣的命運！”楊建良激動地說，把草帽摜在地上，“滾開吧，為我們安排這種牛馬生活的命運！種地為了吃飽肚皮，蓋房子為了遮蔽風雨，可是畜生也有這樣的命運啊！假如你真心愛上了什麽人，那這種愛情就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假如你想為人們做點事情，那你既沒有這種資財，也沒有這種能力。”
他充滿著高尚的情操和忿慨的心情，扭轉臉，把前額伏在樹幹上，氣得渾身發抖。
單珠孌仿佛覺得聽見了自己的心聲。腦子裏突然閃現一種從未有過的思想。她迅速走完去山頂的一段路程，懷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站在山頂上。夜幕已經降臨在田野上，但是從這裏可以看到下麵灰色長帶似的浦陽河和散布在河邊的一排黑黝黝的農舍。
鄉村的白晝生活漸漸靜息，隻有三五家的窗戶閃著燈光；不知從何處傳來隱約可辯的人語聲和車馬聲，又不知道什麽地方有架胡琴在生硬的、也許是在小孩子的手裏抱怨地呻吟，但有時也會遠遠地飄來一陣鋼琴聲，頗覺悠揚悅耳。
單珠孌望了望天空，她似乎看到一個皮膚嫩白，長得十分妍麗的女人的光芒四射的身影，她抱著琵琶，帶著一隻幼小而馴順的岩羚羊，從她的頭頂上高高地飛過。這個女人把手伸向河邊黑黝黝的農舍，在天空裏靜靜地、莊嚴地移動。不知道她是祝福村裏的居民呢，還是在為什麽人指導一條明路。
二、湯明財家大院門口
單珠孌穿著淺藍的外衣，滿臉發紅，兩條白晰的手臂抱著一大把野花。她迅速地跳進門坎，忽然停住了，迴頭久久地凝望著大門外，眺望田野和遠方。接著迴轉頭愉快地唱起來：
樹上的黃葉飄落在地下，
小鳥在墳墓上盡情歌唱。
單珠孌快活地朝廚房匆匆趕去，那裏傳來幾個活躍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