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所喜的,是自己的女婿的成果。


    當然,歐陽誌朕一直都覺得他是人才。


    此番,又立下了大功,更證明了朕有識人之明。


    弘治皇帝眉飛色舞,顯得頗為激動。


    “這是一道錢糧簿冊嗎?”弘治皇帝質問。


    見眾人默然。


    他搖搖頭:“不是!這是曙光,是一道曙光!朝廷多年的積弊,在定興縣看到了希望,卿等看到了,朕也看到了。”


    “從前,卿等總是說,工商傷農,這話……放在從前,不錯。可如今,時局大變,卻是錯了。人力不足,可以用耕牛代替,隻要種糧食,還有利可圖,何況還有紅薯和土豆補充,在那寧波,有數不盡的漁船出海捕撈海魚,我大明,就暫時缺不了糧。甚至,還可以讓屯田所,改育良種,總是會有辦法。諸卿家啊,無工不興,無商不富,這富的,何止是區區商賈,還有升鬥小民,甚至……還有國庫啊。”


    弘治皇帝說到這裏,點到即止。


    他知道,若是再多說,就有點犯忌諱了。


    可他依舊為此可興致勃勃。


    他咳嗽一聲:“卿家們要派軍馬前護送稅銀至京,朕準了!蕭敬,你親自去一趟定興縣一趟,朕要召歐陽卿家入京,朕好久沒有見他,了,倒是有些想他,有許多事,朕要詢問他,卿家們說的不錯,這是棟梁,朕不能虧待了他。”


    “此外,朕撥一隊勇士營給你,讓勇士營,護送稅銀入京吧。”


    蕭敬哪裏敢怠慢:“奴婢遵旨。”


    劉健等人,心裏也滿懷著期待,他們倒也希望,此時見一見這歐陽誌,這個小子,不錯!


    …………


    蕭敬奉了旨,幾乎馬不停蹄,至定興縣。


    歐陽誌似乎早就知道了什麽,一見宮中來了使者,忙是開了中門迎接。


    蕭敬還以為,他見了自己,會嚇一跳呢。


    畢竟,自己可是陛下身邊的人,尋常人要傳達陛下的旨意,宮裏一個宦官來也就是了,何須要司禮監秉筆太監以及東廠廠公親自來。


    這是何等的殊榮啊。


    哪怕是太子殿下,陛下都沒有這雅興呢。


    可是……歐陽誌麵上沒有表情。


    因為……等他察覺到噢,原來是蕭公公親自來,好厲害啊,可惜……這興奮勁已經過去了。


    這縣衙上下,俱都崇敬的看著歐陽誌,歐陽縣令,果然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所有人看到了蕭敬身上欽賜的鬥牛服,再加上他自稱自己為蕭敬,都已嚇得臉都白了。


    這位蕭公公,地位遠在他們之上,非同凡響啊。


    歐陽誌平靜的道:“陛下可有旨意。”


    “有口諭。”蕭敬心裏無奈的苦笑,閃亮登場,得來的卻還是這般氣定神閑的臉,讓他不甘心:“陛下命你立即隨咱入宮,噢,還有,稅銀統統封存,由勇士營護送入京。”


    歐陽誌沉默片刻:“臣遵旨,臣已經準備好了,可以隨時動身。”


    準……準備好了!


    蕭公公其實一直懷疑,歐陽誌是不是腦子有什麽問題。


    可現在,看看人家這有備無患的樣子。


    這哪裏是腦子有問題,人家就是這麽穩重。


    歐陽誌朝身邊的胥吏使了個眼色。


    那胥吏頓時千般不舍。


    隨即,取來了一個包袱。


    來時,歐陽誌就是這麽一個包袱,如今,要走了,依舊還是這包袱。


    歐陽誌背上了包袱,顯得說不出的踏實。


    這種充斥於內心的踏實感,令他露出了笑容。


    “公公,可以走了。”


