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客廳

    陳丁琅目送著單珠孌扶著父親穿過通堂向邊上的樓梯拾級而上…

    劉慶備一點也不難為情,附著李彩娥耳朵悄悄說些什麽,並有滑稽的動作。

    李彩娥紅了臉,浮現起幸福的微笑。

    湯明財捋著胡須,不時自言自語:“奇怪,孩子們到現在還不見到來呢?”

    陳丁琅迴過神來,轉身踏進湯太太的房門。

    二、一條狹長的走廊底處  一條腐朽的樓梯通向西廂閣樓

    單珠孌把父親扶上樓梯,扶進一個灰暗的房間裏,隨手從父親手裏接過手提琴,把它裝在放在桌上的琴匣裏。

    “為什麽您經常容許這位先生如此侮弄您呢?”單珠孌用激烈的語氣說,聲音很底,“然而我這樣說又有什麽用呢…我已經多少次請您…懇求您…但是都不起作用…今後也不會起作用!”單珠孌絕望地把手一擺。接著,她拿起房角裏的水罐,把水倒在洗臉盆裏。

    老頭單友生敝開長衫,裏麵露出一件內衣 他站在房間當中,臉上帶著羞愧的表情和和善的微笑。

    “告訴你,我親愛的好閨女—單珠孌,”他開始說,“你不知道,麵子扯不下…再說,這又有什麽損失呢?”

    “唉,我多麽希望您能明白過來啊!…”單珠孌歎息道。她忽然沉默了,把手巾掛在洗臉盆旁邊,在桌上放好一麵鏡子。

    這時,單友生輕手輕腳向琴匣走去,把小提琴從匣裏拿出,拿在手上。

    單珠孌警覺地走過去奪下父親手中的樂器,將它放迴原處,生氣地:“該穿衣服了,爸爸,一會兒就會叫我們吃飯的。”

    單友生:“啊,吃飯!好的,好的…我正餓了…你知道午飯吃什麽嗎?”

    “不知道,”單珠孌迴答。

    老頭兒沒有動身,斜著眼睛十分留戀地望了望小提琴。

    三、湯太太房間裏

    陳丁琅來到湯太太床前,親切地:“主要的是不是神經係統有毛病?”

    湯太太點點頭。

    陳丁琅:“這種病到目前還沒有一種根治的方法。就我所知,隻有一種有效的藥品,它在最後無疑會導致死亡,但卻可以使人在新的刺激中暫時解除痛苦,從而忘掉…忘掉一切…”

    湯太太合攏兩手:“那是什麽東西呢?”

    陳丁琅:“嗎啡。”

    湯太太擺擺手:“不,我覺得治療精神病的唯一良藥是滿足我們生活中的高尚的要求—精神方麵的,理智方麵的和基於高度審美感而產生的種種要求…不過,唉,世界上有沒有這種事事如意,一輩子毫無遺憾的幸運兒呢?”

    陳丁琅:“這種事事如意的人是有的,可是他們幸福得太過分了,反而往往變成不幸。”

    房門“砰”的一聲打開,門口出現湯瑞娣高大的身材:“孩子們來啦!”她用沙啞的嗓子喊了一聲,隨即一陣風似地奔到通堂裏。

    湯明財三步兩腳來到門檻外。

    湯太太從床上慢慢跳下來,喊道:“李彩娥,我親愛的…請你把圍巾給我。”

    李彩娥忸怩作態跳來跳去,將圍巾遞給湯太太,然後將一條厚圍巾裹在自己身上。

    湯太太走了幾步,聲音低沉:“說實話,我今天這樣疲乏,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足夠的氣力,走出去迎接我的孩子們…”

    她顫抖著手扶住桌子,心髒急劇跳著。

    劉慶備趕緊向她伸出一隻手,湯太太在他扶攙下,搖搖晃晃走過客廳,向外走去。

    四、單珠孌父親房間裏

    單友生向女兒:“我再拉一會兒不成?”

    單珠孌:“那麽午飯呢?”

    “對對,今天大概會有些很可口的東西,—不是來了客人嘛…早晨我問過湯瑞娣小姐中午吃什麽。難道她會好好地迴答我?一開口便象兇神惡煞,又是咳嗽,又是噴嚔,接著飛也似地下樓去了…我隻是就著麥糕喝了一杯豆漿,吃了幾根蘿卜幹,可是我就不想下樓來了,因為我要拉小提琴…今年的蘿卜幹做得別有風味,又甜又脆,妙極了!”

