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集（上）
一、湯明財家廚房裏
湯瑞娣不時將碗或碟失落掉在地上跌碎，她神情驚異：“哎，今天怎麽啦？老是走神！”她揉了揉太陽穴，“老了，看來不中用了。哎，今天老是看不見單珠孌的影子，究竟到哪兒去啦？要是往常，她早就來幫我料理啦！”
她料理了一陣午餐的菜肴，接著，她“唉”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想談情說愛的想談情說愛，想離家做家庭教師的想做家庭教師。這是哪門子事，這種跡象似乎幾十年沒有出現過了，偏偏這種怪事出在今天呢？人心不古，看來這個家不會象從前那樣興盛了！”
接著，她又歎了口氣，自語道：“老了，不中用了，能還有什麽指望呢，能將就一天算一天。要是當時象現在青年人這麽大膽，與楊象安衝破一切封建障礙，就沒有今天這樣寂寞淒涼了，一天到晚替人做傭。”
這時，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
湯瑞娣鬆了口氣：“隻有那個老不死的糟老頭，還這麽安閑自在，真不識時務！”
二、楊象安家
“我得把牛圈進圈裏，上點草料啊！”楊建良情急地悄聲說，他已經抓住叔父兩隻手，“哎，我的親叔叔，我的好叔叔…您去一趟吧！…要知道她是來我們家做客的呀…得啦，走吧！”
楊象安：“建良，你發瘋了，是不是？兩個眼睛簡直跟瘋子那樣發亮…你拉我做什麽？你自己去吧！”
楊建良：“可是牛呢？…如果您在自己家裏不好好地接待客人，說得過去嗎？…別再說啦，您快點去吧…哎，我的親叔叔！…”
打赤腳的駝背老人將上衣裏得更緊，執拗地搖著戴大羊皮帽的腦袋，越發使勁地貼在牆上，但是有什麽用呢，他怎麽拗得過這瘋狂的小夥子！
“你總得放開我呀！”楊象安不再堅持了，“至少也讓我穿雙鞋子！你簡直是瘋了！”
楊建良：“那麽您一定去嗎，叔叔？”
楊象安：“我去就是了…不過我要先穿鞋子…”
楊建良雙手放開了叔父。
楊象安進屋去了。
楊建良飛奔到菜園，來到單珠孌跟前，氣喘籲籲地：“小姐，請您待會兒，我叔叔馬上就來…我得去把牛圈進欄裏。”說罷，他又向牛房跑去。
單珠孌友好地向楊建良點點頭，接著靜靜地等待。
這時，一位行動遲緩、肩膀彎曲臉上浮著憂愁和痛苦的表情，皮膚略微曬黑，凹陷的雙頰和失去神采的眼睛的中年人向這裏走來。當他走到單珠孌麵前時，從他的姿態和鞠躬禮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頗諳禮節的人。
“我叫楊象安，”他微微舉起帽子，慢慢地說，“請願諒我沒有把帽子摘下來，因為我怕傷風…”
他冷冷地、有點勉強地接觸了一下單珠孌匆匆伸給他的手，又迅速地瞥了眼單珠孌。他的嘴唇在剪得短短的、已經灰白的胡須底下沒有露出笑容，但是他很客氣地對客人說：“請您休息一會兒吧。”
他站著，默默地望著前方。努力想表現得恭敬和親切，但心裏卻感到疏遠和掩飾不住的苦惱。
單珠孌看出這一點，她有點窘迫地說：“請願諒我打攪你們了。我覺得您的莊園十分清靜可愛，楊先生又是那樣熱情邀請我…”
“啊，您說哪兒的話，”楊象安臉上露出了笑容，“我對您十分感謝…我真沒有想到我能有這種榮幸，接待從湯莊園來的人訪問我的簡陋的茅屋…”說到這裏，他又微微地舉起帽子：“湯瑞娣小姐近來怎麽樣？”