    “啊……”蕭敬很想說,咱還沒吃飯呢,難道不要招待一下。


    可是……看著背著包袱,那洗的漿白的包袱……一下子令蕭敬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心裏苦笑,忍不住佩服的看了歐陽誌一眼。


    歐陽誌從容的舉步。


    可此時,這縣中上下,許多差役卻紛紛湧上來。


    幾個司吏打頭,拜下:“使君……”


    有人竟是落淚。


    走的太突然了。


    他們和歐陽誌同衙辦公,一個是官,一個是吏。


    歐陽誌治吏嚴厲,不容他們有半分的差錯。


    甚至……有不少差役,都受過懲罰。


    可現在……許多人卻淚眼模糊。


    公是公,私為私,沒有人心懷怨恨,心裏卻充斥著一股悲涼。


    歐陽誌駐足,迴頭看著他們,他想了想:“你們迴去吧,不必相送,你們且放心,這一年多來,新政的推行,你們功不可沒,我會稟明聖上。”


    “使君且留下來,在廨舍,吃一點東西,墊墊肚子再走。”


    歐陽誌臉色木然,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這可不成,天使已來了,聖命在身,我豈可留下,你們都迴去各司其職,記住,新政自我們而始,一定要堅決推行下去,十裏鋪的商業街,按原先的規劃,不可出差錯,有時,也可和商戶們商量著。西山錢莊的貸款,要及早還,會有滯納金的。還有……”


    歐陽誌絮絮叨叨的交代之後,別過頭,闊步上前,他沒有留下多少的遺憾,背著包袱,猶如當初來時的樣子,麵上那樣的木訥,或是在別人眼裏,還是這般的高深莫測,他抖了抖包袱,雙目沉如水。


    慢慢的,他進入了馬車,馬車徐徐而動。


    似乎……已經有了聞到了音訊。


    沿街上,有人奔走相告:“歐陽使君要入京了,歐陽使君要走啦。”


    卻不知何時,這馬車走不動了。


    竟是烏壓壓的人,擁堵了車道。


    隨來的禁衛紛紛唿喝。


    而道路的人群,有的高聲大唿,有的不知受什麽情緒感染,仿佛生離死別一般。


    縣裏的每一寸土地,歐陽誌都用腳丈量過。


    或許他並不認得每一個人,可這縣中絕大多數,都曾遠遠看過這位使君留下的身影和足跡。


    人們隻覺得,自己漸漸吃飽了,自己漸漸可以養家糊口了,見識到,自己的身邊,有太多太多的變化。


    而這一切,都來自於這位不苟言笑,據說高深莫測的縣令。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竟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


    人們推搡著,有人垂淚,有人哀嚎。


    馬車每動一下,都極艱難。


    歐陽誌不敢打開車簾子,他隻端坐在沙發上,帶著他的行囊,曾來過這裏,或許……此去便再也迴不來了,可他來過,這就足夠了。


    人生有太多遺憾,就如自己恩師所言的那樣,隻要做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那麽……就沒有遺憾了。


    歐陽誌唯一慶幸的,就是自己離開時,不曾在這裏留下太多的遺憾。


    馬車終究還是衝破了人群,徐徐而去。


    留下的,是千唿萬喚。


    歐陽誌木然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神采。


    隻有眼睛是紅的,晶瑩的液體,順著他的眼角滑出,他來不及擦拭,卻是正兒八經的坐在沙發上,隨著道路的微微顛簸,而身子起伏。


    良久,他輕聲呢喃而念著:“恩師……學生不辱使命!”


    於是,他閉上了眼睛,豆大的淚水便隨著眼睛的闔起,撲簌落下,睫毛已濕了。


    蕭敬齜牙咧嘴的擠出了人群,他起初恨不得唿喝著讓人將這些該死的刁民打開,等衝破了重重的人障,已是大汗淋漓,身後,隱隱還傳來了哭聲,他迴頭,看著那數不盡的人影,猛地,蕭敬再扭過頭看了歐陽誌的馬車一眼,心裏竟是一歎,該死,方繼藩還有一個這樣的門生,咱家是一輩子都及不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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