    他在鏡子麵前懶洋洋地坐下來,不慌不忙地開始盥洗和刮臉。

    單珠孌靈巧地、迅速地刷淨了父親的常禮服。

    單友生皺起了眉頭,用埋怨的聲音說:“你瞧,經常是這樣。隻要客人來到或者有點什麽事情,我就看不見春生的影子。一切都是靠這孩子一人。又要在廚下幫忙,又要侍候吃飯,又要服侍我和你舅舅。哪兒見過這樣的人家會沒有一個打水和刷衣服的人。”

    “衣服已經刷好啦,”單珠孌迴答道。

    “刷好啦…刷好啦…”老頭兒嘮叨道,“是誰刷好的呢?是你自己呀!噯,一位高貴的小姐刷衣服,這好不好?…這象什麽話!…”

    單珠孌嘴唇邊閃過微笑,她站在房子中間,想了一下說:“我一走您又要開始拉手提琴麽?”

    單友生:“也許會的,很可能…幹什麽?”

    單珠孌:“今天不成…在喚我們吃飯以前必須換好衣服…也許,我還是鎖上您的琴匣更好。”

    單友生連連搖頭:“喂,喂…別鎖…別鎖!”

    單珠孌已扭動了鑰匙,把它裝在口袋裏,走出房間而去。五、廚房前簷下的階沿上

    湯明財站在上麵,目光炯炯,嘴巴在低垂的長胡須下麵快樂地微笑著。

    湯瑞娣站在他旁邊,凹陷的雙頰泛起渾圓的兩團紅暈,疲憊和潮潤的眼睛凝然不動地眺望大門外的大路。在那裏隱隱有個黑點迅速臨近了大門,她幹癟的嘴唇含著微笑,喃喃道:“我的親愛的小天使,我的心疼的好寶貝!”

    李彩娥在劉慶備的幫助下,端來一把圈椅,放在台階上靠門框的地方。

    渾身無力的湯太太立刻坐在圈椅裏,柔聲說:“李彩娥,我求求你,給我點稠汁水。請你,劉慶備老板,到客廳去陪陳丁琅老板坐一會兒。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不大好。”

    劉慶備而去。

    不一會,在大門口停下一輛馬車,從車裏跳下一位身材勻稱長著烏黑頭發的青年和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姑娘。

    刹那間響起連珠般的親吻和問候,幾種聲音合成一片。湯瑞娣爽朗的喊聲,姑娘的歡笑,年青人急忙的訴說,湯太太抽抽噎噎的啜泣和李彩娥的尖聲唿喚,唿喚仆人把湯太太抬迴房裏去。

    六、單珠孌房間

    單珠孌走進自己房間裏,來到窗前站住把辮子抖開開始慢慢梳理濃密的黑頭發。

    房屋前麵的河流上靜悄悄的,木筏早已過去,幾隻竹排也早已不見。蔚藍的河麵似乎顯得更加空闊,隻有遠處有幾隻沙鷗在水上飛行,急急忙忙來迴盤旋,耀眼的太陽照得閃閃發亮。

    忽然在不遠處出現了一個竹排,載著兩個男子向對岸劃去。

    其中一個坐在竹排前頭,把腦袋低俯在河麵上,似乎在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從水底探出一簇簇圓葉和黃花的水百合。另一個身材高大而勻稱,站著撐槁。

    單珠孌佇立在打開的窗戶前,她發現撐槁的人一度停槁,仰起頭來,向她那棟麵臨河的屋子凝望了一會。當竹排已經靠岸的時候,他又扭迴頭,再一次瞥視了這棟屋子,然後才跳上了陡峭的沙岸。他不時停下來,伸手援引那個遲緩而又吃力攀登高岸的同伴。年輕人穿著藍色粗布外衣,老頭兒穿一件長衫,盡管天氣炎熱,他還戴著帽子。不一會,兩人就消失在第一排樹木後麵,但是河彎森林裏立刻發出一個男人的清晰嘹亮的歌聲,飛揚到天空中:

    出來一位姑娘,那美麗的容顏

    好象玫瑰花開放。

    臉上掛著淚痕,雙手挽在背後;

    世人對她真淒涼。

    你為什麽哭泣,你為什麽哀愁,

    我的心愛的姑娘。

    歌手的聲音漸漸在遠處沉寂了,然而在樹林旁邊聽見有什麽人大聲叫喊:

    “喂,喂!你在哪裏?”

