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瑗之從車駕上下來, 站在芙蓉裏一間小院子門口,視線從緊閉的門扉上掃過,又落在有些荒舊的黛色牆頭上。芙蓉裏臨近城門, 附近就是邙山,風景清幽, 原本也是世家聚居的地方,但就因為它比鄰城門, 在北蠻一路南下打到渭水時,整座都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清幽雅致的風景再好看, 哪裏抵擋得住北蠻的鐵蹄?世家們拖家帶口拋下了萬金修築的園林別院, 紛紛逃入內城的宅邸, 外城的宅院則被大量為北蠻所驅趕的難民占據,園林裏的奇珍異樹都被砍伐一空用於取暖做飯,放養的珍禽異獸也被抓起來吃了個幹淨, 屋舍中的精美器物更不用說,統統被洗劫一空。盡管後來北蠻軍隊被大夏付出了巨大代價死死攔在了渭水之畔, 這些世家也沒有再搬迴來, 而隻是派遣家仆過來驅趕流民、整理屋舍、重修園林。芙蓉裏沒有了世家子弟往來談笑, 也漸漸荒涼落寞下去, 但由於這裏到底是門閥占據的土地,尋常百姓也不敢過來定居,偌大一片芙蓉裏,就呈現出一片古怪的繁華又荒涼的人丁寥落之景。謝琢的母親出身世家,嫁妝裏自然有不少地契房契,她出嫁時芙蓉裏還是高門大戶的別院聚集地,這套別院原定就是為娘子日後帶孩子迴來度假準備的,自然修建得秀麗舒適,隻是被難民霍霍過一遭後,裏頭也不大能看了。謝琢在一堆房契裏翻找了一番,發現因為時事遷易,以往那些條件不錯的宅院都或多或少有些問題,對比下來,能供他棲身的竟然隻剩下了芙蓉裏的這處破舊別院。好在謝家處事周到,當年芙蓉裏遭難後,他們在修繕謝家別院時也沒忘記替嫁進來的娘子修一修宅院,因此現下這宅子雖然一應擺設都有缺失,但住人基本還是沒問題的。不過在王瑗之看來,這裏和家徒四壁也沒什麽兩樣。車夫上前敲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裏頭才傳來腳步聲,門閂落下,大門發出喑啞的嘎吱聲被拉開,謝琢站在門口,大袖用布繩捆縛紮在肩上,長發束在頭頂,正一手開門,一手解紮在腰間的衣擺,細碎的發絲沾在鬢角,肩上有幾道灰跡。王瑗之愣了一下。他見過的謝飲玉,不是大袖飄灑,依靠在隱囊矮幾旁斟酒觀花,就是提著刀筆落墨紙箋,是世人心目中最常見的那種被富貴所簇擁的世家子弟。這種親力親為動手做事的姿態……別說是謝飲玉了,就是尋常的郎君們,也是不可能去做的。謝琢見到是他,臉上沒有露出一點詫異的神色,相當自然地往旁邊一退,讓出道路,拍了拍有些褶皺的衣擺:“怎麽突然過來了?”王瑗之順著他的意思往前走:“兵部的造器坊已經停工,所有工匠小吏都被暫時扣押,我請了幾個刑部的老吏去問話,大概今天就會有結果,你……”他頓了頓,原本想問謝琢接下來有什麽打算,但是在看見對方坦然自若地解下布繩撫平衣袖時,又不由自主地將話咽迴去,轉而說起了別的事。“整個京城都傳遍了,你從謝家離開這件事。”王瑗之的聲音很好聽,作為世代基因優選下來的產物,他生得身高腿長,麵容俊朗,加上長期良好的教育,他的儀態氣度都是無可挑剔的一等一,往那裏一站就透著股天然自風流的韻味,這樣低聲說話的時候,更有種能打動人心的力量。然而謝琢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隻是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王瑗之見他這個反應,眉宇間染上了一點焦躁。他說不出自己這種感覺是怎麽迴事,好像自從飲玉出事之後,他們就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無論他怎麽試圖靠近對方,都會被不著痕跡地攔在一個透明的琉璃欄外,任他怎麽做,也不能再迴到以前那種狀態。也許他的選擇是錯的。王瑗之不知第幾次這樣想,也許他不應該聽從祖父的話,也許他當時就應該堅持和飲玉一起站出來……他要怎麽辦,才能去挽迴這個錯誤?仿佛能聽見人的心聲一般,走在前麵的謝琢忽然迴過頭,定定看了王瑗之一眼。“你知道我並沒有責怪過你。”謝家的三郎君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以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是一件非常無禮的行為,君子不為。更何況我要做的還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不如說,在你沒有再來謝家後,我反而鬆了口氣我很擔心,不過看來王大人攔住了你,那很好。”但他這樣說,並沒有令王瑗之鬆一口氣,相反地,他為此更加痛苦了。“但我應該來的,飲玉,我應該來的……”他神情陰鬱地低語,謝琢平靜有力地打斷了他:“不,你就是不應該來。你有父母高堂,肩負族人厚望,不應該把性命浪費在這個地方,日後你可以入閣拜相,那才是你王鳳子展翅高飛的地方。”