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浸透了他鬢角的發絲,額上的汗水搖搖欲墜,柔韌的脊背彎成了一張弓,血腥味逐漸彌散,把殺手們都震在了當場。她們見過很多為了活命的人做出許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但出手這樣果決冷酷的人……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你……你這傷勢,很可能不到京城就會死掉。”新娘帶著點茫然道。謝琢在劇痛的耳鳴中聽見了這句話,竟然抬起臉朝她露出了一個慘白的笑容:“那就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了,不過還請姑娘放心,我的事情沒有做完,我能活下去的。”“沒有這雙眼睛,我就無法畫出姑娘的形貌,也無法命人追捕各位,如此,各位可放心了?”幾人被他這一連串的行為給震得無法迴神,站在最後的一個人遲疑著問:“你……我們殺了你的家仆,你就不想報仇?”這個問題一出,所有人心神一凜,正是,有如此毅力的人,怎麽會這樣輕而易舉放過她們,還說什麽留待她們日後去取他性命》可見這一定是緩兵之計!謝琢神態自若地抹掉臉上的血,牽動了傷口,薄唇血色全無,一張臉慘白泛青:“生老病死,本就人生常事,阿鉤一路隨我出逃,也有了要殞命路途的準備,我就算□□,也該找你們背後握刀的人。”“將沒有自我的武器折斷,哪裏是什麽報仇。”“何況,就算我仇視你們,也不會濫用私刑。”謝琢摸索著開始撕扯衣袖上的布料,但因為眼睛的劇痛幾次抖著手無法施力,隻能艱難地喘息。不知過了多久,一把鋒利的刀伸過來,劃斷他裏衣裳柔軟的布帛,將之疊成一卷長巾,輕輕塞進謝琢手裏。“郎君風姿高絕,德行通透,妾身敬服,此去京華,願郎君前行坦蕩,留待後日妾身上門取走應得之物。”柔軟甜膩的脂粉香氣從他身邊拂過,輕柔無聲的腳步消失在庭院內,咯吱一聲,木製的院門被貼心地合上了。第153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八)京城的四月氣溫緩慢迴暖, 行人春衫飄逸,小娘子們用層層華豔的襇裙包裹住纖瘦的腰肢,彩帛飄飛迎風欲舉, 仿若神妃仙子, 郎君則寬衫大袖褒衣博帶,護城河兩岸踏春行令的車馬日日不絕, 流觴亭裏終日燃燒著炭盆。開春之後, 大夏進入了新的一年, 去年那些風風雨雨都被年節給洗去,成了貼在迴憶裏薄薄的字畫,被風一吹就要腐朽碎裂,百姓們照常過著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 偶爾聽聽京都名門的郎君們是否又有了新的動向。最近都城裏最值得看的熱鬧莫過於詩禮簪纓的王氏族長因病乞骸骨,一封奏折告老還鄉了。王尚書年少時與謝首輔並稱為京華雙玉,王家璧玉和謝家玉樹,兩人不知攬走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直到現在,不少同朝為官的老臣迴想起當年的往事還會暗暗咬牙切齒一番, 自家老妻或是心上紅妝都曾為他們倆神魂顛倒過不知多久, 好不容易這倆禍害老了……他們的兒子孫子又長大了!氣煞人也!而如今,也到了風華正茂傾倒京華的王家璧玉上書自陳垂垂老矣的時候了。王尚書告老的折子首先遞到了鳳凰台,台城首輔謝淵盯著這本折子看了許久, 將它合上,交給門口守候的小內監:“直稟陛下。”在內宮與寵妃遊嬉的君王睜著昏沉的眸子,將奏折上的字看了一遍又遍, 終於用糊塗的腦子看明白了裏頭的意思, 耷拉著眼皮的瞳孔裏放出一點清明銳利, 旋即又變作迷醉的癡笑:“一玉去也,去也。”