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人這樣看過她。她的年輕、美貌、聰慧,那些讓她在閉塞鄉間無往不利的籌碼,好像一瞬間都成了不值得一提的東西,被普普通通地量化、稱重、評估。那個眼神,和她平日裏打量追逐在她身後的男人們的眼神一模一樣。猩紅的新娘踩著細細的高跟鞋,驕傲地挺直脊背,在這座獨屬於自己的城市裏輕快地跳躍向前。因為想起伯爵那個眼神而翻湧不止的心緒很快平靜下來,她觀賞著街道兩旁尚未完全毀壞的櫥窗,視線在一個玻璃窗後的大花瓶上停留了片刻。這是一隻足足有近一人高的大花瓶,細頸大肚,從東方遠渡重洋而來的傑作,粉□□繪,手工描畫著浮華誇張的各種花卉圖案,富貴不可言說。新娘湊近了光潔如少女肌膚的瓷器,用食指在瓶身上摩挲,仿佛愛戀親昵的迴味。這樣的大花瓶,是她在家裏的時候從未見過的奢侈品,她甚至不知道原來不同顏色和品種的花是需要不同的花瓶去搭配的,而有些花瓶根本不是用來裝花的,它們被放在門口,隻是為了裝飾四周的景色就比如說這樣的大花瓶。伯爵的書房裏也有一個這樣的花瓶,她躲在書架後麵,親眼看見伯爵用電鋸鋸斷了一個女孩子的腰,然後伯爵抱著女孩子的上半身,將它像是插花一樣插在了花瓶裏,人體的血肉和骨骼嚴絲合縫地嵌入了瓷器花瓣狀的開口,穩穩當當地安置在了上麵。伯爵用絲綢擦幹女孩皮膚上的血跡,重新給它梳理頭發,用珍珠發網網起散落的發絲,罩上雪白幹淨的長裙,擺好姿勢。花瓶裏的女孩閉著雙眼,纖長柔軟的雙手輕輕搭在花瓶的邊沿,就像是新娘矜貴地提著裙擺站立在那裏等待畫師為她留下人生最美麗的瞬間。新娘想到這裏,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忍耐的反感,這個花瓶好像也不那麽好看了,她的手指微微用了力,價值連城的昂貴瓷器往後傾倒,在一聲清澈動聽的脆響中,它落在地上碎裂成了一堆五彩的瓷片。無人的城市空曠蕭瑟,她走了半個多小時,找了一間尚且完整的咖啡屋坐下,把褶皺的裙角撫平正,讓自己看起來優雅迷人,然後開始靜靜等待。等待什麽?她也不知道。但是她和那群人約定了,隻要在這裏,殺掉所有闖進來的她的同類那些人是這樣和她說的,她就能夠獲得這座城市的所有權,擁有比伯爵夫人更高貴的身份、更自由的生活。比起陰暗潮濕,還死了這麽多人的城堡,她當然更偏愛被陽光和雨露眷顧的城市。反正隻要像在城堡中一樣,殺掉見到的一切活物就好了吧,這對她來說是駕輕就熟的事情。等了幾個小時後,她有些無聊了,不過她還沉得住氣,隻是開始有點後悔,早知道應該把伯爵帶過來陪她的,那個男人雖然貪婪瘋狂,而且病態神經質,不過在和她舉行婚禮後,他就變成了溫文爾雅、溫柔專情的好男人,雖然不能說話是一個遺憾,但她也不是不能忍受這點小小的瑕疵。美麗的新娘在瓷玫瑰荒蕪的火場廢墟裏等待著,另一批人也和她一樣等待著,隻不過他們的焦灼更加迫切、難以掩飾。“消息放出去了嗎?”坐在臨時征用的別墅裏,一個有著斑白大胡子,臉孔方正的男人皺眉盯著大屏幕。他身上穿著白頭鷹的軍裝,但是刻意摘去了一切軍銜標識,坐在屏幕前飛快動著手指的技術人員神經一緊:“已經放出去了,能用的賬號都已被調動起來,就算是網絡管製最嚴格的華夏,他們的新聞熱度榜上也有相關消息出現了,隻要目標生活在現代化的城市裏,就一定會接收到這個信息。”在不遠處,曾經作為巴黎黑洞事件發言人被推到台前的行政官員臉色發青,他因為大膽地在新聞直播中尋求仲裁庭和議會的幫助,在之後被針對得苦不堪言,以華夏為首的國家隱晦地表示高盧應當“對政府官員解決問題的能力進行係統性培養”,白頭鷹那邊則更直白些,直接對死裏逃生的總統說“在做下代表人類對話這樣的決定之前應當先征求一下白宮方麵的意見”。