單珠孌：“她經常友好地提到您哪！”
“不可能的！”楊象安表示不相信，“這不過是您出於好意這麽說罷了…相隔這麽多年…三年前我從鎮上見過…她變得多麽厲害，已經老了…完全不象從前那個人。”
單珠孌：“她早就在幫助我舅父料理家務，要幹很多的活。”
楊象安的嘴唇邊閃過譏諷的微笑：“然而她從前是最害怕幹活的呀！原來結果還是一樣…”
他開始沉思，用瘦長而蒼白的手挪了挪前額上的帽子，然後，他黯然地望著遠方，慢吞吞地說：“早晨看見她正是紅顏妙齡，晚上相逢卻已經憔悴…”
三、湯太太臥室裏
湯太太顯得煩躁不安，向旁邊的李彩娥：“今天怎麽啦，家中的人呢？怎麽一個都不見？湯瑞娣怎麽啦，午飯煮好了沒有？怎麽不見她的動靜呢？現在幾時啦，應該開飯的時候了！活見鬼！”
李彩娥：“瑞娣小姐也正抱怨家裏的清靜呢，心情引起不好，還打碎了幾個盆碟。說是這種狀況幾十年沒有遇到過呢。”
湯太太：“單珠孌呢？”
李彩娥：“她從上午出去，一直沒有迴來。”
“唉！”湯太太歎了口氣，“這個孩子越來越不成樣子了，一個大姑娘成天在外遊蕩成何體統！”
李彩娥：“說是與莊稼人在一起呢。”
湯太太氣憤地：“變了，變了！變吧，看你能變出什麽花樣來！”湯太太喘了一口氣，接著又說，“連湯瑞娣近來做事也心不在焉了。變吧，變吧，你們都變吧，都遠走高飛吧，湯家沒有你們，地球照樣會轉。”
十七、楊象安家
忽然，楊建良從屋角後麵出現，他望了望正在交談的叔父和單珠孌，說：“叔叔，單珠孌小姐很喜歡我們的園子。”
楊象安向他喊：“你到這兒來！”
楊建良站著猶豫了。接著說：“食槽裏還沒有加料呢。”
“那你去吧，”楊象安說，然後又用手碰了碰帽子，轉臉向單珠孌說，“我非常歡迎您瞧瞧我的小園子。這一切都是我親手種植和培育的。如果您十年前來這兒，那就隻能看到蕁麻、雜草和成堆的垃圾…”
單珠孌：“我曾聽人談起您長期患著重病。”
“那…那是誰說的呢？”楊象安驚訝得口吃起來，他的淡黃色的眼睛好奇地瞧了瞧單珠孌。“難道在湯家還有人想…想…想起我麽？”
他擺了擺手，立刻補充說：“大概是湯明財老爺告訴您的…不是他還有誰！他怎麽也忘不了我的病…那時候他吃了多少苦頭啊—真是一言難盡…這到底是什麽病，隻有天知道。我病倒在床上，整整躺了九年，象個廢物一樣…請大夫瞧過三四迴，沒有一點效驗，甚至找不出我有什麽毛病。他們說我是憂鬱症，稱我是憂鬱症患者…大概我的病不是在肉體上，而是精神上的。”
單珠孌瞧著他想：“從他的話中可以看出，他從前患的是一種可怕的神經病，在它麵前科學是無能為力的。但是神經病怎麽會打倒一個純樸的、經常和大自然接觸的人呢？湯瑞娣姨媽不是告訴過自己麽，他從前是如同橡樹一般結實，罌粟花一般紅潤。”
楊象安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前方，繼續說下去：“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有時一個人在田野上走，突然遇上刺骨的邪風，從此我就得了風濕症或者別的什麽毛病，往往還有其他的風—不是那種在田野上唿嘯的，而是在人的生活中刮起來的…”
接著，他搖搖頭，從條凳上站起來，向單珠孌：“既然您喜歡我的小園子，就請您看看它，怎麽樣？”