折子被輕飄飄地合上,和著皇帝的這句話一起,被原模原樣地送出了鳳凰台。隔日,王尚書便由家人攙扶著前往鳳凰台謝恩,陪伴在他身邊的正是這兩年青雲直上姿容美的王侍郎,王鳳子今日沒有穿著慣愛的寬袖大氅,也沒有穿製式冠服,而穿了一套色澤深沉得有些過分沉鬱的深衣。深衣衣裾平直,佩玉琳琅,邊襟滾著半掌寬的紋,這衣服做工精致典雅,恍然是多年前京城流行的風格。皇帝眯著酒醉未醒的眼睛,審視了一番從殿外而來的一老一少,忽然笑起來:“這不是璧玉又迴來了?”這麽說著,他撫掌而笑,對於這樣代代相傳的相似性表現出了異常的偏愛:“正巧,尚書去後,朝鳴台無人執掌,王瑗之才德高甚,又有家傳淵源,便擢升朝鳴台令,備台城行走吧,這下朕的朝鳴台,可是切切實實有了一隻鳳凰兒了。”台城行走,位同大夏儲相,說他一飛衝天權傾朝野也不為過了。朝鳴台有了新的掌權者,誰也沒注意卸任的王尚書是什麽時候離開京城的,王瑗之在接手了朝鳴台後兩個月,門庭若市的拜訪者就將名帖塞滿了王家的門房,但現任的朝鳴台令不是個喜歡交遊的性格,從他年少時起,就是個不愛搭理人的高冷性格。不過仔細想來,似乎他也並沒有缺席過什麽宴飲,為什麽會給人這種感覺呢?可能是……當時他身旁總是有另一個更長袖善舞的人居中調和,完美地彌補了他的缺點?也可能是因為他在對方麵前的姿態過於柔和順從,以至於給了人他其實並沒有那麽難以接近的錯覺?這些時日裏,唯一一個能每次來都得見的也隻有桓家的郎君了,連專注朝事的謝首輔都聽說了王瑗之和桓郎君頗為親密的傳聞。龍陽之好在大夏不是什麽值得驚奇的事,世家大族的郎君之間有些超出界限的情誼還算是有點兒時尚潮流的風雅之事,總歸隻要不耽誤娶妻生子,任何荒唐奇事都是錦上添花的雅趣。就連當朝皇帝都有一兩個男寵呢。其實很多人私下裏也有過揣測,謝首輔和王尚書年輕時或許也有過那麽點兒故事,不過兩人都是端方正持正的性格,這種話說出去總感覺有玷汙之嫌,慢慢地也就沒人說了。謝首輔聽聞王瑗之和桓真知的事時,眉頭都沒有動一下,隻是點點頭,轉而問起了另一件掛念已久的事:“……漠北那邊,有沒有消息傳來?”家仆垂首而立,搖搖頭:“商隊多方打聽,都沒有聽聞郎君的蹤跡,三年前的初冬,定州的確接收過一名自京城而去的流放犯官,但是不到一年,那名犯官就患病身亡了,商隊派人偷偷掘墳開棺,裏頭確有一具屍骨,但仵作看了,其人身形骨骼粗大,並非官僚人家出身,絕不是郎君。”謝首輔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家仆便道:“而後商隊迴轉南下,沿路分撥將幾條通往京城的必經之路都走了一遍,但是根本找不到有關郎君的隻字片語,也可能是時間過久,客店旅舍都記不清來往客人的緣故……”“要麽……”他猶豫了一番,不敢欺瞞家主,隻能低聲說,“要麽,就是郎君轉向塞外北蠻的地方了……”他到底還是沒敢把最可能的那個猜測說出口,郎君沒事情去北蠻的地盤做什麽?可他如果南下返迴,在這麽鋪天蓋地的尋找下,絕不可能不露一絲形跡,能兩年多不聞絲毫音訊的,也隻能是……謝首輔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他怎麽可能想不到那個最差的可能性呢?“你是想說,飲玉已經死了吧?”老人用沙啞的聲音緩慢道。家仆悚然一驚,深深垂下頭顱:“仆不敢!郎君吉人天佑,絕不會”他的話沒有說完,謝首輔倦怠地擺擺手:“行了,下去吧。”家仆倒退著走到門口,謝首輔忽然道:“把找他的人都撤迴來吧。如果他真的死了,也不必為一具屍骨奔走;若是他還活著,這般尋找都不見蹤跡……可見是他不想露麵。”家仆應諾退下,謝首輔摩挲著手中的白玉盞,如同這幾年不停歇的自問一般,再次輕聲喃喃:“飲玉啊飲玉……你在哪裏呢?”