部分人民覺得是他果斷的決定避免了巴黎全麵淪陷的結局,部分人民則覺得他的行為太莽撞……總之他現在處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明麵上作為解決了巴黎黑洞的代表人,他沒有被撤職查辦,反而還加官晉爵了,但是實際上,其中的苦楚也隻有他自己清楚。所以在白頭鷹找上門和他談合作的時候,他沒有多加猶豫就同意了他們的方案。隻是……他從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手絹,在汗津津的額頭上用力抹了再抹,一個月前還算得上是玉樹臨風的一張臉,現在已經憔悴得不能看了。他又不是傻子,白頭鷹現在的計劃顯然是在把他當擋箭牌玩,一方麵放出消息,以他的名義承諾將瓷玫瑰的使用權贈送給解決了這次事件的仲裁庭和議會,一方麵又把s001塞進了瓷玫瑰裏,他們如果都打死了還好說,如果仲裁庭和議會活下人了呢?最後要倒黴的除了他還能是誰?況且,將高盧境內土地使用權贈送出去,這件事和叛國也沒什麽區別了,就算白頭鷹隻是在用“小道消息”的名義散播新聞,他也絕對逃不過被清算的結局。他隻能慶幸高盧作為提倡人道主義的國家,早就廢除了死刑,那他用錢運作一下,請一個足夠好的律師,還能夠獲得減刑,說不定關上兩年就能出來了,要是再得個什麽病保外就醫一下,也許都不用去坐牢……他再次用力抹了抹自己的額頭,努力思考擅長這方麵法律辯護的律師的名字。一群人在別墅裏等待著,一方演員已經上場,等另一方出麵,劇目就能開場了。隻不過,被他們翹首期盼等待的另一個演員……壓根就沒看見這鋪天蓋地刻意傳播的新聞。喬晝是作為臨時顧問被聘請到首都的,在日本京都黑洞解決後,他本來就該返迴東城,盡管特調處一直對他和瘋醫生的關係抱有懷疑,可是都拖了這麽久了,他們甚至出動了刑偵高手,對喬晝進行了全麵的分析,但根本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隻能遺憾地承認,就算他們之間有聯係,目前也無法被他們所掌握。要麽他們之間的聯係深到足夠生死相依,為此瘋醫生還會費盡心思抹去痕跡以保護喬晝,要麽他們之間不過是萍水相逢,那次被抓拍到不過是瘋醫生心血來潮隨手為之。他們私底下吵得熱火朝天都不關喬晝的事,他再次被轉院到了首都醫科大學的精神科好歹他們還記得這是個需要定期接受治療的精神病人。和東城寬鬆的環境不同,這裏對病人的管理會更為嚴格,喬晝一入院就被收走了通訊設備,每天隻能有三個小時的時間拿迴手機,其餘時間需要和外界聯絡必須通過病房座機,除此之外,房間裏電視書籍一應俱全,倒也算不上無趣。喬晝對手機的依賴性本就比常人要低很多,他沒有需要長時間經營的社交圈,拜托醫生給他買了一些專業書籍後,他索性窩在房間裏當起了書蟲,至於外頭的滔天洪水,全然不入他的耳朵。在等待了三天後,瓷玫瑰裏穿著血紅婚紗的新娘陰沉著臉來到了城市邊緣,她仰著光潔美麗的麵龐,冷冷地質問留守在外的通訊員:“你們是在耍我嗎?一個人都沒有進來過。”聯絡員捏著對講機,汗如雨下,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對方卻不願意再聽下去:“我受夠了你們的謊言,我給你們最後一天時間。”她抬起戴著蕾絲手套的圓潤手臂,掌心一點銀色的冷光一閃,尖利的餐叉像是箭矢破風而出,直直穿透了聯絡員的眉心,將他的表情定格在了驚恐和茫然上。“這是利息。”美豔的新娘對他身後的視頻界麵冷笑了一下。“天呐……你們把它弄過來,到底有沒有防護措施?!”高盧的行政長官發出了驚懼的質問,“它在挑釁!”“是的,我們都看見了,迪布瓦先生。”摘掉了領章的軍人轉過頭,神情平和安定。“不用擔心,我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看到那位先生了嗎?”