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了一會兒,他點點頭,聲音低沉:“我知道了,讓你家主子等著吧。”他說完了轉身就要走,走出兩步忽然又扭過頭:“你家主子叫什麽來著?”阿鉤莫名地看看他,還是迴答了:“郎君謝氏行三,諱琢。”小吏皺起眉頭:“這麽長的名字?”阿鉤可疑地頓了半晌,簡潔道:“姓謝名琢。”小吏這迴聽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將“謝琢”兩個字翻來覆去念了幾遍,顛著步子慢慢走遠了。就算幹的活輕鬆了些,謝琢得到的待遇也不會更好,他住在和其他犯人一樣的破草屋裏,主簿還特別照顧了這株會寫字的苗苗一點,動用特權讓他和阿鉤單獨住,屋頂的破草席也隻破了邊角,勉強能遮風,其餘的功能就大可不必妄想更多了。謝琢正趁著天邊霞光尚未散盡的最後一點時間奮筆疾書,將路上聽到的事情一一羅列記錄下來,屋內沒有桌椅,隻有一張用稻草堆起來的床,他就這樣坐在床邊,彎著腰將竹片墊在膝頭,就著昏黃微弱的光線刻字。一個人站在門邊看了許久,沒有驚動屋裏的人,默不作聲地後退離去。轉天,謝琢就得到了來自定州軍主簿的調令,要他去定州軍軍需官麾下做書記官,幫忙整理各種軍需物資。這活兒聽起來麻煩瑣碎,但對於謝琢這樣過目不忘的人來說再容易不過,上頭的主簿也沒有苛責人的意思,安排的事務都尋常簡單,他於是就有了大把的空餘時間。再加上軍需整理需要大量紙筆,那些多餘無用的紙頭竹片可任他們拿取,倒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去處。不出半個月,定州軍上下都知道了一件趣聞:軍需營來了個怪人,喜歡扯著老兵聊天。他不和年輕新兵聊天,隻找那些在軍隊裏待了好些年的老兵油子,一聊就是大半天,聊的什麽沒人知道,那些老兵油子平常笑嘻嘻的嘴上不把門,唯獨問到這件事時會變了臉色,骨子裏透出點兇悍的人氣來。“謝大人……是個了不起的人。”一個老兵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而後對帳中的談話守口如瓶。這才多久?竟然有人得到了這群兵油子的尊敬?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越來越多的人對軍需營的那個怪人感到好奇了,但對方基本不走出帳篷,像是一尊石像長在了裏頭一樣,定州軍上下竟然沒多少人見過他的樣子!漸漸就有人拿他開起了下流玩笑,軍營裏的兵,嘴上都不留口德,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可是誰都沒想到,最先急起來的竟然是那些和怪人聊過天的老兵們。他們成群結隊,逮著說壞話的人就是一頓狠揍,揍到對方抱頭求饒保證以後再也不亂說話了為止。這樣過了一段時間,講壞話的人是沒了,眾人對那個從頭到尾不露臉的怪人的好奇卻是壓也壓不下去。這難道是個成了精的狐狸不成?怎麽就聊聊天,就把人的魂兒都鉤去了?第144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九)但任憑他們如何好奇, 後勤軍需的營帳也不是能讓他們亂走的,於是各種好奇疑惑都隻能埋在肚子裏,等著有機會的時候一吐為快。謝琢不是聾子瞎子, 軍營裏悄悄傳的閑話又沒法避著人, 被他聽見是遲早的事, 不過他並不關心這些,阿鉤被他三令五申不許惹事, 也隻好當這些傳聞是耳旁風, 自顧自生上一段時間悶氣就罷了。等到了最寒冷的十二月, 謝琢才漸漸忙起來冷冬到了, 北蠻不會在這種時節來大夏邊境打穀草,得了閑暇的軍隊也開始休整貓冬, 順便把豁了口的兵器盔甲之類修修補補,上頭則會趁這個機會下發軍餉。謝琢做的就是發軍餉的活兒。