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集（上）
一、單珠孌臥室
單珠孌坐在房裏，顯得無聊和無奈，旁邊房間裏傳來她父親悠揚的琴聲，她歎口氣，拿起桌上的衣服，縫補起來。
這時，衣著時髦的湯子翼踱進房來。
單珠孌一瞧見他馬上站起，手中縫補的衣服，隨之掉到桌上，怔怔站著。
湯子翼走到她跟前，向她伸出一隻手。
單珠孌的指尖和他的手碰了碰，在他注視的目光下，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又由白轉紅，終於她用顫抖的聲調問：“表哥，不知道你有什麽事情到我這兒來？”
湯子翼沒有迴答，卻更加專注地瞧了瞧她，然後含著親切的責備說：“你對客人多麽不禮貌啊，甚至連椅子也不端一把！”
“哦，請—坐，表哥！”單珠孌神情冷漠，搬了一把椅子放到他麵前，自己在原處坐下。她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揚起，眼睛由於內心的激動變得陰沉。
湯子翼坐下，伸出兩條腿，讓皮鞋尖接觸單珠孌的外衣，然後他望了望窗外說：“這兒的風景相當優美…”
“你對它早就很熟悉，”單珠孌垂下眼睛，冷淡地說，接著拿起桌上的衣服縫補起來。
湯子翼：“從這句話看，我應當認為。你不許我認為你房裏的窗戶中欣賞外麵的風景，對不對？你真是太客氣了，表妹！不過也有一部分是對的，我一向缺乏欣賞家鄉自然風光的素養…也許是因為，隻有某種新奇獨特的、出人意外的東西才能引起我強烈的印象…這個角落的風景雖然可愛，怎麽能跟那些瑰麗獨絕的外地景色相比呢…”
說著，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起單珠孌低著的腦袋，欣賞著她烏黑發亮的發辮，接著，他的視線從她垂著的眼皮和又濃又黑的睫毛往下看，在她豐滿紅潤的嘴上停了一下，最後落在她的身材上。在她的黑外衣下麵，顯現年青有力的雙肩與和緩勻稱起伏著的胸脯。
單珠孌沒有去理他，隻顧低頭做自己活兒。
湯子翼：“我想，你一定猜到了，我到這兒來的目的並不是要描述大自然的美景。”
單珠孌向他抬起眼睛：“當你進來的時候，我就在尋思，是什麽把你吸引到這兒來呢？”
湯子翼：“是這麽一迴事，我想問問，陳丁琅先生是不是當真在向你求婚，而你…你是不是準備胡裏胡塗地嫁給這個在各方麵都毀了的百萬富翁？”
單珠孌放下手工，抬起頭：“如果你能告訴我，你有什麽權利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就馬上迴答你。”
湯子翼：“你想不到這種權利嗎？你不承認它？”
單珠孌：“我想不到。”
湯子翼俯下身子，去拉她的手。
單珠孌閃開，把雙手抄在胸前。
湯子翼大聲地：“這種權利是世界上一切權利中最偉大的—愛情的權利！”
單珠孌迅速地從椅子上站起，更遠地退到打開的窗前，斷然地：“我請你離開這裏！”
湯子翼來到單珠孌麵前：“別害怕，表妹，沒有什麽可怕的…你不願意聽到的那種愛情是如此的純潔、高尚，如此的完美，它不可能使你受委屈。我知道，你可能會怨恨我，因為我曾經出於自願拒絕了我現在滿心渴望的東西。但是請你原諒我片刻的軟弱吧。想想我和你從前那樣喜愛的詩句。你應當寬宏大量，把你的心、你的信任和友誼交還給我！我再也不希望任何東西，除了你的心以外，任何東西我都不希望！”說到最後兩句時，眼睛發光，隨即抓起單珠孌兩隻手，在她嘴唇邊閃過諷譏的微笑。
二、湯太太臥室
紅臉的、難為情的湯冰純跑出臥室，“砰”的一聲把背後的房門帶上了。
陳丁琅向湯太太：“我的心愛的小姑娘將來一定會長成出色的美人，—你瞧吧，我的話決不會錯。”
湯太太含著美妙的微笑：“你對我的邋遢鬼向來是寵愛有加的。”
