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集(下)

    十三、野外     山崖頂上

    譚楨炫:“你同我一起會覺得沒有興趣嗎?”

    單珠孌:“決不會,我想我們會合得來,如果再來個第三者,豈不掃我們的興!”

    譚楨炫:“說得不錯,同我們年紀差不多的,我就一個也找不出來—至於小姐就沒人,至於男人—”

    單珠孌:“遊逛麽,有男人作伴,那完全又是另一迴事。”

    譚楨炫:“我同意你的看法,同我們打算做的完全是另一迴事。”

    單珠孌:“我們主要是去看看古老的樹木,故跡,去體驗一天古代的生活。四下全是年代湮沒的古時氣氛,尤其是一片靜寂。”

    譚楨炫:“你說得對,我認為,有男人,就會大煞風景。如果找錯了人,找了個愛鬧事的人,那就不是寧靜,而是叫人惱火了。如果找對了人,那還是會有所不同的—有什麽不同,我可說不上來,人總是感覺起來容易,描繪出來就困難了。”

    單珠孌:“我們首先忘記了造化。”

    譚楨炫:“造化也忘記了我們,造化用朦朧的麵紗遮著自己的開闊、安詳的天庭,遮住自己的臉,從而收迴了太平盛世的歡樂,本來隻要我們願意祟拜造化,造化就會使我們滿懷歡樂。”

    單珠孌:“那麽,造化究竟會給我們些什麽呢?”

    譚楨炫:“更多的是揚揚得意,更多的是惶惶不安,一種使時間悄悄過得很快的興奮,一種打亂了時序的苦。”

    單珠孌:“我們之所以能夠得到快樂,大多在於我們自己,我相信。我曾經同大夥兒到過南林,都是一些大人先生,還有幾個小姐太太,我覺得那迴真乏味,也真可笑,實在不好受。我簡直是單身一人,或者可以說隻是姨媽同我作伴,她坐在林中居民的小茅屋裏作針線活,同主婦談天,我則逛來逛去,寫寫生,看看書,我倒是過了一整天清閑,十分幸福的生活。不過,那時侯,我還年輕—是兩年前的事。”

    十四、廚房前的走廊上

    湯瑞娣坐在走廊上曬太陽,臉上浮現著懊惱與悔恨,右手手掌連連拍著額頭自責:“我真是這麽糊塗!我真是這麽糊塗!唉,又叫我如此奈何呢?要是別的事,我一萬件都能答應,可是,錢…錢…真傷透了我的心!”

    十五、野外     山崖頂上

    譚楨炫:“姨媽對你好嗎”單珠孌:“姨媽別的事對我一萬件好,她既是我的良師又是我的益友,這幾年我與她都是相依為命過來的。不過,近來一件事,確是使我對她生恨,一下子對她不理解起來。”

    譚楨炫:“為什麽要對她生恨?為什麽要對她不理解起來?”

    單珠孌:“待會兒說給您聽。”

    譚楨炫:“你可跟你表哥湯子翼一起去過?”

    單珠孌:“去過的。去過一次。”

    譚楨炫:“在這種時候,他是怎樣一種遊伴?”

    單珠孌:“表哥嘛,你知,總跟陌生人不同。”

    譚楨炫:“這我知道,可是,一般表兄妹,如果他們是傻裏傻氣的,那比陌生人還更難堪,因為你不能那麽容易對他們疏遠。可是,你的表哥該不是傻裏傻氣的吧?”

    單珠孌:“不,不過—”

    譚楨炫:“怎麽?”

    單珠孌:“如果跟傻瓜在一起,象你說的,定叫人冒火,那麽,跟聰明人作伴也有它特殊的苦痛。如果你的朋友的德行和才能都毫不成問題,那你自己配不配作他的伴侶往往也會成為問題了。”

    譚楨炫:“噢!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這種古裏古怪的想法是我一刻也聽不進的。我認為我自己並不是不配同他—我是指那些男人—中間最好的人作伴,雖然這很了不起。我相信,他們有那一點好,就很好啦。順便說一句,你舅舅就不是個樣子叫人不舒服的老爺。我不論在自己家裏或者在別人家裏,我總是很高興看到他那張聰明、敏銳、青銅色的上了年紀的臉。你喜歡他嗎?他對你好嗎?你老實說。”

    單珠孌:“他這幾年把我養大,我相信他完全象撫養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他對我很好,可是我並不喜歡他,我與其說是願意見到他,不如說是不願意見到他。”

    譚楨炫:“奇怪!他即使自己顯得那麽隨和的本領。”

    單珠孌:“是啊,跟外人在一起時是這樣,可是,在家裏,他卻很嚴肅,沉默寡言。他把自己那種活潑精神鎖進他的書架裏和書桌上。”

    譚楨炫:“他很專製嗎?”

