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集（中）
四、湯太太臥室
陳丁琅往後一仰，靠在沙發椅的背椅上，神經質地笑起來。在痙攣地抽搐著的前額上和含笑的嘴唇邊閃現出恬不知恥的醜相，迴答湯太太：“和什麽人決鬥？和誰都一樣。為了什麽？為了一個賤骨頭。”
湯太太雙手捂住自己的頭：“讓它見鬼去吧，你們這些醜態百出的花花世界，我寧肯做一個愚蠢的人，做一隻鵝，做一隻羊，唯獨不願意認識這個花花世界！”
陳丁琅：“你說得對！”
湯太太表情嚴肅下來：“因為你把一切坦白地告訴了我，所以我從這方麵說，縱容你和姑息你就是卑鄙的了…”接著她沉默下來。
陳丁琅看了一眼湯太太：“你為什麽不作聲了呢？也許你發現自己的話有些不雅，如同剛才在你屋子裏對下人說話一樣，是嗎？”
湯太太微微紅了臉，接著鎮靜下來：“怪事，其實你又善良又聰明，有時候我覺得你仿佛是兩個人。”
陳丁琅：“你說話象哲學家一樣，要知道這兩重人格正是解答許多人生之謎的鑰匙。”
湯太太：“我告訴你，我覺得假如你不是生來就這麽有錢的話，你也許會幸福得多。”
陳丁琅：“或者，生來是一個傻瓜也行。”
湯太太：“這話怎麽說？”
陳丁琅好奇地望著她：“你猜吧？”
湯太太沉默一會：“唔，這是不難猜的謎！假如你是傻瓜的話，那你什麽也不會放在心上，就那樣快樂逍遙地過一輩子，可是眼前你—雖然晚了一些，終於幡然醒悟，明白你失去了和葬送了什麽東西。”
陳丁琅大笑起來：“你一定不相信，太太，我是多麽喜歡和你談話。你會這樣談論一些再奧妙的事情…”
湯太太覺得有點疲倦，沉默下來。
陳丁琅也沉默下來。
湯太太打破沉默：“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總不是找我一個老太婆嚼舌吧？是不是為單珠孌而來？如果是的，我最不滿意你常來看她！”
陳丁琅：“你為什麽要不滿意呢？”
湯太太：“這你自己明白。”
陳才琅：“隨你怎樣不滿意我都可以，我允許，甚至也這樣請求你。但是我這樣喜歡單珠孌小姐又有什麽過錯呢？”
湯太太大聲說：“當然！對於你和你相似的人來說，世界上隻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喜歡她或者不喜歡她，其餘的一切都無所謂。”陳丁琅：“你說得對。”
“但是我告訴你，”湯太太激動地，“她不幸有哪一點被你看中了？她長得不錯，這是真的，但是你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她不是嬌媚風流的女子！”
陳丁琅：“一點不錯。”
湯太太：“她受過家庭的教育，然而這種教育不能認為是怎樣了不起的…”
陳丁琅：“一點也不錯。”
湯太太：“她和我那造孽兒子有過那件事以後，變得十分嚴肅，不愛打扮，很少說話，對男人不感興趣。”
陳丁琅：“一點也不錯。”
湯太太：“那還有什麽可說呢？要知道你們在自己的‘上流社會’裏見慣了完全不同的女子，隻有她們才使你們暈頭轉向。”
陳丁琅仰靠在沙發背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首先你應該明白，具有象你這樣純潔心靈的人一點也不懂這種事。隻有我們—你聽見嗎？隻有我們，不勞而食的人，才會知道一個男人為什麽受慕這個或那個女子。你懂得嗎？愛慕是一種本能，它告訴我們，恰恰是和這一個女子我們可以喝幹—不折不扣地‘喝幹’快樂的酒杯。瞧，連你也臉紅啦，象個女娃娃一樣…哎！多麽奇異的事情，這樣的紅暈出現在三個孩的母親的臉上！”
的確，湯太太臉上泛起少女般的紅暈，但她努力克製著自己的困窘：“這沒有任何妨礙。你說下去吧。我想知道你對單珠孌的看法。”