“而我……”謝琢仰起臉想了想,之前那種嚴肅的神色淡去許多,轉而變為略帶笑意:“我或可忝為一道青雲梯,一陣淩雲風,助你們一臂之力。”王瑗之迴來時比去時更加沉默,但他的眼神已然褪去了前幾日的悵惘,變得清明銳利,宛若長槍利劍,整個人氣勢大不同以往。王尚書靠在窗前看著一卷竹簡,餘光瞥見王瑗之走來,定睛一看,不由得動作微頓,旋即就在心中輕輕歎息。該來的還是逃不掉,任他怎麽努力,鳳凰終究還是會向著烈火而去。“大父,我想好了。”王家年輕的鳳皇子站立在窗前,語氣平和卻堅定。“我願意聽從您的安排,接手叔父吏部侍郎之職。”王尚書捏著竹簡停了一會兒,慢慢放下竹簡,竹片磕碰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你想好了?”年邁的老人用前所未有的嚴厲目光審視自己的孫子,“做了吏部侍郎,日後就要接我尚書的位子,這樣才能入閣封相,在這過程中,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荒唐無忌,尤其是”他頓了刹那,提出了那個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名字:“你要和謝琢,清楚地在天下人麵前劃開界限。”王瑗之麵無表情:“我想好了。”老人繼續逼問:“即使日後,陛下很有可能會將處決謝琢的事情交給你來做?”在聽見這句話的瞬間,王瑗之的下頜猛然繃緊了,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製住自己不要發抖、不要反駁、不要去想象那個場麵,王尚書也不催促,就這樣靜靜地審視著他、等待著他的迴答。“我……想好了。”王瑗之咬著牙,低聲迴答。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有什麽東西穿透了他的血肉,讓他感到了窒息般的痛苦。老人看著他,聲音溫柔了一點:“怎麽就忽然想明白了?之前還天天吵著鬧著要去謝家,要不是我派人看著你,你怕不是早就逃出去了,怎麽現在就變了?”王瑗之不知想了什麽,過了很久才慢慢道:“因為……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永遠是現在的王鳳子,那謝琢也許真的就會得到那道處決詔書;而如果我能做權傾天下的王瑗之,那麽……”“那麽,我或許就能夠攔下這道詔書,盡管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總得去試一試才行。”所以他要往上爬,不擇手段地往上爬,一直爬到,能夠展開羽翼,護住直上九霄的那陣淩雲之風。王尚書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不知是欣慰還是惋惜,緩慢地點了點頭:“那你去吧,好好把兵部這件事解決了,以後上門拜訪的客人,你出麵接待。”王瑗之知道這就是要將他推到人前的意思了,於是振袖斂容,深深向著祖父一揖,在他要離去時,王尚書忽然又叫住了他。“鳳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些老家夥特別沒用?”大夏的副宰輕聲問:“我們個個都手握重權,卻對血淚真相不聞不問,日日粉飾太平,抱著大夏千瘡百孔的空殼高臥於室,自身老邁固步自封,還千方百計試圖阻攔你們為民請命,這樣想來,不僅是沒用,簡直就是罪該當誅了。”王瑗之極快地皺了皺眉:“大父此話太過偏激。”“偏激嗎?”王尚書瞧了孫子半晌,忽然一笑,這個笑容裏竟然有著能被稱為狡黠和瀟灑的意味,“你當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是怎麽想我們老頭子的?誰還沒有年輕的時候了?”王瑗之眨了眨眼睛,恍惚想起,自己的祖父年輕時,也曾經有被稱作王家璧玉的輝煌時候,當年的王璧玉,和謝家玉樹一起,不知攬走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而到了現在,那些為璧玉美樹擲過鮮花的小娘子們都已經為人高堂祖母,昔日的璧玉垂垂老矣,謝家玉樹也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大夏首輔,沒有人再會去攔著他們的車駕請求郎君下車一見,被整個都城捧在手心的芝蘭鳳凰變成了他們的孫子,就像是時間再一次進入輪迴。“我和謝淵都想看見你們的孩子駕著羊車在都城馳騁,謝郎、王郎的喊聲也能一代一代地傳下去,但是……”王尚書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不該說的東西,陷入了長長的沉默。這寂靜沉重而悲傷,王瑗之沒有打擾他的沉思,輕輕一禮,從花窗旁退開,在最後離開時,他垂眸一瞥,看見了之前一直被祖父握在手裏的那一卷竹簡,心神忽然一動。那上麵的字他熟悉之極,在文會上、信箋上、綢帛上、竹片上,他曾無數次地見過相同的字跡。鐵畫銀鉤,清俊挺秀。那是飲玉的字。