在這麽自問的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惦念擔憂數年的孫兒,即將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他們麵前。京城通衢門連接大夏最為繁華的朱雀大街,橫舉銅駝大道,這裏匯聚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異族之人更是多如牛毛,每天如織如潮的人流洶湧匯聚在通衢門前,等待著進入這座大夏的都城。朱雀大街的盡頭就是展翅欲飛的鳳凰台和如明月亭亭的丹青台,從通衢門而入,抬頭就能看見鳳凰台之上翹角飛簷高展如翼的宮殿樓閣,以及側旁造型典雅似蘭草蔓蔓的丹青台閣頂,樓閣亭台身披霞光直上雲霄,宛若仙人座下金銀台,日月照耀,霓虹披舉。多少首次來到京城的人都是被這一眼給震得不能自已。“有勞。”守城小吏麻木地接過一塊路引這就是一塊刻在竹片上的身份證明,證明此人乃是大夏治下良民。和路引一起的還有兩文入城費。捏著竹片和銅板的手指瘦削伶仃,骨節像要刺破皮膚,青色的血管攀爬在滿是細碎傷口的手指上,將造型優美的手指美感破壞的一幹二淨。路引竹片邊角光潤,小吏瞥了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大夏最低一等流民所用的路引,隻有乞兒賤籍才會持有這種路引。他抬頭看了一眼,來人衣衫破舊,頭發蓬亂地堆在臉側,遮蔽了大半張臉,粗布麻衣上滿是陳舊的補丁,不甚合身的衣褲穿在他身上頗有種可笑的滑稽感,就像是一塊破布掛在了細瘦的骨架上,褲腳遮不住他的腳踝,過短的衣袖寒磣地露出他骨骼突出的手腕,二最為醒目的就是他纏係在腦後的那一截深青色布條和手中的竹杖。是個瞎乞子啊,小吏漫不經心地想,這種身有殘疾所以想來都城權貴腳下套一口飯吃的乞丐他見得多了。這麽想著,他難得大發惻隱之心,提點了瞎子一句:“你入了城便往西去,找謝家宅邸,謝首輔宅心仁厚,他家定期給乞兒流民放粥的,你去等著,說不定還能蹭上兩個饅頭。”瞎子聽了,默然了一瞬,而後輕輕點頭,聲音低啞道:“我知道了,多謝提點。”經過通衢門深邃的城門甬道,迎麵就是雲霄中屹立的鳳凰台和丹青台,兩旁的人走忍不住停下腳步發出了驚歎,明明什麽都看不見,那個瞎乞丐也像是若有所覺般停了下來,麵向遠方,仿佛也在凝望那兩座窮盡人力也無法構建的藝術品,停頓了一會兒,而後微微低首,竹杖點著地麵,順著湧動的人流無聲而靜默地緩緩往城中去了。與此同時,從內城駛出的數輛馬車驅開人群,馬車簾壁上繡有盤曲的鸞鳥,車駕帶著叮咚鳴樂和冷香陣陣從人群中穿過,守門小吏眼尖識趣,迅速嗬斥人群讓開道路讓士族車馬出去。旁觀的人群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小吏堆起笑臉上去與駕車的車夫說話:“……尚書大人又要出城?早些時候桓家的車駕已經出去了哩。”車夫坐在車轅上居高臨下地瞅了小吏一眼,無可無不可地笑罵了一聲:“郎主的事豈是我們可以過問的?”小吏立即笑嘻嘻地打蛇隨棍上:“那是、那是……不過今日風大,怕是要下雨,城門或許要早些關閉啊,尚書大人要迴來,自然是會留有側門的……”大約是停留了過久,後麵車廂裏傳來指節叩擊車壁的脆響,車夫麵色一凜,迅速朝小吏使了個眼色,小吏會意,提高聲音朝圍觀的人群大喝起來:“看什麽看?趕緊讓開道路!”車駕逆著人流慢慢駛出了通衢門,在離開城門那一瞬,車中的王瑗之忽然不安地蹙起了眉頭,他揉搓了一下指尖,怎麽也無法按捺下心中突如其來的憂慮。他一直在和桓真知合作尋找飲玉的下落,試圖把他攔截在路上,但是不管是他還是桓真知,甚至他還打聽到了謝首輔派出的人的動向……無論是哪一方,他們都沒有找到任何一點有關飲玉的下落。