四、湯明財家廚房
湯瑞娣正在料理午餐，額上冒著汗珠。
窗口，一隻叫春的貓跳進，盯著湯瑞娣不停地叫。湯瑞娣從地上拾起一塊碎石，沒好氣地向貓擲去，邊說：“該死的東西，這裏是你叫春的地方嗎？”
那貓向她尖叫了兩聲，跳出門外去了。湯瑞娣提起右手，用袖子抹了把額上的汗。這時，她臉上忽然泛起痛苦的表情，她一手捫腰，挨著桌邊坐下，額上豆大的汗珠掉下來。她的腰痛病犯了。
她忍著痛苦休息了一會，抬頭看了看還沒有料理完畢的午餐，不安地嘟囔道：“單珠孌這孩子到哪裏去了？大半天連個影子都沒有。這孩子真是，越來越野了！“
五、楊象安家的果園裏
楊象安穿過剛刈過的平整的草地，逐株逐株地介紹果樹的品種，把它們的來源和樹齡和培育方法告訴單珠孌。在他呆板的臉上，那種病態與緊張的表情逐漸柔和，眼睛閃耀出愉快的光芒。
單珠孌覺得在這裏比自己在高朋滿座的家裏更痛快、更自在。她的臉上浮起了興奮的神采。
他倆站在梨樹旁邊，楊象安向單珠孌敘述他用什麽方法保護梨樹安全過冬。
這時，楊建良從院子裏跑出來，站在不遠的地方聽叔父講話。
“您相信嗎？”楊建良終於忍不住說，“這些樹都是叔叔親手種植的，現在還是他一個人照料…看外表他是那樣衰弱，可是他的力氣卻不小，能夠吃苦耐勞。”
楊象安望著他，重複說：“你過來呀！”
楊建良拿不定主意，他忽而跑到院子裏，忽而轉迴來，一顆心牽掛兩頭：“還是牛還沒有喝夠水…”
“既然是那樣，你就去吧！”楊象安向侄子說。
六、楊象安家前的果園裏
楊象安從容不迫向單珠孌敘述：“當我染病在床、痛苦不堪的時候，我也沒有抱怨使我成為無用廢人的上天。我多麽擔心在兄長死後成了孤兒的小侄子的命運，狠心的鄰居怎樣欺負他孤苦年幼，侵奪屬於他的財產。最後我終於恢複了健康，並且產生了極大的勞動熱情。”
單珠孌同情地向他點了點頭。
楊象安：“自從我病體痊愈，轉眼已經過了十年，我的侄子已長大成人…首先我們打官司要迴了財產，接著蓋起了這棟小屋，然後進行其餘的一切：養蜂場啦，果園啦。建良跟一個從城裏來的人學會了養蜂，而我從小就會做木匠，把這行手藝也教給了他。”
單珠孌點了點頭。
楊象安用手畫了個大圓圈：“這一切—木板圍垣也好，蜂箱也好—都是我們自己動手做的。必要的時候我們也請一兩個短工幫忙，但是我們自己也是莊稼漢，又是園丁，同時也是養蜂人和木匠…如果一個窮人不僅關心吃飽肚皮，而且想多美化一下他的生活，使人瞧得上眼的話—盡管對他來說這並不是不可缺少的，那他就非這樣不行。”
他伸直了傴僂的背，輕輕地嘿嘿地笑了。在他眼睛裏閃現著親切的目光。接著，目光又黯淡下來，低下頭，拱起背，繼續說：“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毫無意義的。一個人在現在艱辛勞碌，而將來萬事皆空，在現在抱著種種希望，到頭來卻是一場夢幻…世上的一切象河水似的從旁邊緩緩流去，象樹葉似的逐漸枯萎和凋落…”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接著，他抬起頭向遠處凝望，說：“在上天麵前不是人人平等的，有的人注定在世上享福，有的人不是這樣。我們辛苦一輩子，也許將來姓楊的子孫可以享受這房屋和果園。對每個人來說，自己的家總是寶貴的，而我們尤其覺得它可貴…”