王家祖孫的談話不再有第三個人知曉,京城裏的人隻覺得好像哪裏有了新的變化,王尚書身旁多了個形影不離的王瑗之,便是朝中重臣前來拜訪,他也能獲得一個旁聽的位置。這種暗示足夠讓所有人都明白王尚書的意思,於是幾乎是一夜之間,稱唿他的小字“王鳳子”的人變少了,轉而是鄭重恭敬的以字號稱之,就算心有不滿言語暗諷時,也下意識地選用了”王瑗之“這個名字。在王瑗之悄無聲息地在朝中緩慢獲得更多影響力時,他和謝琢對於兵部的調查一直沒有停止。刑部借調來的老吏都是業務熟手,套話一等一的厲害,很快就整理了數十張供狀交給他們,王謝二人點燈熬油地看,竟然完全沒有在這些供狀中找出任何不利於兵部的地方。戶部從庫房裏找出類似的假軍錢共八萬整,軍部挨個辨認,堅決不承認這是兵部鑄造的,他們翻出所有文書,一條一條核對,居然真的找不到這批錢的任何蹤跡,好像這批錢完全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簡直稱得上是出現得莫名其妙。王瑗之坐在桌前,神情冷凝:“兵部查不到這批錢的任何蹤跡,工坊裏的記錄也都一一核實過,的確沒有鑄造這批錢的空餘時間,所以這批錢到底是從哪裏來的?”事情查到這裏,已經往匪夷所思的方向去了,這憑空多出來的八萬軍錢,到底是從哪裏來的?謝琢眼簾微垂,臉上沒有一點不安的樣子,他用剪刀剪去油燈的芯,撥亮了火光,輕聲道:“軍錢流通,無非就過三處,兵部鑄造,軍隊經手,最終流入戶部,既然兵部這裏沒有,那問題不是出在軍隊,就是出在戶部。”軍隊,戶部。王瑗之的心一沉。這兩個地方可都關係著大夏命脈,無論哪裏出了問題,都不是可以輕易抹過的。更重要的是……他凝視著謝琢沒有任何異樣的臉,深吸一口氣:“軍部已經徹查過,證明並無私造軍錢,你當堂狀告軍部的事情要如何收場?”謝琢微微笑了笑:“這個麽,無需擔憂,船到橋頭自然直嘛。”他的笑容非常輕鬆,輕鬆到王瑗之根本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緊張之色,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王瑗之想不出他要怎麽做,他隻能和以往一樣,近乎盲目地信任著謝飲玉。於是當他在朝堂上,聽見謝琢坦然認下了誣告之罪,自請流放漠北時,他眼前一黑,全靠身旁族兄死死抓著才沒有當堂栽倒。那個清俊挺拔的身影跪在朝堂中央,平靜地接受著各方或鄙夷或輕視或嘲笑的眼神,在兵部尚書傲慢又帶有施舍意味的憐憫“求情”下,終於得到了上首皇帝輕描淡寫居高臨下的一個“準奏”。“丹青令謝琢,無故誣告兵部上下,為正朝堂法紀,肅清綱常,著抄沒其家產,流放漠北,遇赦不赦。”遇赦不赦,日後就算有大赦天下罪犯的機會,也無法惠及謝琢本身,這才是最狠的招數。謝琢深深彎下了脊背,對著皇座謝恩,而兵部尚書從頭到尾都站在他側前方,站位微妙,不避不讓地接下了他這個跪拜,而聽見這個判決的謝首輔對此始終不置一詞。王瑗之腦中轟鳴,近乎呆滯地看著殿外侍衛衝進來,將謝琢的冠服除去,粗暴地鎖上連枷,拖出了大殿。在他們擦肩而過時,他看見衣衫淩亂形容狼狽的謝琢忽然側過臉,對他輕柔地微笑了一下。像是安撫,又像是告別。第142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七)謝飲玉因為誣告兵部私造兵錢而被流放漠北, 遇赦不赦。這件事情在朝會尚未結束之前就已經傳遍了京城的世家高門。青春年華的小娘子們滿含憂愁對花垂淚,郎君們端坐琴台後沉默不語,門閥聚居的清溪裏陷入了一種死寂又焦躁的氛圍, 這種氣氛也通過下仆、腳商的口,一直向外蔓延到了平民們的居住區。六年戰役是一個太敏感的話題, 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麵白幡曾經掛在屋簷下, 從謝三郎君說要為六年戰役修史開始, 百姓們都滿懷期待地翹首以盼,等來等去, 就等到了這樣一個結果。流放漠北, 遇赦不赦。曆年來大戰大難都會有專人記述, 詳細寫明某時某地因為某事發生何等戰役,戰役中將領如何作為、士卒如何獻身, 盡管人數眾多無法一一詳明,也會點清部隊番號、帶隊將領、死亡人數等等,這些簡略的史述也是陣亡將士家屬最後能獲得的榮耀。而唯有這場過於慘烈、毀滅了不知道多少人家的戰爭,朝廷竟然沒有做過官方、清晰的記述,僅有的那些記載也都含糊不清字數寥寥, 不說全情投入地描寫, 連基本的同情感慨都淡漠稀薄。民間倒是有許多人寫了所見所聞,這些字字滲血、句句淒厲的文獻被官府明裏暗裏禁止傳播, 以至於到了現在, 六年戰役成了一件明明發生過卻又像是從未出現過的事情。百姓隻想知道他們的丈夫、兒子、兄弟到底是怎麽死的,他們死的值不值得, 像不像一個英雄。然而他們的國家甚至不願意給他們留下一句清晰的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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