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都城裏彌漫起了年底特有的熱鬧喜悅氣氛,年節是大夏最隆重的節日,無論是朝堂還是民間都不會怠慢,官府提早半旬封印,關閉府衙大門不再接受百姓狀告,朝堂也開始了長達半個多月的休假,在這段時間裏,無論是真是假,整個帝國各地都會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世家過節的程序更加繁瑣,提早兩個月就開始采買籌備相關事宜,就算是早有舊例陳法的事,也做得焦頭爛額忙碌不堪,從管家到仆婢,沒有一個人能舒舒服服過完這個年節,就算是不用幹活的郎君娘子們,也累得不行。謝首輔從宮中迴來,解下大氅坐在了博山爐邊,幽靜的淡香讓他略帶焦躁的心很快安靜了下來,不知怎麽的,他總覺得最近有些心神不寧。手裏捏著暖玉做成的棋子斟酌了一會兒,謝首輔長長歎了口氣,將棋子往棋盤上一扔,剔透的玉棋子在雕琢精細的棋盤上砸出脆泠泠的悅耳聲響。“去請王尚書過府一敘不,還是我去一趟吧,備車。”守在門口的忠仆無聲無息地彎腰退下,去傳達家主的命令了。才能夠定州到青州的官道上,兩匹馬正在飛馳,馬上的兩人都風塵仆仆麵色疲憊,口唇泛著缺水的青白,頭發和衣服上都是塵土,全靠用繩子將自己捆縛在馬背上才沒有掉下來。忽然,後頭那人座下的馬長長地嘶鳴了一聲,原地趔趄了兩下,一頭栽到在了路上,馬上的人連帶著被狠狠摔了下去,因為繩索捆縛的緣故,一條腿被壓在了馬背下,當即痛得慘叫一聲。前麵的騎手迅速勒馬迴頭:“阿鉤!”這兩人正是連夜從定州軍營裏“出逃”的謝琢和阿鉤,在聽見郎君說要立即離開時,阿鉤一句詢問的話都沒有,轉頭就收拾了東西跟了上來。謝琢扯開自己腿上的繩子跳下馬,下馬的一瞬間,早就麻木的雙腿差點跪到在地上,他跌跌撞撞衝到阿鉤身旁,查看了一下他的腿,麵色一沉。倒下的馬氣息奄奄,口鼻裏冒著帶有血色的白沫,胸口努力舒張起伏,像是一口破敗的風箱在拉動,滾熱的唿吸打在謝琢手背上,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麵前這個人類。日夜不停地奔馳了一天一夜,耐力再好的軍馬也扛不住,死在道路上是遲早的事。阿鉤哆嗦著摸了摸自己的腿,摸到突兀支棱出來的硬物,心知不好,艱難地轉動頭部:“郎君,別管我了,快走吧,我走不了了……”謝琢沒有理會他,快速解開那條繩索,把阿鉤從馬下拖出來,折斷樹枝做固定,將這條血淋淋的斷腿強行捆好,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地形,視線定在兩旁深幽幽的山林中,思考片刻,略作布置,旋即將阿鉤架到自己肩上:“進山。”經過那匹站在原地氣喘如牛的馬時,他拍了拍馬脖子,輕輕將它朝另一邊引了一下:“去吧,你自由了。”馬兒溫順地用頭拱了拱他的手心,仿佛能聽懂他的話一樣,緩慢地掉頭往迴走去。在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山林裏幾個時辰後,十幾名身著軍服的軍士禦馬來到此地,他們手裏還牽著剛才被放走的那一匹軍馬,看見道路中間倒斃多時的馬,立即停下:“往哪邊去了?”立即有人跳下馬,開始仔細觀察周圍痕跡,不多時,他們紛紛抬手指向一側:“這邊!有人受傷了,地上有血跡,他們往林子裏去了!”一行人毫不猶豫棄馬步行,鑽入了叢林之中。第150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五)夜晚的山林猶如吃人的魔窟, 各種野獸出沒,謝琢帶著重傷的阿鉤無法走太遠,索性尋了一處較為隱蔽的地方停了下來,不知哪裏有小溪在奔流, 潺潺的水花聲響了一個晚上, 阿鉤被腿上的傷痛到無法入眠, 靠在樹根旁喘氣, 謝琢脫下外袍撕扯成布條給他做了捆紮,遮蓋住濃重的血腥味。兩人睜著眼睛苦苦捱到天亮,趁著薄霧熹微的時候,艱難地向著有炊煙冒出的方向走去。這個選擇很危險,但是阿鉤的傷勢如果不處理一下, 很可能等不到出山就會死在路上, 更何況他們對此地全然不熟悉,若是迷失在山中更為致命。