他指了指二樓某扇緊閉的房門,“他是我們的殺手鐧,就算是怪物,也要在鞭子和斧頭下屈服的,隻不過我們不能輕易地動用這一招。現在,就讓它發一發小女孩的脾氣吧。”男人感覺一股寒意從尾椎骨蔓延上來。他管s001隨手殺了個人的行為,叫做“小女孩發脾氣”?該死,他到底是跟一群什麽人在談合作啊?發布在網絡上關於瓷玫瑰使用權轉讓的新聞已經發酵到了高潮,所有人都在刻意的推動下開始談論這件事,就算是離高盧十萬八千裏的華夏,大多數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到這裏去,甚至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地方,也興致勃勃地高談闊論起來。於是,在醫院裏過著苦行僧生活的喬晝,終於聽聞了這個消息。“瓷玫瑰使用權?”他動了動眉梢,搜尋了一下自己的記憶,確信他在巴黎時從未聽說過相關的事情。還真是第一次聽說有人反應這麽遲鈍,事情都結束好一會兒了才想起來要給酬勞呢。不過他對瓷玫瑰沒有興趣,這麽大一塊地,他拿來能幹什麽用?想了一會兒,喬晝覺得沒意思極了,再度翻開書低下頭,手機裏的評論還在一條條往上翻滾,一張張圖片刷過,喬晝的視線忽然被其中一張圖片吸引了。那顯然是從高盧轉播新聞上截下來的圖,經過多次轉發有些模糊,不過基本還是能看清瓷玫瑰被火焰點綴包裹的模樣,街道社區空空蕩蕩,廢墟和高樓相映,一個小小的人影在其中行走,她穿著非常容易辨認的婚紗,裙擺寬大飄逸,像是新娘行走在自己的禮堂裏。下一張圖片是經過處理放大的照片,新娘的麵容被圈出來,下麵的評論都是清一色的茫然,不明白為什麽這裏會突然冒出個新娘子,也不明白被封鎖了的瓷玫瑰裏怎麽又讓人進去了。喬晝點開這張圖片,沉思了很久。他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眼熟。好像很久以前,在自己的幻覺裏,見過她。這種熟悉感不是第一次了,正如魔都黑洞裏的蘭因也曾在他的幻視裏出現過,新聞上播放過的一些黑洞,什麽渾身長滿眼睛的章魚怪、羊頭屠夫之類的,或多或少都似乎在他不算漫長的人生裏客串過一兩個片段。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整個世界都出bug了,和其他係統發生了設定之外的交互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隻不過……喬晝有點厭倦地關閉了手機,他真的不太喜歡日常生活被反複打擾,到底什麽時候,那個技術水平垃圾得要命的程序員才能修好這個糟糕的bug?在他產生這個想法時,那個安然行走在瓷玫瑰裏的新娘忽然感受到了一種沒來由的莫大恐懼,她霍然扭頭,因為轉頭力道過大而硬生生扭過了一百八十度,然而前後都沒有異常,仿佛剛才那一股寒意都是她自己的錯覺。這不可能……絕不是她的錯覺!剛才……一定有什麽東西盯上她了!就像是伯爵慢慢地將臉貼上騎士盔甲的眼洞,對躲藏在裏麵的她露出了帶血的笑容一樣,這種被注視的恐懼完全蓋過了反抗的勇氣,讓她一瞬間像是迴到了雷雨交加的夜晚,迴到了陰冷肅殺的古堡之中。不、不,沒什麽好怕的,伯爵不是也變成她床邊乖巧的人偶了嗎,他不會再提起斧頭追逐在她身後,那些天鵝似的少女都在舞蹈室的底座上不知疲倦地翩翩起舞,她們也不會再將她推到後麵吸引伯爵的注意力,她現在強大、美麗、自信,沒有人能對她產生威脅。她很快就要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切。