五、單珠孌臥室
單珠孌氣憤地向湯子翼說：“你根據什麽權利，我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你究竟敢說我這樣的話！啊，多麽幸運，我已經不再愛你了！是的，我不愛你！即使說，甚至在剛才我還是愛你的，象從前那樣愛你，那麽我此刻已經不再愛你了…我隻感到忿怒、屈辱和厭惡…”
她不住地顫抖，手裏揉搓著桌上的手帕，胸脯急促地起伏，眼裏時而蒙上一層淚水，閃閃發亮。
湯子翼小聲地：“我認為，愛情可以使一切淨化和聖化…”
單珠孌打斷他的話：“請你別再提到‘愛情’的字樣。我求你…這不是愛情，這是…”
單珠孌停頓一會，困窘的紅暈泛濫在她臉上，她克製著：“這簡直是言情小說裏可鄙的豔情，象我們在生活中常見的那樣。這種豔情我早就知道！它使我在童年遭到不幸，把我的母親送進了墳墓，它玷汙了我父親的名聲…以後我對它的認識更深了…通常它是以星星開始，以汙泥告終。詩神、心心相印，純潔的感情、不可企及的理想的高峰！…天哪！有多少漂亮動聽的、富於詩意的言辭啊！我想知道，你們這些使用言詞的人，究竟是在說謊騙人呢，還是欺騙自己？這種詩情畫意不過是庸俗的小調的前奏曲罷了。你說愛情可以使一切淨化和聖化，也許是這樣，但是這種內心有愧、不可告人的愛情必須除外。你說愛情是世界上一切權利中最神聖的權利。說得對！但是當你，一個有教養的藝術家，說出這話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麽樣的愛情呢？顯然不是前些時在我心中燃燒的那種愛情。去吧，湯子翼，到你的陸麗娜那裏去說，這裏已沒有你市場了。”
湯子翼咬著嘴唇，低著頭站在單珠孌麵前，喃喃道：“一個哲學家，她在評判一切，衡量一切…”
單珠孌：“不，我對哲學隻是非常模糊的概念。我能夠評判和衡量這件事的能力要歸功於你自己。”
湯子翼大惑不解：“你，單珠孌，一個從前熱情的、富有詩意的人，忽然變得這樣冷酷無情，這樣謹小慎微，難道可能嗎？不，你想極力壓製自己的感情。你是驕傲的，你要在自己麵前扮演女英雄的角色。”
單珠孌聳了聳肩：“你說過我和你具有高尚不羈的天性。我請你改變對我的這種看法。我告訴你，我是一個最平凡的女性，我服從一般的道德規範。我的話已盡於此。”
湯子翼：“已盡於此！你對我最沒有任何別的話要說嗎？一句也沒有？一字也沒有？”
單珠孌：“啊，不！我必須斬釘截鐵地告訴你，在我從前對你所抱的種種感情之中，除了良好的祝願—象我對其他人一樣—以外，什麽也沒有剩下。現在我的全部感情都用在別的事情或別的人身上。也許還是與你毫無關係的某事和某人…”
湯子翼：“大概是用在陳丁琅和他那百萬家財誘人的餘額上吧。”
單珠孌：“也許是的。”
湯子翼茫然若失，他感到羞愧而又絕望，他凝視了單珠孌一會兒，然後客客氣氣地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間。
單珠孌撲到桌上無聲地痛哭起來。
六、湯太太臥室
陳丁琅向湯太太說下去：“因此，在這兒，占第一位的是愛慕，或者是對你說來更容易了解的詞兒—戀情。我一遇見單珠孌小姐就感到這種戀情。我承認，它甚至是十分強烈的。你說得對，我認識許多美貌絕倫的女子，甚至…為她們犧牲了自己的健康和財產，但是在這位小姐的黑頭發和烏眼珠的對比中，她的身姿、動作和其他方麵，有一種那樣的…總之，我們不談吧，你反正不會理解，單珠孌小姐是有熱情的，我敢向你斷言，她有很高的熱情！”
湯太太：“還有呢？”
陳丁琅：“還有就是你剛才列舉過了的，我有很多風流俊俏的女子、鶯聲燕語的女子、患癔病的女子，真正冒牌的千金小姐…對我來說已經夠了，甚至太多…天天吃魚吃肉，從來就不是我的格言。我傾向於另一種。我現在明白了健康的身體和健全的心靈具有何等意義。我對你感到的喜歡和親切就是證明。”