陳丁琅：“湯太太，我看到我每一次到這裏來都給你帶來麻煩，這使我過意不去。這種情況下—啊，僅僅在這種情況下！我請求你把我當作近親看待，對這樣的親戚既不需要什麽交待，也絲毫不必感到拘束。好客的太太，好嗎？你說吧，從今以後大家隨便些，怎麽樣？”
陳丁琅沒有從自己手裏放開湯太太的手，他的話裏帶著開玩笑的、然而是那樣親切的意味。
湯太太聽了不僅滿意快活，而且深受感動，一張臉紅到耳根，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謝謝你，你太好啦。但是，你不知道，我怎麽也丟不掉自己的習慣。”
陳丁琅：“那就讓你這些習慣在你跟別人打交道的時候去難為你吧，對我可千萬別這樣。假如你是那樣的人，跟一般的有錢女人一樣，那我也不會想到來看你來了。”
湯太太平靜下來，含著熱情光芒的眼睛看著陳丁琅：“這隻是你的愛好多樣化，我不能用任何其他理由解釋你對我的好意。”
陳丁琅嘿嘿笑了一會，在湯太太對麵的沙發上坐下：“好客的太太，我不是別的什麽，隻是一個大飯桶，你對我期待這麽高，將來你會大大失望的。”
“啊！”湯太太感歎一聲，“你對自己的判斷十分明確。隻有真正的大飯桶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陳丁琅：“可不是嗎，你對待我要永遠這樣才好。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當著我的麵說出的事實。起初你使我驚奇，後來卻使我非常高興。我希望你再多罵我幾句。你記得古時代的罪犯怎樣鞭撻自己嗎，他們認為，每抽一鞭他們身上的罪孽就要減少一樁。”
“要想去掉你肩上的種種罪過，需要一隻比我更強有力的手！”湯太太笑起來。忽然她覺得這句有點狎昵意味的話太不厚道，忙製止發笑，轉話題：“喂，你近來的生活怎樣？沒有生病吧？察看過工廠沒有？你可怕的習慣…難道你不打算戒掉嗎？”
陳丁琅淡淡一笑，笑容裏包含著友好：“我好客熱情的太太，你一下子向我提出那麽多問題，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對我自己的健康沒什麽可抱怨的，也許，我甚至更好一些。我唯一的毛病是可怕的淡漠，是來出現一樁使我稍為動心的事情。我的工廠不僅沒有去看，就是這個念頭本身也會使我感到絕望。你很清楚其中的緣故，不可克服的懶惰，加上完全不了解我所接觸的人和事。或者，更確切地說，不了解一個永久性的、糾纏不清的問題：為了什麽？”
湯太太：“這一切都是由於…過去你生活在那樣一個無人管束、自由放任的齷齪世界裏，從那兒沾染上可怕的、不可救葯的惡習。”
陳丁琅大笑起來。
湯太太眉頭一揚，一麵生氣地用拳頭捶打掌心，一麵高聲地：“你愛怎樣就怎麽樣，誰也管不著你。可我仍然要說，這是一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災難！還不如我們的莊稼漢，他們盡管荒唐，不過是喝兩盅燒酒。”
陳丁琅：“親愛的太太，對你來說，或者一般地對所有住在窮鄉僻壤的人來說，這是可怕的。但是在廣大的世界上它是那樣普遍，已經成為一種類似流行病的東西了。”
湯太太：“你就不能躲開它嗎？這件事你還從來沒有對我講過。”
陳丁琅：“很簡單。我在一次決鬥中負了傷，由於創傷而痛苦極了。起初我服用嗎啡止痛，後來就簡直離不開它了。這是唯一的特效藥，它能幫助我解除難以忍受的寂寞和身體的衰憊，也許…還有某種近乎絕望的東西。”他用夾鼻眼鏡遮住忽然狂熱發光的眼睛。
湯太太驚異地聽著，然後壓低聲音問：“你曾經跟人決鬥！我的天！跟什麽人決鬥？為什麽？”
三、單珠孌臥室