轉過一個山坳, 眼前就是一座小小的村落, 說是村落,其實不過是幾座破舊的茅草屋,簷下放著幾隻大簸籮, 上麵攤著許多顏色深重的菜幹。他們走過去時,柴門裏走出幾個白發蒼蒼弓腰駝背的老婦人, 她們站在門邊,看著這兩個狼狽怪異身上帶血行色匆匆的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站在原地,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像是幹枯瘦長的冷鐵立在那裏, 絲毫不見任何一絲對於這兩個奇怪外來者的好奇。這種古怪的觀望神態讓阿鉤從心底感到了一種難言莫名的恐懼, 像是有纖細冰涼的小手從地裏伸出來,悄悄扣住了他的腳踝,一路順著脊背撫上了他的心髒。在這些老人冷漠的視線裏,阿鉤感覺腿上的傷都沒有那麽痛了,他隻想著趕快離開這裏無論是去哪裏都行。但奇怪的心理感覺肯定不能被謝琢采納,三郎君攙扶著阿鉤走過去,選了距他們最近的一位老婦人,上前問道:“老夫人安好,我與我仆行至此處,遇到了強人,驚慌之下逃入山林,想尋一位識得路途的男子帶路引我們出去,不知老丈可在家中?”老婦盯著謝琢看了一會兒,好像聽不懂他的話似的,隻是默不作聲地瞅著謝琢,眼皮耷拉,臉上深刻地皺紋裏寫滿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謝琢仿佛沒有意識到對方的抗拒,毫不氣餒地又詢問了一遍,這次稍微提高了一點聲音,態度和藹可親得完全不像一個出身富貴的世家子弟。聽他第二遍詢問,那名老婦終於動了動眼皮,幹癟的嘴巴抽動了一下,從嘴裏扔出兩個梆硬的字:“死了。”謝琢眨了眨眼睛,略微一想,猛然意識到,這裏或許就是趙無缺跟他提及過的“寡婦村”,六年戰役期間,邊境定州告急,所有成丁都被拉上了戰場,到後來,因為兵員折損嚴重,征兵的標準不斷放寬,竟然到了“凡能舉握劍斧者,皆入兵書”的地步,上到八十老翁,下到八歲孩童,全都被囊括在內。有許多村落,一夕之間男丁盡無,一部分是為了逃避征兵躲入山林了,另一部分則是被強行征走了。這些村落裏隻剩下了年邁的老婦和實在無法可用的嬰孩幼童就連婦人都被征入行伍,“行漿洗縫補炊火事”。有些村一整個村子都被征空了,留下孤兒寡母苦苦守候,這樣的村子就被稱作“寡婦村”,趙無缺帶著謝琢在外行走時,給他指過一處村落,說那裏就是距離定州城最近的寡婦村,滿村男丁都留在了“填屍線”裏頭,定州軍每年會給她們發餉,這本是不符合大夏撫遺烈屬規則的,給定州的餉銀裏也沒有這部分,所以這些餉銀就都是他偷摸學著私造的軍錢。“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不是積年庫吏,誰也分不清。”趙無缺提起這件事情時還挺驕傲。將趙無缺的臉從腦海裏揮去,謝琢意識到,他和阿鉤可能的確是來到了一個“寡婦村”。老婦看了他們一會兒,往後退了兩步,將籬笆紮的門打開,轉身慢吞吞地向著屋裏走去,抬手將遮住門框的破布撩起,大大地顯露出其中的景象。謝琢會意,扶著阿鉤深一腳淺一腳地進屋,很識相地坐在了門檻上,沒有貿然踏入房間。老婦對他的識相大概也很滿意,出來的時候手裏還端著一碗清水,一言不發地遞給了阿鉤。阿鉤喝水的時候,她就呆呆地盯著阿鉤瞧,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謝琢試探性地開口索要了一些幹淨衣物,老婦瞧了他一下,竟然轉迴屋裏去拿了,但等她出來時,謝琢頗有點哭笑不得他原本的意思是借兩件農家衣物,拆散頭發,打扮成尋常百姓的樣子,但是老婦手裏居然隻有一件衣服,而且她伸手遞出的方向,明顯是對著阿鉤的。被刻意無視了的謝琢:……阿鉤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也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越過主家被偏愛的場麵,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地將求救的視線轉向了三郎君。謝琢示意他收下,從容地代他向老婦道了謝,老婦卻不再理會他,自顧自迴屋去了,似乎一點也不在乎這兩個不知來曆的陌生人在這裏做什麽。