單珠孌臉色平靜，靜靜地聽。
楊象安說下去：“有錢的人是另一迴事，他們可以到大城市去，到京城去，經常快樂逍遙…可是我們怎樣呢？我們既沒有大城市，也沒有京城，更沒有歌劇院和舞會，我們的家就是我們的一切…正因為這樣，我們才使勁抓住它不放…”
單珠孌扭轉眼睛，忽然在她的腦海閃現出一個裝束時髦的青年人形象，他用學來的、做作優美的姿勢站在她麵前，漂亮的眼睛裏含著極度的憂傷，對她敘述他在遙遠的大城市耳聞目睹—上海外灘的奇觀壯景，蘇州河堤的楊柳嫋娜，杭州西湖的青山綠水。從前她愛過這個人，但是現在迴首前塵，恍如隔世，站在眼前這位蒼白絕望的老人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這時，楊建良手牽著牛進入院子，他讓牛在河裏喝夠了水，又替它洗刷一通。牛快活地打著響鼻，抖掉身上的水珠。他把牛趕進牛欄，不一會，從牛房傳出他的聲音：
“利亞！利亞！”
從坡上出現一個女孩子，身穿短裙和玫瑰色的上衣，打著赤腳，挑著一擔水。滿滿的兩桶水壓得她纖弱的腰微微彎曲，她張開一條手臂以保持平衡。
“你要幹什麽？”她高聲迴答。
楊建良：“拿勾子去摘櫻桃吧，不過要快點。”
利亞：“這是為什麽？”
“招待客人！你到園裏去瞧瞧吧。”楊建良放低聲音補充。
利亞迅速放下水桶，取下肩上扁擔，朝園子望了一望，然後用手蒙著臉，跑進屋子。過了一會她又出現，穿上了鞋，拿了一根裝著鐵勾的長杆子。她跳過菜園，害羞地低頭往園裏跑。一朵錦葵花紅豔豔的插在她烏黑的發辮上，辮子末梢係著一根大紅帶子，從瘦瘦的、端正的背梁上直垂到腰際。她縱身一跳，用勾子勾住了樹枝，開始匆匆地采摘櫻桃。
一、湯明財家廚房裏
湯瑞娣不時將碗或碟失落掉在地上跌碎，她神情驚異：“哎，今天怎麽啦？老是走神！”她揉了揉太陽穴，“老了，看來不中用了。哎，今天老是看不見單珠孌的影子，究竟到哪兒去啦？要是往常，她早就來幫我料理啦！”
她料理了一陣午餐的菜肴，接著，她“唉”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想談情說愛的想談情說愛，想離家做家庭教師的想做家庭教師。這是哪門子事，這種跡象似乎幾十年沒有出現過了，偏偏這種怪事出在今天呢？人心不古，看來這個家不會象從前那樣興盛了！”
接著，她又歎了口氣，自語道：“老了，不中用了，能還有什麽指望呢，能將就一天算一天。要是當時象現在青年人這麽大膽，與楊象安衝破一切封建障礙，就沒有今天這樣寂寞淒涼了，一天到晚替人做傭。”
這時，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
湯瑞娣鬆了口氣：“隻有那個老不死的糟老頭，還這麽安閑自在，真不識時務！”
二、楊象安家
“我得把牛圈進圈裏，上點草料啊！”楊建良情急地悄聲說，他已經抓住叔父兩隻手，“哎，我的親叔叔，我的好叔叔…您去一趟吧！…要知道她是來我們家做客的呀…得啦，走吧！”
楊象安：“建良，你發瘋了，是不是？兩個眼睛簡直跟瘋子那樣發亮…你拉我做什麽？你自己去吧！”
楊建良：“可是牛呢？…如果您在自己家裏不好好地接待客人，說得過去嗎？…別再說啦，您快點去吧…哎，我的親叔叔！…”
打赤腳的駝背老人將上衣裏得更緊，執拗地搖著戴大羊皮帽的腦袋，越發使勁地貼在牆上，但是有什麽用呢，他怎麽拗得過這瘋狂的小夥子！