“難道這是我的心嗎，湯子翼？這是我的手啊…請你放開吧！”單珠孌掙脫開湯子翼捏著的手，又把雙手抄在胸前，高高地仰起蒼白的臉。
湯子翼呆呆地站著。
單珠孌：“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訴你，讓這件事從今往後永遠結束。我曾經那樣地愛過你，甚至在長期的分別之後，在你和另一個人結婚以後，我一聽到你的聲音還是不能平靜，隻要你走到我身邊。我就感到好象過去的一切…一切都迴到了我的心上！我的天，那時候我是多麽痛苦啊！當你從外迴家的時候，我不願意見到你…我曾不止一次，象瘋子一般跑到河邊，心裏想著：與其這樣矛盾和痛苦，不如死了更好…”
“單珠孌！單珠孌！”湯子翼重又激動地向她撲去。
單珠孌用命令的手勢推開了他，她側身對著湯子翼，麵向打開的窗外繼續說：“這是十分可怕的。我不僅痛惜喪失了過去我看作是最大幸福的一切，尤其害怕…是的，我害怕某個不幸時刻…可怕的時刻到來…那時候我自己…會把我推到墮落的深淵中去。可是我不願意玷辱自己。是的，湯子翼，盡管我受到了侮辱，盡管你和其他人盡一切可能使我明白自己出身微賤，我仍然保持著我的尊嚴…是的，我變得更驕傲了，我害怕最後一次受到更大的侮辱。當你來到我跟前的時候，我的自尊心—這是一個女子的自尊心還是一個人的自尊心，我不知道—命令我與你疏遠。它保護著我，把我從屋裏趕出來…這種自尊心能夠永遠保持嗎？啊，我不知道！但是我找到了更有力的援助，在那天，你記得嗎，當你和我談話的時候…你的妻子—她想必看出了你的某些形跡—一直注視著我和你，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這個女人有什麽地方得罪了我，為什麽要使她因我而哭泣呢？我不願意任何人因為我而痛苦！所以那個時候我不僅害怕自己受侮辱，還擔心別人受損害。你的妻子的眼淚已經把我們分開了。在我與你之間擺著我的良心！”
湯子翼附在她的耳旁，輕輕地、溫柔地說：“難道可以設想，你單珠孌，我從前的充滿詩情畫意的單珠孌，居然會重視世俗的毀譽和荒謬的成見麽？…會把陸麗娜的眼淚放在心上嗎？請你相信我的話，她嫁了我無論如何是幸福的，而良心是一個有條件的概念：對卑微低賤的人來說是一迴事，對於不受禮法拘束的高等人又是另一迴事。世界上最神聖的權利是愛情的權利，最高尚的美德是享受幸福和給予幸福！”
單珠孌張開口要說話…湯子翼搶著說下去、聲音象以前那樣輕輕地：“我十分不幸…我仿佛覺得心裏的一切已經破滅了。我活著沒有目的。我不能夠工作。隻有你才能給予我生趣、幸福和藝術的靈感。我缺乏強烈的刺激來推動我的創作。你離開這棟屋子，我就更加空虛。我希望你住在這裏，而陸麗娜還是個孩子，她有了玩具就可以忘掉寂寞，對她稍稍溫柔就會使她受寵若驚。我們將在一起生活，永不分離。你別害怕，我任何時候也不會欺負你，不會使你受到委屈！你是我的詩神，我的創作的激素和我的孤獨的心靈的朋友與妹妹。至於社會中那些卑汙的、喜歡吹毛求疵的人會怎麽說，我們不去管它。我們將生活在理想的境界裏，生活在超凡入聖的境界裏，比他們更高尚，更純潔！”
他唿吸急促，兩眼灼灼發光，額上冒出汗珠。他瞧了瞧單珠孌的眼睛，張開雙臂去擁抱單珠孌。
單珠孌憤怒地將他推開，咬牙切齒地說：“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你說的是什麽話？也許你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吧？怎麽，侮辱一個天真的、對我們沒有絲毫罪過的人，去踐踏構成她的幸福、榮譽甚至是生命的愛情，時時刻刻用謊話和欺騙來掩蓋自己的可恥行為，永遠帶著一副假麵具，好象一個患了麻瘋病的女人！我的天，你竟敢建議我這樣生活嗎？…”