    單珠孌:“一點也不,他既不專製,也不偽善。與其說是脾氣好,不如說是自由隨便;與其說是親切,不如說是機靈;與其說是真正公正,不如說是嚴謹公允;你能了解這些精細的區別嗎?”

    譚楨炫:“噢,我能;脾氣好含有縱容的意思,這他沒有;親切含有熱心的意思,這他也沒有;至於真正的公正,就是同情與體恤的產物,這個,我很清楚。”

    單珠孌:“譚楨炫小姐,我常常弄不清楚,是不是大多數男人在家庭關係上都象我舅舅一樣,是不是對家裏人必須顯得生疏,好讓家裏人覺得他很好,值得尊重;是不是他們天生不能經常關心和愛他們天天看得到的人。”

    譚楨炫:“我不知,我不能解決你的疑團。有時我也在捉摸這種事兒。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如果我確信他們普遍跟我們不同—變化無常,一下子變得麻木不仁,冷酷無情—那我就永遠不結婚。我才不願意到頭來發現我所愛的人並不愛我,對我厭倦,盡管我化許多氣力去討人喜歡,結果不僅是白搭,而且更糟,因為這種事情的性質必然要發生變化,變得冷淡。既然發現了這種情況,我還巴望些什麽呢?離開那個有我就沒有愉快的地方—跑了拉倒。”

    單珠孌:“如果你結婚了,就不能這樣。”

    譚楨炫:“是呀,我結婚了,就不能這樣—問題就在這裏。我將永遠不得自由。想想真可怕!—叫我氣都透不過來!最使我生厭的就是想到要做人家的拖累,做使人討厭的人—一種無可避免的拖累—做個無窮無盡的討厭人!現在,如果我覺得我是多餘的,我可以象披一件鬥篷一樣,把我的獨立自主舒舒服服地裏了起來,象卸一張麵紗一般放棄我的自尊,去過孤身獨人的生活。如果結婚了,就不能這樣。”

    十六、湯明財家門前的河道上

    楊建良立在木筏上,隨河流慢慢流動。他吹著口哨,雙目不時地朝著湯明財家單珠孌房間的窗口窺視。

    單珠孌房間窗口,闃無人聲。

    楊建良明亮的眼睛漸漸黯淡下來,口哨吹得乏味,然後停止,繼而是煩躁不安地搔頭抓耳。

    十七、野外,山崖頂上

    單珠孌:“我想我們大家未必都有過單身生活的決心。如果我們聽聽別人的經驗之談,我們就能。我舅媽總是把婚姻說成是一種拖累,我相信她每次一聽到有個男人結婚了,她總是認為那個男人是傻瓜,或者起碼認為是在做樁蠢事。”

    譚楨炫:“單珠孌小姐,一般女人並不都象你舅母一樣,肯定都不一樣,我想都不一樣。”

    單珠孌沉吟一下:“我覺得我們在結婚前,都認為自己愛的那個人是例外。”

    譚楨炫:“我想是這樣,我們都認為這個例外是貨真價實,我們把這個例外想象得就象我們自己一樣,我們總懷有和諧的觀念,認為她的聲音說出心中最溫柔、最忠實的諾言,那顆心決不會對我們變得冷酷,我們在她的眼裏看到這種誠意—愛情。我不認為我們應該完全相信所謂情欲,單珠孌小姐。我認為隻不過是幹柴烈火,一燒就旺,旺過就熄。我們可以注意她,看她對動物,對小孩,對窮人是不是和氣。她是否也同樣對我們和氣—善良—體貼,她是否不奉承男人,是否對他們耐心耐性,她是否在男人麵前隨便,跟他們在一起十分溫和。她喜歡男人是否不光是為了虛榮和自私的理由,是否象我們喜歡她一樣。”