    “楊建良!楊建良!到這兒來!”有人用男低音拉長聲調迴答。

    而另一個唱起了本地的山歌民謠:

    我聽見一首美麗的山歌,

    噫呀嗨,馬上又想起我那美麗的姑娘,

    噫呀嗨!

    歌聲中斷,在陽光普照大地上重又籠罩著萬籟無聲的寂靜。

    單珠孌聽著歌聲,深深地歎了口氣。

    七、湯明財家客廳

    陳丁琅和劉慶備茫然地從透過大門觀看這一幕情景,他們覺得沒有多大意思。

    陳丁琅迴過頭來問劉慶備:“這位單珠孌小姐,是個什麽人?”

    劉慶備:“這位小姐…嘿嘿!這麽說,你看中了她麽?是的,她長得不錯,可是不合我的脾胃,太無情,太古怪了…”

    他聳了聳肩膀,又撇起嘴唇。

    “脾胃是各人不同的,”陳丁琅平靜地說。掏出一把小銼子,仔細修銼他光潔的指甲。過了一會,他又說:“也許家道貧寒,沒有嫁妝吧?”

    劉慶備:“她父親是個小裁縫鋪主,現在破產了,有五百銀元存在湯明財老板那裏生息。這算什麽嫁妝,等於什麽也沒有!可是她驕傲得象位公主,兇狠得象隻黃蜂。”

    “不錯,這我也瞧出來了。”陳丁琅嘴唇上閃過譏諷的微笑,“但是,她是個熱情的姑娘。”

    劉慶備灼灼逼人的眼睛探研地瞧了瞧陳丁琅的臉:“哼,你別興奮得太快!熱情,熱情!從前是有的—可是現在已經完全喪失了…”

    陳丁琅黑眉毛顫動了一下,接著平靜地帶點開玩笑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劉慶備又狡獪地瞅了他一眼:“你記得我們在這裏遇到過湯老板的大兒子湯子翼嗎?”

    陳丁琅:“怎麽不記得,一個十分體麵的人,似乎還不無天材…他有一個挺漂亮的妻子,長著長頭發…提他幹什麽呢?”

    劉慶備:“他呀…他和單珠孌小姐…”

    “戀愛嗎?”陳丁琅隨便地問。

    “還會有別的嗎?”劉慶備哈哈大笑起來。

    陳丁琅:“那時候他已結婚了嗎?”

    劉慶備:“哦,沒有!這還是小時候…象表兄妹常有的那樣…”

    陳丁琅:“可是又為了什麽呢?”

    劉慶備:“為什麽他們沒有結婚麽?這是談也談不到的…他的家庭…還有他自己…”

    這時,湯明財等人朝這裏走來。

    陳丁琅和劉慶備連忙閉上嘴,迎接他。

    八、湯太太臥室裏午後的陽光照耀在窗前的院子裏,室內一派明亮。

    湯太太斜躺在床上,懷裏依偎著她的愛女,臉浮愉悅之色。

    十五歲的湯冰純扶摸著湯太太的外衣,仰起頭望著她母親的臉說:“媽媽,我已經決定了,你可別再穿那件長外衣啦;式樣不行時了,裙子也太窄啦。今後每天下午都穿黑綢衣服,穿上那衣服,你顯得好看,那衣服配你穿,你還應該做一套見客時穿的黑綢子衣服—真綢—不是棉毛緞子或者充緞子。媽媽,等你有了新衣服後,你可記住,一定要穿上。”

    湯太太:“親愛的,我認為那件黑綢衣服是我最排場的衣服,還可以再穿好多年呢,我倒想給你買幾樣東西。”

    湯冰純:“瞎說,媽媽。我要買什麽,瑞娣姑媽會給我買的,你知道她是夠慷慨的。我已經專心一意要看上一套黑色緞子衣服,立刻就去做,交給我推薦的裁縫去做,由我來挑式樣。你總是把你自己裝扮成了老奶奶,你想教人家認為你又老又醜—根本就不是這樣!相反的如果你穿得好,高高興興的,你確實十分標致。你的笑容是這麽可愛,牙子這麽潔白,頭發色澤還是那麽烏黑。再說,你說起話來象年輕小姐,聲調那麽清脆悅耳。你唱起歌來比我聽到的任何一個小姐都好聽。你幹嗎要穿這種衣服,戴這種帽子。媽媽,幹嗎要穿戴誰都不喜歡穿戴的東西呢?”