一、單珠孌臥室
單珠孌坐在房裏，顯得無聊和無奈，旁邊房間裏傳來她父親悠揚的琴聲，她歎口氣，拿起桌上的衣服，縫補起來。
這時，衣著時髦的湯子翼踱進房來。
單珠孌一瞧見他馬上站起，手中縫補的衣服，隨之掉到桌上，怔怔站著。
湯子翼走到她跟前，向她伸出一隻手。
單珠孌的指尖和他的手碰了碰，在他注視的目光下，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又由白轉紅，終於她用顫抖的聲調問：“表哥，不知道你有什麽事情到我這兒來？”
湯子翼沒有迴答，卻更加專注地瞧了瞧她，然後含著親切的責備說：“你對客人多麽不禮貌啊，甚至連椅子也不端一把！”
“哦，請—坐，表哥！”單珠孌神情冷漠，搬了一把椅子放到他麵前，自己在原處坐下。她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揚起，眼睛由於內心的激動變得陰沉。
湯子翼坐下，伸出兩條腿，讓皮鞋尖接觸單珠孌的外衣，然後他望了望窗外說：“這兒的風景相當優美…”
“你對它早就很熟悉，”單珠孌垂下眼睛，冷淡地說，接著拿起桌上的衣服縫補起來。
湯子翼：“從這句話看，我應當認為。你不許我認為你房裏的窗戶中欣賞外麵的風景，對不對？你真是太客氣了，表妹！不過也有一部分是對的，我一向缺乏欣賞家鄉自然風光的素養…也許是因為，隻有某種新奇獨特的、出人意外的東西才能引起我強烈的印象…這個角落的風景雖然可愛，怎麽能跟那些瑰麗獨絕的外地景色相比呢…”
說著，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起單珠孌低著的腦袋，欣賞著她烏黑發亮的發辮，接著，他的視線從她垂著的眼皮和又濃又黑的睫毛往下看，在她豐滿紅潤的嘴上停了一下，最後落在她的身材上。在她的黑外衣下麵，顯現年青有力的雙肩與和緩勻稱起伏著的胸脯。
單珠孌沒有去理他，隻顧低頭做自己活兒。
湯子翼：“我想，你一定猜到了，我到這兒來的目的並不是要描述大自然的美景。”
單珠孌向他抬起眼睛：“當你進來的時候，我就在尋思，是什麽把你吸引到這兒來呢？”
湯子翼：“是這麽一迴事，我想問問，陳丁琅先生是不是當真在向你求婚，而你…你是不是準備胡裏胡塗地嫁給這個在各方麵都毀了的百萬富翁？”
單珠孌放下手工，抬起頭：“如果你能告訴我，你有什麽權利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就馬上迴答你。”
湯子翼：“你想不到這種權利嗎？你不承認它？”
單珠孌：“我想不到。”
湯子翼俯下身子，去拉她的手。
單珠孌閃開，把雙手抄在胸前。
湯子翼大聲地：“這種權利是世界上一切權利中最偉大的—愛情的權利！”
單珠孌迅速地從椅子上站起，更遠地退到打開的窗前，斷然地：“我請你離開這裏！”
湯子翼來到單珠孌麵前：“別害怕，表妹，沒有什麽可怕的…你不願意聽到的那種愛情是如此的純潔、高尚，如此的完美，它不可能使你受委屈。我知道，你可能會怨恨我，因為我曾經出於自願拒絕了我現在滿心渴望的東西。但是請你原諒我片刻的軟弱吧。想想我和你從前那樣喜愛的詩句。你應當寬宏大量，把你的心、你的信任和友誼交還給我！我再也不希望任何東西，除了你的心以外，任何東西我都不希望！”說到最後兩句時，眼睛發光，隨即抓起單珠孌兩隻手，在她嘴唇邊閃過諷譏的微笑。
二、湯太太臥室
紅臉的、難為情的湯冰純跑出臥室，“砰”的一聲把背後的房門帶上了。
陳丁琅向湯太太：“我的心愛的小姑娘將來一定會長成出色的美人，—你瞧吧，我的話決不會錯。”
湯太太含著美妙的微笑：“你對我的邋遢鬼向來是寵愛有加的。”