他整了整夾鼻眼鏡，忽然象想起什麽，迅速地說：“譬如，今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坐在她旁邊，當我轉彎抹角地暗示我對她的感情時，她皺起了眉頭，幾乎不迴答，也不望我。我改變了策略，談些不相幹的東西，她馬上活躍起來，開始親切地敘述這一帶的景致，迴憶起一個頗有詩意的、浦陽河畔峽穀有關的傳說，她講得津津有味，甚至引起了我的興趣。她十分聰明，確實十分聰明，當她說到她向往的事物時，她的眼睛出現了那樣的光芒，嘴巴的表情那樣同人。不過，想突然占據她是不可能的，好事多磨，這是她唯一的缺點，同時也是極大的誘惑。”
湯太太開始沉思，過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一本正經地：“如果你這樣喜歡單珠孌的話，那麽你就和她結婚吧。”
陳丁琅哈哈大笑起來。
湯太太：“你笑什麽？”
陳才琅：“你的想法無疑你的心腸是好的，然而你完全不了解上流社會的要求，和單珠孌小姐這樣的兩棲動物談戀愛是可以的，但是和她結婚卻不成。”
湯太太驚叫道：“兩棲動物！你把一個女人比作青蛙嗎？”
陳丁琅：“極其自然。你自己判斷吧，說她是貴族小姐又不是貴族小姐，說她受過教育又沒有受過教育，說她是小家碧玉又不是小家碧玉，難道不對嗎？總之，天知道是什麽東西。”
湯太太生氣地：“那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呢？”
陳丁琅：“因為這種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戀情使我有點兒興奮了，而且，應該承認，它恰好出現在我幾乎對生活中一切迷人的東西完全絕望了的時候。”
湯太太：“但是這一切會得到什麽樣的結果呢？”
陳丁琅：“我親愛的太太，我不是一個那樣深思熟慮的人，經常想到事情的後果，管它三七二十一，即使是極短的一刹那間的快樂，也不應該忽視。”
湯太太十分嚴肅，堅決地說：“這件事一定毫無結果，陳丁琅先生！單珠孌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她已經從痛苦的經驗中走過來了。我很明白她的性格和見解。”
陳丁琅全神貫注地聽。
湯太太看了一眼陳丁琅：“你很了解她嗎？你相信我所說的話嗎？”
陳丁琅：“完全相信。”接著他低頭沉思起來，用手擦了擦前額，不覺眼睛黯淡起來。
湯太太：“你不是真正關心單珠孌嗎？”
陳丁琅：“我對她關心到了我對任何人所能有的最高限度。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奇怪。誰能夠預見自己的心—或者，也許是神秘係統的動向呢…”
湯太太：“那你就和她結婚吧。”
這時，走廊外響起了腳步聲；不一會，湯子翼耷拉著腦袋向外走去。
湯太太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七、單珠孌臥室
房門緊閉，單珠孌把自己關在房裏，鬱悶地修改一件衣服。
她連續不斷地縫補下去，她的腦子不停地轉動，她希望有個固定的職業，而且這個念頭比以往更為熱切—不管這個職業是多麽繁累，多麽令人厭倦，她都覺得比離開這個家強。
她坐在白色的舊凳子上，那件薄細布的夏衣攤在小桌上，她的腦子在努力製訂計劃，雙手勤快地在布料上縫針打褶。她在這樣一心兩用的時候，盈眶的淚水不時落到她忙碌的手是。這種情感迸發數次後，她就很快地給抹掉了，刀割似的陣痛一經過去，遮住視覺的陰翳也就消失，她又再拈針走線，又再打褶襇，修剪，繼續做下去。