    湯太太:“這教你討厭嗎,冰純?”

    湯冰純:“非常討厭,甚至教我著惱。人家會說你是個守財奴,可你又不是,因為你給起窮人和宗教團體來又很慷慨。不過,你送的東西都是不聲不響,悄悄地送出去的,除了收受的人,誰都不知道。可是,我一定要向你學習,待我有能力時,我就認真做起。媽媽,你一定要聽話,照我說的去做。”

    湯太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親愛的媽媽,”湯冰純又說下去,仿佛想到她們的關係十分高興,“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現在是個富有的姑娘了,我有一種好好地愛的東西,而且也不怕愛了。媽媽,這隻小胸針是誰給你的?摘下來讓我看看。”

    湯太太向來看到人家的手指亂戳或者挨過來就會退避三舍,這迴竟安安生生地聽任擺布。

    湯冰純:“這是爸爸給你的嗎,媽媽?”

    湯太太:“是我姐姐—我唯一的姐姐給我的,冰純。你的姨娘要是能活到今天的話,看到她外甥女可多好嗬!”

    湯冰純:“爸爸的東西,你一點也沒有嗎?—雞心,禮物,一樣都沒有嗎?”

    湯太太:“我隻有一樣東西。”湯冰純:“你很寶貝它嗎?”

    湯太太:“我很寶貝它。”

    湯冰純:“很貴重又很好看嗎?”

    湯太太:“對我來說,是無價之寶,令人眷戀的。”

    湯冰純:“讓我看看,媽媽。是在這兒還是在哪兒?”

    湯太太:“那樣東西現在正在同我談天,偎著我,還摟著我呢。”

    湯冰純:“哈哈,媽媽!你指的你這個死乞百賴的女兒吧,她是決不會由你的,等你一走進你的房間,她就要情不自禁地奔著去找你,象隻狗兒那樣跟你上樓下樓。”

    湯太太:“她的相貌至今還時時使我心裏很奇特地震顫一下。我至今還有點怕看你這美麗的麵孔呢,孩子。”

    湯冰純:“你別怕,你不必怕,媽媽。爸爸對你不好,我心裏很難過,我真希望他一向對你好。不道德的事情會弄糟,毒害所有的愉快事,它會殺害愛情。如果你我彼此都懷惡意,我們豈不是不能彼此相愛了嗎?”

    湯太太:“還有,如果我們彼此不能相互信任呢,冰純?”

    湯冰純:“那我們一定會多麽不幸!媽媽,我在了解你的情況之前,我總以為你不很好,我不能尊重你,這一種恐懼使我不希望看到你,可我現在心裏很高興,因為我發覺你簡直是十全十美—仁慈,聰明,正派。你的唯一缺點就是你很舊式,我就要治你這一點。媽媽,放下你的活兒給我念一段書。我喜歡你的口音,它是那麽純淨,那麽柔軟。一點沒有刺耳的喉音。楊丁琅老板和劉慶備老板都說你是個出色的朗誦者。媽媽,楊丁琅老板說他從來沒有聽見過任何一位大小姐或太太朗誦得表情如此得體,口音如此純淨。”

    湯太太:“我希望我能不辜負這種稱讚,冰純,不過,老實說,我第一次聽到你那位真正優秀的朋友朗誦的時候,我簡直聽不懂他那地道的帶點吳音的話。”

    湯冰純:“你能聽懂我的話嗎,媽媽?我可好象說得很難聽嗎?”

    湯太太:“不,我簡直巴望你說得難聽,正如我原先巴望你長得很粗鹵那樣。你爸爸,冰純,天生說話就很好聽,同你那位可愛的朋友可以說是完全相反,他咬音準確,柔和悅耳。你承受了他這份稟賦。”

    湯冰純:“可憐的爸爸,他既然是這麽討人喜歡,他為什麽不好呢?”