沒有任何消息並不是好消息,相反,隨著時間過去,王瑗之的心愈發地高高提起。飲玉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他一直不明白他為何要輕易自請流放漠北,這個疑惑在長久的思索中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猜想。如果、如果飲玉一直沒有放棄重編史書的想法,那他此番前往漠北,除了收集史料外,還有什麽解釋?更糟糕的是,他偷偷派去漠北的人迴來告訴他,定州城裏並無飲玉的蹤跡。飲玉失蹤了。王瑗之的心從聽見這個消息開始就在瘋狂下沉。他不信飲玉會輕易死掉,那他的消失到底是為了什麽?他有預感,飲玉或許正在迴返京城的路上,一旦他迴到京城,他一直擔心的事情就要發生了,而且這次的風暴將會比三年前更加的可怕、更加的……無法挽迴。這是一條死路,所以飲玉,千萬不要迴來。第154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九)買一碗冷水麵需要一文錢, 好在配送的醃菜免費吃;旅店的大通鋪是很便宜的,但要是單獨開一間上房的話就要二十五文了,不過好在他隻需要住兩天, 稍微擠一擠, 也不是擠不出這些錢更何況還有從冷水麵攤子上塞了半肚子的醃菜, 足夠省下一天的飯錢了;大頭在於購買竹紙筆墨的錢,自古以來任何和知識文化有關的東西都不是尋常貧民能夠隨意觸及的,許多人家的孩童一直到蒙學結束才有機會擺脫沙盤樹枝擁有最為粗陋的紙筆。掏光了身上幾乎所有的錢財,買到了三刀質地中等的紙箋, 還厚顏向店家乞不用的筆, 最後被那名不耐煩的店家驅趕著推出了門, 一支快壞了的禿筆砸在他身上。“咄咄咄,快走吧快走吧,別在店裏礙我的生意了, 一個瞎子,買紙筆做什麽?還不如改換一下你這身行頭去騙點錢。”被驅逐出門的男人沉默著,沒有生氣也沒有扭頭就走,他側耳循著方才的聲音聽了聽, 蹲下在地上摸索了一番, 把那支筆握在手心,熟練地一捋筆尖零落的毛,心裏就對這支筆有了個大概的了解。筆管圓潤,觸手滑膩, 鋒毫細膩,根根筆直, 彈性豐富, 盡管已經是一支禿毛筆, 但也能分辨出它絕對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心之作。“禿毛筆配落魄人,正是恰到好處。”店老板聽見那個瘦削狼狽的瞎乞丐仿佛說了一句什麽話,狐疑著去聽的時候,對方已經抱著那一疊紙張和筆,緩慢地順著街道牆根走了。和他髒兮兮的狼狽外表不同,他的背影挺拔如鬆竹翠柏,店老板迎來送往這麽多讀書人,有這樣風度氣質的人無一不是出身名門腹有詩書的郎君,怎麽今日隨便見著個乞丐就有這種氣態了?真是奇哉怪也。被感歎了一番的瞎子用竹杖點著凹凸不平的地麵,緩緩走迴落腳的客棧,吩咐他無事不要打擾,便緊閉上門戶,竟是要閉關修煉的架勢了。盡管是京城,但這種小客棧的設施也不過是一般,幾步就能走盡的屋子,牆壁黑沉沉泛著多年未清理的油光,幹巴巴的被子耷拉在床上,有飛蟲跳蚤隱匿期間,窗戶和窗框合不齊楚,被晚間的風一吹,便發出輕微的哐哐聲,不響,但有些鬧人。除此之外,這間屋子就隻有一張四方的木桌合兩條長凳了,男人彎腰擦了擦桌麵,將買來的紙筆放在桌上,還有向小二討來的一隻充當硯台的破陶碗這樣簡陋到可憐的幾件東西,就是謝飲玉現在擁有的全部了。屋外月光平等地灑向大地,屋內黑沉沉一片,失去雙目後唯一的好處似乎就是不用再耗費夜間照明的燈盞,謝琢運筆如飛,明明是雙目失明的狀態,字句落在紙麵上的痕跡卻比流水傾瀉更為流暢。似乎他筆下的所有東西,都已經被他咀嚼誦念過無數遍,記憶深刻到不需要思索便能流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