四、湯太太臥室
陳丁琅往後一仰，靠在沙發椅的背椅上，神經質地笑起來。在痙攣地抽搐著的前額上和含笑的嘴唇邊閃現出恬不知恥的醜相，迴答湯太太：“和什麽人決鬥？和誰都一樣。為了什麽？為了一個賤骨頭。”
湯太太雙手捂住自己的頭：“讓它見鬼去吧，你們這些醜態百出的花花世界，我寧肯做一個愚蠢的人，做一隻鵝，做一隻羊，唯獨不願意認識這個花花世界！”
陳丁琅：“你說得對！”
湯太太表情嚴肅下來：“因為你把一切坦白地告訴了我，所以我從這方麵說，縱容你和姑息你就是卑鄙的了…”接著她沉默下來。
陳丁琅看了一眼湯太太：“你為什麽不作聲了呢？也許你發現自己的話有些不雅，如同剛才在你屋子裏對下人說話一樣，是嗎？”
湯太太微微紅了臉，接著鎮靜下來：“怪事，其實你又善良又聰明，有時候我覺得你仿佛是兩個人。”
陳丁琅：“你說話象哲學家一樣，要知道這兩重人格正是解答許多人生之謎的鑰匙。”
湯太太：“我告訴你，我覺得假如你不是生來就這麽有錢的話，你也許會幸福得多。”
陳丁琅：“或者，生來是一個傻瓜也行。”
湯太太：“這話怎麽說？”
陳丁琅好奇地望著她：“你猜吧？”
湯太太沉默一會：“唔，這是不難猜的謎！假如你是傻瓜的話，那你什麽也不會放在心上，就那樣快樂逍遙地過一輩子，可是眼前你—雖然晚了一些，終於幡然醒悟，明白你失去了和葬送了什麽東西。”
陳丁琅大笑起來：“你一定不相信，太太，我是多麽喜歡和你談話。你會這樣談論一些再奧妙的事情…”
湯太太覺得有點疲倦，沉默下來。
陳丁琅也沉默下來。
湯太太打破沉默：“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總不是找我一個老太婆嚼舌吧？是不是為單珠孌而來？如果是的，我最不滿意你常來看她！”
陳丁琅：“你為什麽要不滿意呢？”
湯太太：“這你自己明白。”
陳才琅：“隨你怎樣不滿意我都可以，我允許，甚至也這樣請求你。但是我這樣喜歡單珠孌小姐又有什麽過錯呢？”
湯太太大聲說：“當然！對於你和你相似的人來說，世界上隻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喜歡她或者不喜歡她，其餘的一切都無所謂。”陳丁琅：“你說得對。”
“但是我告訴你，”湯太太激動地，“她不幸有哪一點被你看中了？她長得不錯，這是真的，但是你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她不是嬌媚風流的女子！”
陳丁琅：“一點不錯。”
湯太太：“她受過家庭的教育，然而這種教育不能認為是怎樣了不起的…”
陳丁琅：“一點也不錯。”
湯太太：“她和我那造孽兒子有過那件事以後，變得十分嚴肅，不愛打扮，很少說話，對男人不感興趣。”
陳丁琅：“一點也不錯。”
湯太太：“那還有什麽可說呢？要知道你們在自己的‘上流社會’裏見慣了完全不同的女子，隻有她們才使你們暈頭轉向。”
陳丁琅仰靠在沙發背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首先你應該明白，具有象你這樣純潔心靈的人一點也不懂這種事。隻有我們—你聽見嗎？隻有我們，不勞而食的人，才會知道一個男人為什麽受慕這個或那個女子。你懂得嗎？愛慕是一種本能，它告訴我們，恰恰是和這一個女子我們可以喝幹—不折不扣地‘喝幹’快樂的酒杯。瞧，連你也臉紅啦，象個女娃娃一樣…哎！多麽奇異的事情，這樣的紅暈出現在三個孩的母親的臉上！”
的確，湯太太臉上泛起少女般的紅暈，但她努力克製著自己的困窘：“這沒有任何妨礙。你說下去吧。我想知道你對單珠孌的看法。”
五、單珠孌臥室