那場傾覆半個大夏的戰役已經過去了五年, 北蠻雖然被打迴了草原上,但大夏也失去了趁勝追擊的力氣, 於是隻能恢複到六年戰役之前的拉鋸場麵, 隻能說幸好周邊沒有什麽得力的國家,不然現在就是他們漁翁得利的時候了。為了安撫這些長期駐守邊境的將士, 朝廷發軍餉發得很是痛快, 可以說,就是這些實打實到位的軍餉, 才讓大部分軍士都咬著牙撐過了最困難的六年戰役不是所有人都有一腔不計生死保家衛國的決心,能夠讓自己、讓家人活下去才是他們從軍的初衷。帳篷裏像學堂一樣排開了十數席矮幾,每桌後頭都坐著一個瘋狂撥弄算籌的書記官, 在這群焦頭爛額不修邊幅的書記官中間, 將算籌推在一邊, 袖著手思考片刻,便能在竹簡上刻下幾筆的謝琢就顯得分外醒目了。主簿抓著短短的胡須在他們中間轉了一圈,最後停在謝琢身後,眯著眼睛瞅了一會兒桌上的竹簡和算籌,胡須下的嘴得意地翹了起來。他也是讀書人,這名自京城流放而來的青年第一次自報姓名時他就意識到了點什麽,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更是確定無疑,此“謝”定然就是彼“謝”,他不會蠢到去關心這位謝家郎君為何被流放至此,隻是不動聲色地關照了對方一些。事實證明,這樣的關照百利而無一害,漠北缺少人才,更缺少這樣的全才,可不是麽,謝家鍾靈毓秀培養出來的子弟,就是登朝上殿經緯天下都使得的良才,放在漠北就是個大寶貝疙瘩。謝琢一來,一團亂麻的軍需糧餉瞬間有了章程,不僅如此,可以一心二用的謝琢還獨自擔起了四五個人的活,把那團陳年舊賬梳理得清清楚楚,讓主簿頓生知己之感。雖然他也很好奇為什麽這位謝郎君啥都不看,非要先把那堆舊帳本挖出來理清楚,不過既然對方說了這是他的做事習慣,那也不必深究太多。看看,往年裏要折騰一個多月的軍餉發放,這才不到半旬,已經在謝琢的手下有了完整的雛形,隻要照著營號隊標發下去就好了。主簿捋著胡子,笑眯眯地又看了一會兒,邁著四方步悠悠迴到了營帳門口那個擺著火盆的小角落,坐著烤火去了。他坐下不到半個時辰,謝琢就放下了手裏的筆,定定看著手裏的竹簡,麵上浮現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過了一會兒,他卷起那疊竹簡,隨手塞進袖子裏,起身往懶洋洋烤火的主簿走去,然而不等他開口,帳篷的簾子就被唿啦一聲卷起。來人動作粗魯,外頭的風雪裹著寒意猛地吹進來,幾乎是一瞬間,就將賬內積聚了多時的熱氣趕了個幹淨,撥弄算籌的書記官們頓時抬頭對來人怒目而視。讀書人的怒氣不如武人兇狠,卻自有一股威力,來人霎時慫了下去,訕訕地將厚重的簾子小心翼翼放下,對整個定州軍的賬房老爺們拱了一圈手:“那個,將軍遣我來尋一個姓謝的先生……”謝琢的視線移到他身上。主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名魁梧的傳令兵,忙不迭站起來:“可是趙將軍的令?”傳令兵頷首,主簿神情裏出現了一絲凝重。趙將軍是定州軍的掌帥,不如說整個定州軍就是趙家人一手拉拔起來的,一門忠烈義勇傳世,六年戰役裏定州軍連著換了三代掌帥,整個趙家都死的差不多了,這麵軍旗到最後還是死死握在趙家人手裏。確切地說,是在最後的趙家人手裏。現在這位趙將軍是趙老將軍的幺孫,原本怎麽算定州軍也不可能到他手裏,於是這位小趙將軍就整日裏招貓逗狗,整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靠著家族的蔭庇在定州軍裏混了個掛名的偏將頭銜,領上一份薪水就日日承歡老夫人膝下,做個撒嬌賣乖的好孫兒。哪裏知道,六年戰役,打死了趙家上上下下提得起槍上得了馬的兒郎,趙老將軍領軍死在阻擊北蠻的草原邊境,接下定州軍軍旗的長子緊隨其後死在保護民眾南下撤退的路上,從兄長手裏攜旗整軍的二子被伏擊死在定州城外,死後戮屍懸首十三日,前仆後繼前去收屍的將士、民眾逾百,盡數被斬於陣前。