一直站在原地靜悄悄地看著這邊的其他老人們不知何時無聲地退迴了自己的屋子,重新關上柴門放下布簾,青天白日的,硬是營造出了一種死寂的氛圍,隻有單薄的炊煙在寥寥幾座房頂上飄起,證明這裏並非一座死村。老婦對三郎君和自己的待遇差別之大,令阿鉤前所未有地忐忑起來,他像是屁股底下長了刺兒一般,渾身上下都不舒服起來,那條傷腿又因為失血過多而漸漸失去了顏色,像是青白的死人腿一樣,讓阿鉤忍不住想要去碰又不敢碰。謝琢看了看四周,將阿鉤半拖半抱到屋後的茅草堆旁,把他安頓在上麵,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休息一下,我去問問如何出山。”阿鉤不知道三郎君和那位老婦說了什麽,等過了一刻鍾再迴來時,那位老婦對他儼然已經是有求必應的狀態了。謝琢將自己的頭發用青布條紮起,沾了點煤灰把膚色抹得暗沉,手上端著一大碗糙米粥和雜糧麵窩窩,和阿鉤分吃了,然後倒頭便在稻草堆上沉沉睡去,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那些追在他們後麵的追兵。見他坦然如此,阿鉤焦灼的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不由自主地跟著睡去。等他再醒過來時,已經是黃昏時分,謝琢將他推醒後,轉頭輕聲說:“大概要多久?”“不是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沒人會摸黑走山路,山裏頭可是有人見過熊瞎子的,這時候出山那是在找死”阿鉤這才注意到老婦竟然就站在謝琢身後。迷迷糊糊間,他看見三郎君微微偏過了頭,像是看了那個老婦一眼,蒼老的女音於是停了片刻,而後生硬地轉折:“……就是要多費點功夫,不停歇地走上一夜肯定能出去了。”三郎君微笑起來:“多謝老夫人,還請勞累些,前方帶路,我這仆人的傷勢等不了許久,我想明日午前到鎮上,尋個良醫替他診治。”老婦人欲言又止了一會兒,也沒有介意他命令式的語氣,默認般地到屋後提出了一個筐子,拿出鐮刀,摸出一根粗長的火把重新纏裹了一下木棍上的布頭,走到了前方。別看老婦人年邁佝僂,腿腳卻著實有力健壯,行走在複雜的山路上,竟然有種健步如飛的感覺,手中鐮刀快速割開雜草,開出一條能夠容納人行走的小路,比身後一殘一弱走得不知道快了多少。阿鉤忍著腿上的痛,滿頭大汗跟了一段距離,忍不住問:“郎君和她說了什麽?為什麽她……”謝琢笑了笑:“我隻是跟她說了此行的目的。”阿鉤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編史?”謝琢頗有些忍俊不禁的樣子,嘴角快速地一翹又落下,睫毛遮蓋住大半眼睛,模糊了其中神情,半晌才否定:“不,是去告發定州軍趙無缺私造軍錢,中飽私囊。”阿鉤一下子怔住了。他不知道三郎君消失的那幾天是去哪裏了,但是在三郎君初入定州軍營為書簿的那些日子裏,他是一直都在的,他聽著那些老兵詳細地講述六年戰役裏的經曆,看著三郎君將它們一字一句記錄下來,全然是專心投入修史一事的狀態,怎麽現在突然就變成……要去告發定州軍的大將軍了?事實上他根本都不知道謝琢為何要匆匆逃離,隻不過憑著莫名的信任跟著他逃了出來。依照大夏律令,流放犯官無詔擅自離開流放地,是為斬首死罪,禍及三代,從犯等同。謝琢跑得迅速,阿鉤跟得果斷,兩人都沒把這個威脅放在心上。懷揣著滿肚子的疑問,阿鉤默默閉上了嘴,不再多問。就算……就算是想要迴京,想要做迴他榮華富貴的世家子弟,那也沒有什麽好苛責的。阿鉤想起在來的路上,三郎君接過那支別人遺棄了的髒兮兮的筆,愛惜地在衣服上蹭幹淨對他笑的樣子,忽然就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了。夜間走山路的確不好走,唯一的好處就是追兵絕不會在這個危險時候繼續追蹤,而他們又有熟練山民帶路,竟然真的在第二天清晨出山來到了一座小鎮前。當三人站在山道旁看著小鎮時,老婦忽然迴頭,一雙眼皮耷拉的眼睛睜大了:“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謝琢鎮定地看著她,平靜地迴答:“記得,要趙無缺償命。”