    湯太太:“他為什麽會這樣—幸虧你,孩子,對於這一點還得不出什麽概念來—我也說不上,這是個難解的迷。答案操在造物主手裏,我隨它去了。”

    湯冰純:“媽媽,你總是這麽不停地一針一針縫下去,縫下去—以後不要縫了,我最恨針線活兒。針線活兒加重了膝頭的負擔,我要用你的膝頭來做我的枕頭,針線活兒占了你的眼睛,我要你的眼睛看書。這是你最愛念的書—《西廂記》。”

    這種糾纏不休的要求卻是母親的樂趣。如果她一直把這番要求拖延不理,那隻是為了要聽到她女兒的一再嘮叨,也為了要再聽聽她女兒那種嬌聲柔氣,半玩兒半使性子的猴急的催迫聲。不過,過了一會,她就讓步了。

    於是,湯冰純詭譎地說:“你要把我寵壞啦,媽媽。我總覺得我真巴望能給寵壞才好,我覺得十分愜意!”

    九、廚房

    桌上放著吃剩的殘羮湯汁,湯瑞娣站在飯桌前收拾碗筷,其餘的人圍坐在桌子邊閑聊。

    陳丁琅因為他優美的身材在這群人中間顯得特別。他一麵曲意俯就聽著劉慶備的一些笑話,間或插入一言半語,一麵頻頻地夾鼻梁眼睛的鏡片後麵打量對麵的桌子角,在那兒,單珠孌正在和剛放學迴家的表弟湯子甫談著什麽。當陳丁琅的視線從單珠孌臉上移開時,有好幾次碰到了坐在桌子另一邊臉色蒼白、神情陰鬱的湯子翼。他們兩人常常注視同一個方向,就使陳丁琅的薄嘴唇上開始出現了諷刺的微笑。

    李彩娥瞟了眼陳丁琅,又看了看單珠孌,臉上浮起嫉妒之色。

    劉慶備從桌子旁邊跑過來,他象小孩一樣快活地抓住了李彩娥一隻手,不知道嘰嘰喳喳說了些什麽。

    “去你的!”李彩娥一把甩開了劉慶備,臉浮不豫之色。

    單珠孌從坐位上站了起來,匆匆走到父親麵前。

    單友生沒有注意到午餐已經結束,還在貪婪地吃他沒有吃完的那一份豐盛的軟點心。

    單珠孌俯下在黑頭發上插著兩條野花的腦袋,觸到她父親的肩膀:“我們走吧,爸爸!”

    單友生鼓著滿嘴軟點心的嘴巴:“馬上就走…你瞧。我一會兒就吃完啦!”

    “大家早都吃好啦!”單珠孌低聲地不同意:“一個人還坐在桌上吃不雅觀啊。”

    單友生的眼睛惘然若失地望著俯身向他的女兒的臉,遲疑了一會:“不雅觀就不雅觀;沒法子,我們走吧…”

    他瞥了一眼剩下的軟點心,用餐巾使勁擦了擦豐滿而又紅潤的嘴唇和灰白的胡須,然後站了起來,習慣地挺出肚皮,伸直身子,在單珠孌的攙扶下離開了餐廳。

    “這頓飯不錯,”老頭兒嘟噥道,“挺不錯的…炸肉排有點不怎麽樣,炸的太老了…然而仔雞和龍須菜卻妙極了!你吃了嗎,珠孌?”

    單珠孌:“吃過了,爸爸!”

    “嘻嘻嘻!”老頭兒發笑了,含著愉快的嘲謔意味瞧了瞧女兒,“難道今天你會注意到這種東西?不是有幾隻小鳥在你腦子裏跳嗎,呃嘿!我聽說,劉慶備老板對你舅媽談過,似乎陳丁琅老板對你有意思…那個…而且湯子翼又開始接近…從前的舊情!你記得不?一個人盡管結了婚,可是控製不住心猿意馬,—我根據自己的經驗知道…我記得…”

    單珠孌仰起頭,垂下眼睛,用她平日的步伐走著。可是看得出,父親的話對她仿佛是耳邊風。

    十、後花園

    吃了午飯的人們,陸續從餐廳出來,通過過道來到了後花園,各人找了個相好的夥伴,在花園裏信步徜徉起來。

    陳丁琅和湯子翼走在最後,他們象萍水相逢似的偶然碰在一起。他們的麵貌彼此各不相同,但是此外的一切—最新的時裝,風流的體態,象女人一樣光潔的皮膚,極其文雅的動作,談吐從容的作風,都證明他們是一個類型的人,是相同的家庭教養和經濟地位的產物。但是湯子翼留著長頭發,在姿態和麵部表情中看得出他富於幻想,會使人聯想到他的藝術家的稟賦和性格。

    陳丁琅搭訕道:“湯兄,是揚州八大怪的傳人錢慕榮先生的高足吧?”