其餘趙家子弟沒有一個去救過人,他們陸續都死在了抗擊北蠻的路上,到最後,整個定州軍扒拉來扒拉去,能扛起定州軍軍旗的竟然隻剩下了一個以招貓逗狗為己任的紈絝。紈絝是被奶奶用拐杖打出趙家大門接下這麵浸透了父兄血液的沉重軍旗的。“既是我趙家兒郎,就要死在這麵旗子下!”趙老夫人將不肯出門的孫子打出家門後,站在門口說了這句話。紈絝不知是運氣好,還是因為死去的父兄給他留下了一班忠心得力的助手,最後幾年戰事,他竟然跌跌撞撞多次死裏逃生,硬是活著帶定州軍把北蠻趕迴了草原。不過對於這位前職業是紈絝子弟的趙將軍……現在還是有許多人不太瞧得起他。因為這位趙將軍一反父兄先輩們身先士卒的傳統,幾乎不怎麽帶兵上陣,就算不得不臨陣,也會警惕地裏三層外三層用親衛把自己保護得嚴嚴實實,平日裏坐鎮中軍更是稀裏糊塗,活像個吉祥物,讓那些仰慕趙家一門忠烈的人們失望不已。……哪成想趙家最後活下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廢物呢?實在是天意弄人啊。這樣一個諸事不管隻顧自己快活的人,突然點名要見謝琢?主簿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麽。謝琢上前一步,對傳令兵頷首:“我姓謝,將軍要找的是否是我?”傳令兵上下打量他一番,撓撓頭:“我也不知道……先過去給將軍看看吧,不是再說。”這個帶點兒傻氣的迴答令謝琢久違地露出了一個笑容,他點點頭,拍了拍衣袖:“那便請小兄弟前頭帶路吧。”漠北的十二月凍寒徹骨,傳令兵穿著厚實的冬衣大步在前,謝琢身上卻沒有足夠保暖的衣裳,他畢竟還是一名流放的犯官,沒有這樣好的待遇,主簿看他可憐,揀了件舊衣物給他,在這樣的天氣下,也隻能算是聊勝於無。謝琢將雙手小心地塞進袖子裏,無師自通了農民揣的標準姿勢,跟著傳令兵在雪裏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軍營裏除了巡邏的兵丁外,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大風扯著棉絮似的雪團子往下砸,不一會兒就在肩頭堆積了厚厚的白雪。兩人穿過層層柵欄,終於到了軍營最中心的帥帳,定州軍因為人多,營盤都紮在外城,除了一些特殊建築比如庫房之類的修了房子,其他人都一半帳篷一半土屋地住著,連大將軍也不能免俗,定州城內屋明瓦亮的將軍府完全就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這頂帥帳穩穩當當立在整個軍營中央,前頭一杆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子上一個“趙”字濃墨重彩古樸威嚴,帳子前頭竟然沒有站著衛兵,好好一個定州軍大營,硬是整出了一副任君來去的坦蕩氣質。傳令兵將謝琢引到這裏,替他撩起一層簾子:“快進去吧,將軍在裏頭等你呢。”傳令兵甚至沒等謝琢完全走進去,見他踏進去了一隻腳,就哧溜一下捂手跺腳地鑽進了一旁一頂小了不少的帳子裏,簾子起落間,炭盆的火光閃出暖色的光暈。謝琢站在原地眨了兩下眼睛,迎麵被一團雪絮劈頭蓋臉砸了一通,也顧不得這麽多了,從善如流地踏進了這頂中軍大帳。帥帳裏別的不說,火盆管夠,暖融融猶如春日,撲麵的熱意一下子就讓謝琢被凍壞了的手腳感到了一絲鑽心的麻癢。巨大的地形沙盤和地形圖就大大咧咧地擺在大帳一角任人觀看,入內第一眼能看見的就是那個蹲在火盆邊上的大高個兒。謝琢走近了兩步,才發現對方並不是蹲在地上,而是坐在一條小馬紮上,但是因為此人體型高大手腳修長,那隻小馬紮又過於小巧,一眼看去就像是懸空而蹲,因為這個蜷在火盆前的姿勢過於乖巧,顯得他高大的身體有點可憐巴巴的。聽見動靜,這人扭過頭,一張臉輪廓分明,隻是一道橫貫額頭到臉頰的傷疤破壞了這張臉的完整性,傷疤險之又險地擦過眼睛,在這張硬挺俊朗的臉上增添了許多陰鬱兇戾的冷意。