可是……那個注視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好像馬上要被吞吃殆盡,不僅是骨肉、血液、皮囊,就連名字、記憶、過往都一並被啃噬掉,成為行走的一個剪影、一個幽靈。新娘扭曲著麵容,站在廢墟裏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瘋狂地尖叫起來。作者有話要說:喬晝馬甲殺手:瞥一眼伯爵新娘:……啊啊啊啊啊什麽東西在看我啊啊啊啊!!第185章 跳舞的中將瓷玫瑰裏的怪物新娘暴走了。這個消息被高盧和白頭鷹兩方聯手封鎖的嚴嚴實實, 好在瓷玫瑰周邊的居民早就疏散完畢,僅剩的活口不是高盧當地派遣出去封閉瓷玫瑰的警衛,就是白頭鷹那邊偷偷摸摸過來幹壞事的外派隊伍不過他們現在都已經成了形狀猙獰的人體藝術品。別墅的布置還是幹幹淨淨, 一塵不染, 潔淨漂亮得仿佛主人馬上就要迴家,但是所有被派來善後的清潔工不是奪門而逃吐的臉色發青就是當場翻白眼撅過去。比起血肉橫飛的那種視覺係恐怖,麵前的場景或許更加挑戰人的心理底線。s001似乎不太喜歡血腥粗暴的殺人手法,死在外頭的人都是擰斷喉嚨, 死在別墅裏的八個人則得到了更好的待遇雖然他們大概並不太想要這樣的特殊待遇。兩個年輕的衛兵一左一右站立在門口,身上的製服整整齊齊,青白僵硬的臉上被提拉著露出弧度相同的微笑, 他們懷裏都抱著一大把花束, 好像等候主人歸來的執事。天花板巨大的水晶吊燈上懸掛著一“個”人,之所以用這樣微妙的量詞,是因為按照數量來說,他被稱為六“份”可能更加合適,四肢、軀幹、頭顱被拆解下來後細細地清理幹淨,用繩子分別掛在吊燈的枝幹上,還特意擺出了高低錯落的造型,就像是風鈴底下那些長短不一的銅管子, 在眾人麵前奏響了無聲的歡迎光臨。心理承受能力差的看見這一幕已經受不了了, 他們大多是在戰場上直麵血肉橫飛場景的, 不怕什麽腸子肚子流一地, 但是對這種充滿人類扭曲惡意和變態欲望的畫麵往往接受不能,帶著使命來的清潔隊隊長鐵青著臉, 四下掃視:“小夥子們, 懷特中將呢?誰看到他了?趕緊找到他!別人都無所謂”他不抱什麽希望地再次重申了一遍懷特中將的重要性, 粗糙的大手狠狠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該死,既然知道是運送這麽危險的怪物,為什麽要派遣中將過來?找幾個小人物不就好了嗎?現在好了吧,這人直接嘎嘣一下沒了,他倒要看看國內要怎麽解釋一個中將的無故身亡。更重要的是……他皺著眉頭,麵色陰沉地想,白頭鷹的中將死在了高盧,他作為這件事的知情者之一,又是雇傭兵,會不會被那群不要臉的家夥滅口?他這麽想著,樓上一扇門咣鐺一響,隊伍裏最年輕的機槍手綠著一張臉幾乎是從門裏飛出來的,撲到欄杆上長大了嘴樓下的隊長臉色大變:“給我憋住”他的命令顯然晚了一步,帶著酸腐氣味的嘔吐物從天而降,在地上砸開了一灘黃白的湖泊。“惡……”隊員們紛紛散開,捏著鼻子露出了惡心的表情,不過剛才看見“吊燈藝術品”的那種毛骨悚然感也被這個小插曲弄得消失了大半。“懷、懷特……嘔……對不起……嘔……”機槍手一邊吐一邊道歉,又試圖解釋自己忍不住的原因,一張還算清秀的臉扭曲成了抹布,隻能哆哆嗦嗦地用手指自己身後的房門,向隊長示意。隊長心下一沉,知道自己的猜測成了真,無奈地歎了口氣,把槍塞迴槍套,招了兩個手下,向二樓走去。機槍手衝出來得急切,房門半開半闔,像個香肩半露的美人在誘惑人們前去一探究竟,小隊員的嘔吐聲還在哇啦哇啦響,隊長用鞋尖輕輕一捅房門,質量上乘的木門就無聲無息地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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