陳丁琅：“湯太太，我看到我每一次到這裏來都給你帶來麻煩，這使我過意不去。這種情況下—啊，僅僅在這種情況下！我請求你把我當作近親看待，對這樣的親戚既不需要什麽交待，也絲毫不必感到拘束。好客的太太，好嗎？你說吧，從今以後大家隨便些，怎麽樣？”
陳丁琅沒有從自己手裏放開湯太太的手，他的話裏帶著開玩笑的、然而是那樣親切的意味。
湯太太聽了不僅滿意快活，而且深受感動，一張臉紅到耳根，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謝謝你，你太好啦。但是，你不知道，我怎麽也丟不掉自己的習慣。”
陳丁琅：“那就讓你這些習慣在你跟別人打交道的時候去難為你吧，對我可千萬別這樣。假如你是那樣的人，跟一般的有錢女人一樣，那我也不會想到來看你來了。”
湯太太平靜下來，含著熱情光芒的眼睛看著陳丁琅：“這隻是你的愛好多樣化，我不能用任何其他理由解釋你對我的好意。”
陳丁琅嘿嘿笑了一會，在湯太太對麵的沙發上坐下：“好客的太太，我不是別的什麽，隻是一個大飯桶，你對我期待這麽高，將來你會大大失望的。”
“啊！”湯太太感歎一聲，“你對自己的判斷十分明確。隻有真正的大飯桶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陳丁琅：“可不是嗎，你對待我要永遠這樣才好。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當著我的麵說出的事實。起初你使我驚奇，後來卻使我非常高興。我希望你再多罵我幾句。你記得古時代的罪犯怎樣鞭撻自己嗎，他們認為，每抽一鞭他們身上的罪孽就要減少一樁。”
“要想去掉你肩上的種種罪過，需要一隻比我更強有力的手！”湯太太笑起來。忽然她覺得這句有點狎昵意味的話太不厚道，忙製止發笑，轉話題：“喂，你近來的生活怎樣？沒有生病吧？察看過工廠沒有？你可怕的習慣…難道你不打算戒掉嗎？”
陳丁琅淡淡一笑，笑容裏包含著友好：“我好客熱情的太太，你一下子向我提出那麽多問題，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對我自己的健康沒什麽可抱怨的，也許，我甚至更好一些。我唯一的毛病是可怕的淡漠，是來出現一樁使我稍為動心的事情。我的工廠不僅沒有去看，就是這個念頭本身也會使我感到絕望。你很清楚其中的緣故，不可克服的懶惰，加上完全不了解我所接觸的人和事。或者，更確切地說，不了解一個永久性的、糾纏不清的問題：為了什麽？”
湯太太：“這一切都是由於…過去你生活在那樣一個無人管束、自由放任的齷齪世界裏，從那兒沾染上可怕的、不可救葯的惡習。”
陳丁琅大笑起來。
湯太太眉頭一揚，一麵生氣地用拳頭捶打掌心，一麵高聲地：“你愛怎樣就怎麽樣，誰也管不著你。可我仍然要說，這是一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災難！還不如我們的莊稼漢，他們盡管荒唐，不過是喝兩盅燒酒。”
陳丁琅：“親愛的太太，對你來說，或者一般地對所有住在窮鄉僻壤的人來說，這是可怕的。但是在廣大的世界上它是那樣普遍，已經成為一種類似流行病的東西了。”
湯太太：“你就不能躲開它嗎？這件事你還從來沒有對我講過。”
陳丁琅：“很簡單。我在一次決鬥中負了傷，由於創傷而痛苦極了。起初我服用嗎啡止痛，後來就簡直離不開它了。這是唯一的特效藥，它能幫助我解除難以忍受的寂寞和身體的衰憊，也許…還有某種近乎絕望的東西。”他用夾鼻眼鏡遮住忽然狂熱發光的眼睛。
湯太太驚異地聽著，然後壓低聲音問：“你曾經跟人決鬥！我的天！跟什麽人決鬥？為什麽？”
三、單珠孌臥室
“難道這是我的心嗎，湯子翼？這是我的手啊…請你放開吧！”單珠孌掙脫開湯子翼捏著的手，又把雙手抄在胸前，高高地仰起蒼白的臉。