單珠孌氣憤地向湯子翼說：“你根據什麽權利，我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你究竟敢說我這樣的話！啊，多麽幸運，我已經不再愛你了！是的，我不愛你！即使說，甚至在剛才我還是愛你的，象從前那樣愛你，那麽我此刻已經不再愛你了…我隻感到忿怒、屈辱和厭惡…”
她不住地顫抖，手裏揉搓著桌上的手帕，胸脯急促地起伏，眼裏時而蒙上一層淚水，閃閃發亮。
湯子翼小聲地：“我認為，愛情可以使一切淨化和聖化…”
單珠孌打斷他的話：“請你別再提到‘愛情’的字樣。我求你…這不是愛情，這是…”
單珠孌停頓一會，困窘的紅暈泛濫在她臉上，她克製著：“這簡直是言情小說裏可鄙的豔情，象我們在生活中常見的那樣。這種豔情我早就知道！它使我在童年遭到不幸，把我的母親送進了墳墓，它玷汙了我父親的名聲…以後我對它的認識更深了…通常它是以星星開始，以汙泥告終。詩神、心心相印，純潔的感情、不可企及的理想的高峰！…天哪！有多少漂亮動聽的、富於詩意的言辭啊！我想知道，你們這些使用言詞的人，究竟是在說謊騙人呢，還是欺騙自己？這種詩情畫意不過是庸俗的小調的前奏曲罷了。你說愛情可以使一切淨化和聖化，也許是這樣，但是這種內心有愧、不可告人的愛情必須除外。你說愛情是世界上一切權利中最神聖的權利。說得對！但是當你，一個有教養的藝術家，說出這話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麽樣的愛情呢？顯然不是前些時在我心中燃燒的那種愛情。去吧，湯子翼，到你的陸麗娜那裏去說，這裏已沒有你市場了。”
湯子翼咬著嘴唇，低著頭站在單珠孌麵前，喃喃道：“一個哲學家，她在評判一切，衡量一切…”
單珠孌：“不，我對哲學隻是非常模糊的概念。我能夠評判和衡量這件事的能力要歸功於你自己。”
湯子翼大惑不解：“你，單珠孌，一個從前熱情的、富有詩意的人，忽然變得這樣冷酷無情，這樣謹小慎微，難道可能嗎？不，你想極力壓製自己的感情。你是驕傲的，你要在自己麵前扮演女英雄的角色。”
單珠孌聳了聳肩：“你說過我和你具有高尚不羈的天性。我請你改變對我的這種看法。我告訴你，我是一個最平凡的女性，我服從一般的道德規範。我的話已盡於此。”
湯子翼：“已盡於此！你對我最沒有任何別的話要說嗎？一句也沒有？一字也沒有？”
單珠孌：“啊，不！我必須斬釘截鐵地告訴你，在我從前對你所抱的種種感情之中，除了良好的祝願—象我對其他人一樣—以外，什麽也沒有剩下。現在我的全部感情都用在別的事情或別的人身上。也許還是與你毫無關係的某事和某人…”
湯子翼：“大概是用在陳丁琅和他那百萬家財誘人的餘額上吧。”
單珠孌：“也許是的。”
湯子翼茫然若失，他感到羞愧而又絕望，他凝視了單珠孌一會兒，然後客客氣氣地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間。
單珠孌撲到桌上無聲地痛哭起來。
六、湯太太臥室
陳丁琅向湯太太說下去：“因此，在這兒，占第一位的是愛慕，或者是對你說來更容易了解的詞兒—戀情。我一遇見單珠孌小姐就感到這種戀情。我承認，它甚至是十分強烈的。你說得對，我認識許多美貌絕倫的女子，甚至…為她們犧牲了自己的健康和財產，但是在這位小姐的黑頭發和烏眼珠的對比中，她的身姿、動作和其他方麵，有一種那樣的…總之，我們不談吧，你反正不會理解，單珠孌小姐是有熱情的，我敢向你斷言，她有很高的熱情！”
湯太太：“還有呢？”
陳丁琅：“還有就是你剛才列舉過了的，我有很多風流俊俏的女子、鶯聲燕語的女子、患癔病的女子，真正冒牌的千金小姐…對我來說已經夠了，甚至太多…天天吃魚吃肉，從來就不是我的格言。我傾向於另一種。我現在明白了健康的身體和健全的心靈具有何等意義。我對你感到的喜歡和親切就是證明。”