    單珠孌:“我舅母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斷言。她準會說‘她不消一個月就會厭惡你’。”

    譚楨炫:“江雅琴小姐一定會認真地同意這個看法。”

    單珠孌:“舅舅家的李彩娥小姐和我的姨媽也會隱約這樣說。”

    譚楨炫:“如果她們的確都是聖人,那最好是永遠也別談戀愛。”

    單珠孌:“如果您能避免得了,那很好。”

    譚楨炫:“我倒不免懷疑她們說的是不是對。”

    單珠孌:“我怕事實證明您已經錯了。”

    譚楨炫:“不是我錯,如果是我錯,你知道我要找哪號占卜者?”

    單珠孌:“我倒要聽聽看。”

    譚楨炫:“我既不找男人,也不找女人,不找老人,也不找小夥子,找那隻悄悄地從板壁縫裏鑽出來的老鼠,找那隻霜雪裏來到我窗口啄麥糕屑的鳥兒,找那隻舔我手,坐在我膝旁的小狗兒。”

    單珠孌:“你可曾見過有誰對這些東西和氣來著?”

    譚楨炫:“我家裏倒養著隻黑貓,一頭老狗兒。我知道那隻黑貓愛爬誰的膝頭,喜歡頂著誰的腮幫子咪咪叫。有人來的時候,那頭老狗兒總是從窩裏跳出來,搖著尾巴,親熱地汪汪叫。”

    單珠孌:“那麽,那個人怎麽辦?”

    譚楨炫:“他溫和地撫摸著貓兒,讓它坐在身上,隻要不礙他事,如果他要站起來而必須要驚動它的話,他就輕輕地放它下來,從來不粗暴地把它一扔,他常常對狗兒吹口哨,撫摩它一下。”

    單珠孌:“他會這樣嗎?這該不是楊建良吧?”

    譚楨炫:“正是楊建良!”

    單珠孌沉默下來。

    譚楨炫雙眼發光,熱情地:“了不起的人。”

    單珠孌:“楊建良可不是了不起嗎?他可不是長著俊俏的眼睛,端正的容貌,開闊、寬寬的天庭嗎?”

    譚楨炫:“他確實是樣樣俱全,單珠孌小姐。上天保佑他!他既文雅又善良。”

    單珠孌:“我肯定你會看到他是這樣個人,我一看著你的臉,就知你會這樣想。”

    譚楨炫:“我沒有看到他以前,就對他很有好感,我真個一直看到他,就喜歡他,我現在愛慕他啦。美的本身自有一種魅力,單小姐,如果美跟善交融在一起,那就是種了不起的魅力。”

    單珠孌:“如果再加上智慧呢,譚小姐?”

    譚楨炫:“那誰能抵擋得住?”

    單珠孌:“可得記住我舅媽的看法。”

    譚楨炫:“可得記住那些田蛙怎樣咯咯叫!他是個高貴的人。我告訴你,如果他們是善良的,他們就是萬物之靈—他們就是上天的臣民。凡是按照他們的造物主的想象塑造出來的,造物主哪怕一丁點兒的精神火花就簡直可以使他們高人一等。無可置疑的,偉大善良,英俊的人就是第一流的創造物。”

    單珠孌:“高出於我們嗎?”

    譚楨炫:“我不高興同他爭高低—我不高興這樣做!”

    單珠孌:“男人和女人,丈夫和妻子都會吵得很厲害。”

    譚楨炫:“上天要使他們有另外一種命運,有另外一種感情才造出他們來的。”

    單珠孌:“我們同男人是平等的,還是不平等的?”

    譚楨炫:“最能迷惑我的是讓我碰到一個一比我強的人—一個使我誠摯地覺得他是比我強的人。”

    單珠孌:“你可碰到過他?”

    譚楨炫:“我倒真高興哪一天看到他。越是比我高超的人,越是好,卑躬屈膝是卑鄙的—敢於趾高氣揚才是光榮。使我煩惱的是,當我設法要尊重人家的時候,卻又無從下手。當我很想虔誠的時候,卻隻有假神好讓我崇拜。”

    單珠孌:“我們下山吧。”

    譚楨炫:“對,我們應該迴家啦,已玩了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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