“你總得放開我呀！”楊象安不再堅持了，“至少也讓我穿雙鞋子！你簡直是瘋了！”
楊建良：“那麽您一定去嗎，叔叔？”
楊象安：“我去就是了…不過我要先穿鞋子…”
楊建良雙手放開了叔父。
楊象安進屋去了。
楊建良飛奔到菜園，來到單珠孌跟前，氣喘籲籲地：“小姐，請您待會兒，我叔叔馬上就來…我得去把牛圈進欄裏。”說罷，他又向牛房跑去。
單珠孌友好地向楊建良點點頭，接著靜靜地等待。
這時，一位行動遲緩、肩膀彎曲臉上浮著憂愁和痛苦的表情，皮膚略微曬黑，凹陷的雙頰和失去神采的眼睛的中年人向這裏走來。當他走到單珠孌麵前時，從他的姿態和鞠躬禮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頗諳禮節的人。
“我叫楊象安，”他微微舉起帽子，慢慢地說，“請願諒我沒有把帽子摘下來，因為我怕傷風…”
他冷冷地、有點勉強地接觸了一下單珠孌匆匆伸給他的手，又迅速地瞥了眼單珠孌。他的嘴唇在剪得短短的、已經灰白的胡須底下沒有露出笑容，但是他很客氣地對客人說：“請您休息一會兒吧。”
他站著，默默地望著前方。努力想表現得恭敬和親切，但心裏卻感到疏遠和掩飾不住的苦惱。
單珠孌看出這一點，她有點窘迫地說：“請願諒我打攪你們了。我覺得您的莊園十分清靜可愛，楊先生又是那樣熱情邀請我…”
“啊，您說哪兒的話，”楊象安臉上露出了笑容，“我對您十分感謝…我真沒有想到我能有這種榮幸，接待從湯莊園來的人訪問我的簡陋的茅屋…”說到這裏，他又微微地舉起帽子：“湯瑞娣小姐近來怎麽樣？”
單珠孌：“她經常友好地提到您哪！”
“不可能的！”楊象安表示不相信，“這不過是您出於好意這麽說罷了…相隔這麽多年…三年前我從鎮上見過…她變得多麽厲害，已經老了…完全不象從前那個人。”
單珠孌：“她早就在幫助我舅父料理家務，要幹很多的活。”
楊象安的嘴唇邊閃過譏諷的微笑：“然而她從前是最害怕幹活的呀！原來結果還是一樣…”
他開始沉思，用瘦長而蒼白的手挪了挪前額上的帽子，然後，他黯然地望著遠方，慢吞吞地說：“早晨看見她正是紅顏妙齡，晚上相逢卻已經憔悴…”
三、湯太太臥室裏
湯太太顯得煩躁不安，向旁邊的李彩娥：“今天怎麽啦，家中的人呢？怎麽一個都不見？湯瑞娣怎麽啦，午飯煮好了沒有？怎麽不見她的動靜呢？現在幾時啦，應該開飯的時候了！活見鬼！”
李彩娥：“瑞娣小姐也正抱怨家裏的清靜呢，心情引起不好，還打碎了幾個盆碟。說是這種狀況幾十年沒有遇到過呢。”
湯太太：“單珠孌呢？”
李彩娥：“她從上午出去，一直沒有迴來。”
“唉！”湯太太歎了口氣，“這個孩子越來越不成樣子了，一個大姑娘成天在外遊蕩成何體統！”
李彩娥：“說是與莊稼人在一起呢。”
湯太太氣憤地：“變了，變了！變吧，看你能變出什麽花樣來！”湯太太喘了一口氣，接著又說，“連湯瑞娣近來做事也心不在焉了。變吧，變吧，你們都變吧，都遠走高飛吧，湯家沒有你們，地球照樣會轉。”
十七、楊象安家
忽然，楊建良從屋角後麵出現，他望了望正在交談的叔父和單珠孌，說：“叔叔，單珠孌小姐很喜歡我們的園子。”
楊象安向他喊：“你到這兒來！”
楊建良站著猶豫了。接著說：“食槽裏還沒有加料呢。”