老婦人滿足而快意地笑了起來,蒼老僵木的眼裏放出滾燙烈火一樣的熔岩火焰:“那我等著看他下地獄。”謝琢眼神複雜地看著這個被仇恨燒灼得晚年不寧的老人,輕輕歎息:“你會看到的,他已經活在地獄裏很多年了。”老婦怨恨地低語:“那是他應得的!”她扔下這句話,便轉身沿著來路迴去了,阿鉤聽他們的對話聽得稀裏糊塗,想詢問又不知從何問起,揣著疑惑被帶進了小鎮。定州南下的道路多山多關隘,這座小鎮是定州通往京城的必經之路之一,謝琢將阿鉤安置在一處廢棄城隍廟裏,出門去給他找大夫了。追兵被他留下的痕跡誤導到了另一邊山林,但隻要他們仔細搜尋,很快就會反應過來這是個陷阱,於是這座小鎮也並不那麽安全,直接去醫館找大夫顯然是不合適的,他不慌不忙地繞著鎮子走了一遍,腦子裏就有了主意。第151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六)鎮子不大, 鎮口的城隍廟也隻是狹窄的一進小院子,城隍大帝的石像塌了一半,威嚴的一隻眼睛還怒目看著門口, 阿鉤靠在供台下坐著, 神情憂慮地看著門外, 郎君出去已經有一會兒了,不知道現在迴來了沒有。郎君自幼錦衣玉食養在首輔膝下, 哪裏做過這樣和市井小民打交道的事, 若是、若是……阿鉤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麽,一邊昏昏沉沉地想著, 一邊抱緊了懷裏的包袱。這是郎君出去前交給他保管的,裏頭都是這幾個月來謝琢逐字逐句記錄下的東西,在阿鉤心裏, 這些東西價值連城, 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好好保管。不等他胡思亂想結束, 門口便傳來了低低的人聲, 阿鉤頓時驚醒了過來, 側耳去聽, 辨別出其中一個正是自家去了多時的三郎君。“……正是此處, 他為護我不慎從山上滾落,被重物撞擊碾壓, 幸得山中善民救助才能出山前來尋醫,我也不敢再搬動他, 還請鍾醫費心……”“誒誒誒,郎君此話過矣!救死扶傷本就是醫家本職, 更何況若非郎君方才一拉, 我或許也要成了水中溺鬼了, 不過是順路攤瞧一名傷者,有何不可……倒不知是哪家不曉事的頑皮小兒,竟將桐油灑落在橋邊,實在害人不淺!”兩人低聲交談著,一名麵白有須、穿著粗布長衫的男人提著藥箱走進來,一眼瞧見阿鉤:“唔,神誌還算清楚,大幸!最怕山上滾落之人昏厥不醒,恐傷及頭腦,那樣的話就是神醫出手也無可奈何了。”大夫放下藥箱,在阿鉤麵前蹲下,仔細查看了一下他腿上的傷,伸手按壓了兩下,點點頭:“不妨事,雖看著恐怖,其實就是骨傷,將斷骨吻合固定,將養數月便可,隻是由於拖延了一日,隻怕無法再恢複行動如常的狀態了,而且定骨之痛,鑽心徹骨”“沒關係,”這迴說話的是阿鉤,“請醫者盡管施為,隻要能快些行走,什麽痛我都忍得。”鍾大夫聞聽此言瞧了阿鉤一眼,沒什麽表示,大概是聽多了病人這樣的誇口,他抬手將阿鉤的袖子卷了幾卷,疊成厚厚一塊,示意阿鉤咬進嘴裏:“以前還有人痛到把舌頭咬斷了,你要是受不住就咬著它。”或許因為附近就是大山,常有外傷病患送到此處,鍾大夫對於骨傷頗有一手,請謝琢將阿鉤死死按住,他為其清洗潔淨傷口後,眼都不眨一下,抬手就抓住兩截斷裂得有些可怕的骨頭,強行拗正迴了原位,阿鉤的脖子上頓時繃起了寸高的青筋,額頭上汗水如瀑而下,一雙眼睛裏瞪起了血絲,等大夫用布條合著木棍捆縛斷腿做完固定,取下阿鉤嘴裏的袖子時,才發現他竟然生生咬出了一嘴的血。“好漢子!”鍾大夫這迴是真的驚訝了,正骨前誇海口的人他見得多了,但是真的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的這還是頭一個。對於聽話的病人,大夫也總是願意給予更多的關懷。於是鍾大夫順口問了一句:“郎君接下來可有打算?鎮子偏小,這幾日又多客,怕是客棧都住滿了,正巧這位的傷也需定時換藥,不如去我家暫歇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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