他整了整夾鼻眼鏡，忽然象想起什麽，迅速地說：“譬如，今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坐在她旁邊，當我轉彎抹角地暗示我對她的感情時，她皺起了眉頭，幾乎不迴答，也不望我。我改變了策略，談些不相幹的東西，她馬上活躍起來，開始親切地敘述這一帶的景致，迴憶起一個頗有詩意的、浦陽河畔峽穀有關的傳說，她講得津津有味，甚至引起了我的興趣。她十分聰明，確實十分聰明，當她說到她向往的事物時，她的眼睛出現了那樣的光芒，嘴巴的表情那樣同人。不過，想突然占據她是不可能的，好事多磨，這是她唯一的缺點，同時也是極大的誘惑。”
湯太太開始沉思，過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一本正經地：“如果你這樣喜歡單珠孌的話，那麽你就和她結婚吧。”
陳丁琅哈哈大笑起來。
湯太太：“你笑什麽？”
陳才琅：“你的想法無疑你的心腸是好的，然而你完全不了解上流社會的要求，和單珠孌小姐這樣的兩棲動物談戀愛是可以的，但是和她結婚卻不成。”
湯太太驚叫道：“兩棲動物！你把一個女人比作青蛙嗎？”
陳丁琅：“極其自然。你自己判斷吧，說她是貴族小姐又不是貴族小姐，說她受過教育又沒有受過教育，說她是小家碧玉又不是小家碧玉，難道不對嗎？總之，天知道是什麽東西。”
湯太太生氣地：“那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呢？”
陳丁琅：“因為這種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戀情使我有點兒興奮了，而且，應該承認，它恰好出現在我幾乎對生活中一切迷人的東西完全絕望了的時候。”
湯太太：“但是這一切會得到什麽樣的結果呢？”
陳丁琅：“我親愛的太太，我不是一個那樣深思熟慮的人，經常想到事情的後果，管它三七二十一，即使是極短的一刹那間的快樂，也不應該忽視。”
湯太太十分嚴肅，堅決地說：“這件事一定毫無結果，陳丁琅先生！單珠孌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她已經從痛苦的經驗中走過來了。我很明白她的性格和見解。”
陳丁琅全神貫注地聽。
湯太太看了一眼陳丁琅：“你很了解她嗎？你相信我所說的話嗎？”
陳丁琅：“完全相信。”接著他低頭沉思起來，用手擦了擦前額，不覺眼睛黯淡起來。
湯太太：“你不是真正關心單珠孌嗎？”
陳丁琅：“我對她關心到了我對任何人所能有的最高限度。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奇怪。誰能夠預見自己的心—或者，也許是神秘係統的動向呢…”
湯太太：“那你就和她結婚吧。”
這時，走廊外響起了腳步聲；不一會，湯子翼耷拉著腦袋向外走去。
湯太太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七、單珠孌臥室
房門緊閉，單珠孌把自己關在房裏，鬱悶地修改一件衣服。
她連續不斷地縫補下去，她的腦子不停地轉動，她希望有個固定的職業，而且這個念頭比以往更為熱切—不管這個職業是多麽繁累，多麽令人厭倦，她都覺得比離開這個家強。
她坐在白色的舊凳子上，那件薄細布的夏衣攤在小桌上，她的腦子在努力製訂計劃，雙手勤快地在布料上縫針打褶。她在這樣一心兩用的時候，盈眶的淚水不時落到她忙碌的手是。這種情感迸發數次後，她就很快地給抹掉了，刀割似的陣痛一經過去，遮住視覺的陰翳也就消失，她又再拈針走線，又再打褶襇，修剪，繼續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