“那你去吧，”楊象安說，然後又用手碰了碰帽子，轉臉向單珠孌說，“我非常歡迎您瞧瞧我的小園子。這一切都是我親手種植和培育的。如果您十年前來這兒，那就隻能看到蕁麻、雜草和成堆的垃圾…”
單珠孌：“我曾聽人談起您長期患著重病。”
“那…那是誰說的呢？”楊象安驚訝得口吃起來，他的淡黃色的眼睛好奇地瞧了瞧單珠孌。“難道在湯家還有人想…想…想起我麽？”
他擺了擺手，立刻補充說：“大概是湯明財老爺告訴您的…不是他還有誰！他怎麽也忘不了我的病…那時候他吃了多少苦頭啊—真是一言難盡…這到底是什麽病，隻有天知道。我病倒在床上，整整躺了九年，象個廢物一樣…請大夫瞧過三四迴，沒有一點效驗，甚至找不出我有什麽毛病。他們說我是憂鬱症，稱我是憂鬱症患者…大概我的病不是在肉體上，而是精神上的。”
單珠孌瞧著他想：“從他的話中可以看出，他從前患的是一種可怕的神經病，在它麵前科學是無能為力的。但是神經病怎麽會打倒一個純樸的、經常和大自然接觸的人呢？湯瑞娣姨媽不是告訴過自己麽，他從前是如同橡樹一般結實，罌粟花一般紅潤。”
楊象安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前方，繼續說下去：“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有時一個人在田野上走，突然遇上刺骨的邪風，從此我就得了風濕症或者別的什麽毛病，往往還有其他的風—不是那種在田野上唿嘯的，而是在人的生活中刮起來的…”
接著，他搖搖頭，從條凳上站起來，向單珠孌：“既然您喜歡我的小園子，就請您看看它，怎麽樣？”
四、湯明財家廚房
湯瑞娣正在料理午餐，額上冒著汗珠。
窗口，一隻叫春的貓跳進，盯著湯瑞娣不停地叫。湯瑞娣從地上拾起一塊碎石，沒好氣地向貓擲去，邊說：“該死的東西，這裏是你叫春的地方嗎？”
那貓向她尖叫了兩聲，跳出門外去了。湯瑞娣提起右手，用袖子抹了把額上的汗。這時，她臉上忽然泛起痛苦的表情，她一手捫腰，挨著桌邊坐下，額上豆大的汗珠掉下來。她的腰痛病犯了。
她忍著痛苦休息了一會，抬頭看了看還沒有料理完畢的午餐，不安地嘟囔道：“單珠孌這孩子到哪裏去了？大半天連個影子都沒有。這孩子真是，越來越野了！“
五、楊象安家的果園裏
楊象安穿過剛刈過的平整的草地，逐株逐株地介紹果樹的品種，把它們的來源和樹齡和培育方法告訴單珠孌。在他呆板的臉上，那種病態與緊張的表情逐漸柔和，眼睛閃耀出愉快的光芒。
單珠孌覺得在這裏比自己在高朋滿座的家裏更痛快、更自在。她的臉上浮起了興奮的神采。
他倆站在梨樹旁邊，楊象安向單珠孌敘述他用什麽方法保護梨樹安全過冬。
這時，楊建良從院子裏跑出來，站在不遠的地方聽叔父講話。
“您相信嗎？”楊建良終於忍不住說，“這些樹都是叔叔親手種植的，現在還是他一個人照料…看外表他是那樣衰弱，可是他的力氣卻不小，能夠吃苦耐勞。”
楊象安望著他，重複說：“你過來呀！”
楊建良拿不定主意，他忽而跑到院子裏，忽而轉迴來，一顆心牽掛兩頭：“還是牛還沒有喝夠水…”
“既然是那樣，你就去吧！”楊象安向侄子說。
六、楊象安家前的果園裏
楊象安從容不迫向單珠孌敘述：“當我染病在床、痛苦不堪的時候，我也沒有抱怨使我成為無用廢人的上天。我多麽擔心在兄長死後成了孤兒的小侄子的命運，狠心的鄰居怎樣欺負他孤苦年幼，侵奪屬於他的財產。最後我終於恢複了健康，並且產生了極大的勞動熱情。”