隻不過他一笑起來,這種戾氣就變成了另一種邪氣叢生的怪異。“謝三郎來了?吃地瓜嗎?剛烤好的,京城裏應該沒有這種好東西吃,可甜,都是能拉絲的好瓜!”一身肅殺黑衣,坐在小馬紮上,麵相兇狠陰戾的趙將軍,一邊在火盆裏掏著地瓜,一邊對謝琢露出了一個地主家的傻兒子才有的憨厚笑容。謝琢從善如流地在他對麵的馬紮上坐下,也不問這位趙將軍怎麽會知道他的身份這其實不是什麽能瞞住人的秘密,一介犯官,府衙肯定已經和定州軍通過氣了。黑衣的將軍左手倒右手地將地瓜在手裏倒騰了幾個來迴,掐著皮將地瓜一撅兩半,在手裏比較了一下,一臉肉痛不舍地將稍大一點的那一半遞給了謝琢。謝琢用袖子墊著接過了這塊剛從火裏撥出來的地瓜,輕聲道了謝,慢悠悠地吹涼,對麵的趙將軍已經狼吞虎咽三兩下把滾燙的地瓜塞進了嘴裏,嚼都沒怎麽嚼就吞下了肚,甚至連皮都沒有剝,末了還珍惜地舔了舔沾上了點地瓜汁的手指,一雙烏黑的眼睛一轉,盯住了謝琢手裏那半塊紋絲未動的地瓜。謝琢:……頂著這樣一雙充滿了隱晦渴望的視線吃東西是謝三郎君從來都沒有經曆過的,他尷尬了兩秒,試探著問:“我現在不餓,不如這個也由將軍……”趙將軍裝作不在意地揮揮手,大度地表示:“給你了就是你的,你這麽瘦,不多吃一點萬一凍死在這裏怎麽辦?”謝琢:……謝琢扯開了一個彬彬有禮的假笑:“那就多謝將軍關心了。”三郎君吃飯極其優雅,一舉一動都緩慢細致,充滿了鍾鳴鼎食的大家族養護出來的好風度,食不言寢不語,極致投入,完全將那雙灼灼的眼睛扔在了一旁,任憑趙將軍快把眼睛瞪出一個窟窿來也沒有抬一下眼皮。等他慢條斯理地解決掉最後一口地瓜,隱約聽見了一聲遺憾的歎息,不由啼笑皆非。“好吃吧?”定州軍的將軍頭頭笑眯眯地來邀功。謝琢配合地點頭:“香醇甜美,迴味無窮。”趙將軍一撫掌:“正是這話!那什麽,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人了……”謝琢抬起眼皮,又露出了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後才輕聲說:“將軍要琢做什麽事?”“嗨,這話說的,哪裏就要你做什麽事了?就是認識認識咱們定州軍的新賬房先生嘛,馮主簿可是提過好幾次你的名字了,說你了不得啊,是個大人才!以後咱定州軍一幹兄弟吃飯嚼糧分餉娶婆娘都要勞先生操心啦哈哈哈哈哈。”趙將軍一副哥倆好的樣子,說著說著就湊了過來,試圖和謝琢勾肩搭背一下,被謝琢輕輕按住了手臂。手指下的手臂肌肉分明肌理勻稱,被貌不驚人的黑色布衣包裹住,手掌上粗礪的繭子清晰可見。“好說,”謝琢輕聲細語,“既然寄身定州軍,定然要為將軍鞍前馬後,這個道理我還是曉得的。”不等趙將軍笑起來,他繼續說:“可是,如果將軍還要做這等私鑄軍錢的殺頭事,那在下是萬萬不敢奉陪的。”謝琢臉上笑意微微,黑衣的將軍驟然褪去了那種浮誇的笑容,被一道傷疤貫穿的臉顯露出了最為本真的冷森陰戾。趙無缺盯著麵前這個出身世家的溫文郎君,慢慢眯起了眼睛。第145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兩人對視了半晌, 趙無缺率先移開視線,撥弄了一下火盆裏的碳:“你就不怕我殺了你?你現在是流放犯官,就算死在漠北也沒有什麽好稀奇的, 隻要軍中報個凍病而亡, 就算是謝首輔也沒有理由來找我的麻煩……”謝琢耐心地聽完了趙無缺的殺人放火一條龍流水服務線,深感讚同地點點頭,好像對方話裏那個被服務對象與自己無關一般:“的確是好主意,不過你倒是不必擔心大父的反應, 我離開京城前, 就已經自請從謝家族譜上除名了, 大父不會為了一個流放子弟來找定州軍的晦氣。”趙無缺的眼睛睜大了一圈。謝琢繼續說:“不過將軍還真是性情中人,我不過是隨口試探一句而已, 將軍這陣腳亂得可有點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