    湯子翼點點頭,激情神往地:“在錢老師那裏的兩年裏,我得到的好處和藝術享受,比我在各所學校—起初在杭州,後來有個短期時間在上海的多年學習還要大些。”

    陳丁琅:“揚州是個人間天堂,杭州、上海,但是我更喜歡揚州。在它醉人的自然環境中,常常可以碰見絕代佳人。”

    湯子翼:“是啊,揚州是個出美人的地方,清末的賽金花就出在那裏。另外,揚州還是個出人才的地方,還出過幾個狀元。”

    陳丁琅:“我在那裏住過兩年,我認為這個城市乃是人間樂園,而且在我心裏留下了最美妙的迴憶…”

    這時,離陳丁琅和湯子翼不遠處,有兩個正在散步聊天十八九歲的青年人,忽然互相瞧了一眼,閃現出幾乎察覺不到的譏諷,而嘴唇邊掠過了會心的微笑。

    “我剛才有個想法,”陳丁琅的話拖長聲調,“多麽奇怪,或者正確地說,多麽苦惱…在這些地方待了一個時期以後,忽然覺得好象處在一個荒涼不毛的沙漠裏…”說著,他的手神經質地拉了一下夾鼻眼鏡的鏈子,暫時從鏡片後麵解放出由於心中愁煩而黯然神傷的眼睛,脫口而出:“一切都使人厭煩。”

    “但是,據我看,”湯子翼轉臉對陳丁琅說:“楊老板所說的這個荒涼與單調的沙漠還不致於就使您感到厭煩,—您在這兒總共才住了半年。而我吧,這種體驗算來已有兩年了。我有權說,我在這裏的寂寞和苦悶是無窮無盡的…我不明白,在這些穀倉、牛舍和所謂業務中間,我怎能活得下去…”

    陳丁琅親切地:“但是您至少還有卓越的天才,可以用它安慰和愉快地消磨時光。”

    湯子翼那蒼白的臉痛苦地顫抖了一下。接著,他故意做出隨便的神氣迴答:“我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什麽天才。”

    這時,一位青年走過來,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他是個大學生。他長得身材勻稱,不高不矮,急劇的手勢和常常變化的臉部表情,顯示了好動和神經質的性格。他白皙的麵孔既文雅又漂亮。上唇剛剛長出的淺色短胡須,跟湯子翼一模一樣。看來他的活潑和熱情幫助他克服了幾分膽怯和靦腆,他把兩隻手放在背後,向陳丁琅微微點了點頭說:“請願諒我,陳丁琅老板。我希望知道,當聽到您打算要在我們鎮上發展革新和改進時,我感到十分高興。我多麽希望和您認識,和您詳細談談…我願意知道的一切。”

    陳丁琅瞧了那青年人一眼,看見他雖然態度羞怯,卻以那樣熱情地向他提出問題,他馬上明白了他在和什麽樣的人打交道,於是他客氣地笑了笑,在躊躇了片刻之後,迴答道:“我感到十分愉快,請您相信,在我這方麵本來是樂意滿足您的願望的…但是…但是…我還沒有想到在您們鎮上進行任何革新和改進。”

    那青年靈活的、富於表情的臉上出現了天真的和由衷的驚訝:“怎麽!我還以為正是象您這樣的人…又年輕,又有錢…應當帶來首創精神…做個榜樣…發展科學…”

    “但是我根本就不怎麽年青,”陳丁琅不自然地笑了起來,他的前額神經質地顫動了一下。

    “在揮霍了幾十萬之後,您覺得自己已仿佛經曆了整個世紀,對不對?”湯子翼帶著幾分狎昵的意味低聲對他說。

    那青年:“您要知道,我對這個問題有極大的興趣…我這幾年很少在家,去年暑假家父答應了讓我去到幾個管理得很好的大綢緞莊實習…現在我升了三年級,對於應該怎樣推進事業已有了一些認識…我們這邊的情況我是知道的—很糟,從各個方麵看都是很糟,因此我覺得,陳老板,您有責任把自己的全副力量貢獻給人民群眾,以便…”

    “子甫!”湯子翼用不滿的聲調向弟弟說,“你的腦子已經被理論塞滿了,你準備隨時隨地宣傳這些道理…然而這正是年青人的特點…”

    “當然,”湯子甫兩眼灼灼發光,他挺起胸脯,仰起腦袋,打斷了哥哥湯子翼的話,“你說我年青,我一點也不認為這是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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