單珠孌同情地向他點了點頭。
楊象安：“自從我病體痊愈，轉眼已經過了十年，我的侄子已長大成人…首先我們打官司要迴了財產，接著蓋起了這棟小屋，然後進行其餘的一切：養蜂場啦，果園啦。建良跟一個從城裏來的人學會了養蜂，而我從小就會做木匠，把這行手藝也教給了他。”
單珠孌點了點頭。
楊象安用手畫了個大圓圈：“這一切—木板圍垣也好，蜂箱也好—都是我們自己動手做的。必要的時候我們也請一兩個短工幫忙，但是我們自己也是莊稼漢，又是園丁，同時也是養蜂人和木匠…如果一個窮人不僅關心吃飽肚皮，而且想多美化一下他的生活，使人瞧得上眼的話—盡管對他來說這並不是不可缺少的，那他就非這樣不行。”
他伸直了傴僂的背，輕輕地嘿嘿地笑了。在他眼睛裏閃現著親切的目光。接著，目光又黯淡下來，低下頭，拱起背，繼續說：“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毫無意義的。一個人在現在艱辛勞碌，而將來萬事皆空，在現在抱著種種希望，到頭來卻是一場夢幻…世上的一切象河水似的從旁邊緩緩流去，象樹葉似的逐漸枯萎和凋落…”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接著，他抬起頭向遠處凝望，說：“在上天麵前不是人人平等的，有的人注定在世上享福，有的人不是這樣。我們辛苦一輩子，也許將來姓楊的子孫可以享受這房屋和果園。對每個人來說，自己的家總是寶貴的，而我們尤其覺得它可貴…”
單珠孌臉色平靜，靜靜地聽。
楊象安說下去：“有錢的人是另一迴事，他們可以到大城市去，到京城去，經常快樂逍遙…可是我們怎樣呢？我們既沒有大城市，也沒有京城，更沒有歌劇院和舞會，我們的家就是我們的一切…正因為這樣，我們才使勁抓住它不放…”
單珠孌扭轉眼睛，忽然在她的腦海閃現出一個裝束時髦的青年人形象，他用學來的、做作優美的姿勢站在她麵前，漂亮的眼睛裏含著極度的憂傷，對她敘述他在遙遠的大城市耳聞目睹—上海外灘的奇觀壯景，蘇州河堤的楊柳嫋娜，杭州西湖的青山綠水。從前她愛過這個人，但是現在迴首前塵，恍如隔世，站在眼前這位蒼白絕望的老人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這時，楊建良手牽著牛進入院子，他讓牛在河裏喝夠了水，又替它洗刷一通。牛快活地打著響鼻，抖掉身上的水珠。他把牛趕進牛欄，不一會，從牛房傳出他的聲音：
“利亞！利亞！”
從坡上出現一個女孩子，身穿短裙和玫瑰色的上衣，打著赤腳，挑著一擔水。滿滿的兩桶水壓得她纖弱的腰微微彎曲，她張開一條手臂以保持平衡。
“你要幹什麽？”她高聲迴答。
楊建良：“拿勾子去摘櫻桃吧，不過要快點。”
利亞：“這是為什麽？”
“招待客人！你到園裏去瞧瞧吧。”楊建良放低聲音補充。
利亞迅速放下水桶，取下肩上扁擔，朝園子望了一望，然後用手蒙著臉，跑進屋子。過了一會她又出現，穿上了鞋，拿了一根裝著鐵勾的長杆子。她跳過菜園，害羞地低頭往園裏跑。一朵錦葵花紅豔豔的插在她烏黑的發辮上，辮子末梢係著一根大紅帶子，從瘦瘦的、端正的背梁上直垂到腰際。她縱身一跳，用勾子勾住了樹枝，開始匆匆地采摘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