湯子翼呆呆地站著。
單珠孌：“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訴你，讓這件事從今往後永遠結束。我曾經那樣地愛過你，甚至在長期的分別之後，在你和另一個人結婚以後，我一聽到你的聲音還是不能平靜，隻要你走到我身邊。我就感到好象過去的一切…一切都迴到了我的心上！我的天，那時候我是多麽痛苦啊！當你從外迴家的時候，我不願意見到你…我曾不止一次，象瘋子一般跑到河邊，心裏想著：與其這樣矛盾和痛苦，不如死了更好…”
“單珠孌！單珠孌！”湯子翼重又激動地向她撲去。
單珠孌用命令的手勢推開了他，她側身對著湯子翼，麵向打開的窗外繼續說：“這是十分可怕的。我不僅痛惜喪失了過去我看作是最大幸福的一切，尤其害怕…是的，我害怕某個不幸時刻…可怕的時刻到來…那時候我自己…會把我推到墮落的深淵中去。可是我不願意玷辱自己。是的，湯子翼，盡管我受到了侮辱，盡管你和其他人盡一切可能使我明白自己出身微賤，我仍然保持著我的尊嚴…是的，我變得更驕傲了，我害怕最後一次受到更大的侮辱。當你來到我跟前的時候，我的自尊心—這是一個女子的自尊心還是一個人的自尊心，我不知道—命令我與你疏遠。它保護著我，把我從屋裏趕出來…這種自尊心能夠永遠保持嗎？啊，我不知道！但是我找到了更有力的援助，在那天，你記得嗎，當你和我談話的時候…你的妻子—她想必看出了你的某些形跡—一直注視著我和你，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這個女人有什麽地方得罪了我，為什麽要使她因我而哭泣呢？我不願意任何人因為我而痛苦！所以那個時候我不僅害怕自己受侮辱，還擔心別人受損害。你的妻子的眼淚已經把我們分開了。在我與你之間擺著我的良心！”
湯子翼附在她的耳旁，輕輕地、溫柔地說：“難道可以設想，你單珠孌，我從前的充滿詩情畫意的單珠孌，居然會重視世俗的毀譽和荒謬的成見麽？…會把陸麗娜的眼淚放在心上嗎？請你相信我的話，她嫁了我無論如何是幸福的，而良心是一個有條件的概念：對卑微低賤的人來說是一迴事，對於不受禮法拘束的高等人又是另一迴事。世界上最神聖的權利是愛情的權利，最高尚的美德是享受幸福和給予幸福！”
單珠孌張開口要說話…湯子翼搶著說下去、聲音象以前那樣輕輕地：“我十分不幸…我仿佛覺得心裏的一切已經破滅了。我活著沒有目的。我不能夠工作。隻有你才能給予我生趣、幸福和藝術的靈感。我缺乏強烈的刺激來推動我的創作。你離開這棟屋子，我就更加空虛。我希望你住在這裏，而陸麗娜還是個孩子，她有了玩具就可以忘掉寂寞，對她稍稍溫柔就會使她受寵若驚。我們將在一起生活，永不分離。你別害怕，我任何時候也不會欺負你，不會使你受到委屈！你是我的詩神，我的創作的激素和我的孤獨的心靈的朋友與妹妹。至於社會中那些卑汙的、喜歡吹毛求疵的人會怎麽說，我們不去管它。我們將生活在理想的境界裏，生活在超凡入聖的境界裏，比他們更高尚，更純潔！”
他唿吸急促，兩眼灼灼發光，額上冒出汗珠。他瞧了瞧單珠孌的眼睛，張開雙臂去擁抱單珠孌。
單珠孌憤怒地將他推開，咬牙切齒地說：“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你說的是什麽話？也許你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吧？怎麽，侮辱一個天真的、對我們沒有絲毫罪過的人，去踐踏構成她的幸福、榮譽甚至是生命的愛情，時時刻刻用謊話和欺騙來掩蓋自己的可恥行為，永遠帶著一副假麵具，好象一個患了麻瘋病的女人！我的天，你竟敢建議我這樣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