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麽樣,想要出去就必須弄清楚這是個什麽世界。臉頰上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點涼意,他抬頭去看,灰白的雲層上飄下了細密的雪霰,天際的光愈發暗淡,一個暴雪的夜晚將要來臨,如果就這樣在樹林裏待一晚上,他毫不懷疑這個賬號將會迎來提前報廢的結局。黑發的公爵陰沉著臉,低頭往前走了幾步,站到一處較高的雪丘上,讓一棵鬆樹擋住頭頂的雪,也算是聊勝於無,在他將要切換賬號時,雪地裏一抹突兀的顏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瞳孔微微收縮。……有人?有人。有人被埋在雪裏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他吃驚的原因是,那個人頭頂飄浮著一個……所有玩遊戲的人都會十分眼熟的,金色感歎號。多麽經典的“此處可點擊”“有重要線索可收集”的符號啊……所以這又是個遊戲異化成的世界?看見金色問號和感歎號就要去點擊一下,是所有玩家刻入了基因的本能。黑發的男人再次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過去,雖然看著不遠,但是這短短一百多米走了他快十分鍾。這人不知道昏迷了多久,蓬鬆白雪已經覆蓋了他大半的身體,斯圖亞特剛才遠遠看見的顏色就是他金棕色的頭發,還有黑色的靴子。金棕色頭發……男人伸出手,將麵朝下的人翻轉過來,露出了一張他不久之前看過的臉。十五六歲,金棕頭發,羸弱蒼白的少年,可能是吃了太多的苦,整個人瘦的隻剩下了一把骨頭,但仍舊能夠辨別出他麵部輪廓的淩厲俊美。原來還是老熟人。斯圖亞特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想找到那具被他拖在手裏的柴火……啊不,屍體。不過周圍什麽都沒有,隻倒著這麽個可憐蟲。男人盯著那個金色感歎號看了兩眼,那個感歎號如有靈感,刷地在虛空中彈出了一個對話框。【在荒蕪的雪地裏走到筋疲力盡的你,發現了一個不省人事的美少年,他的身份看起來不簡單,你會怎麽做呢?a.救人要緊,帶著他一起前進尋找庇護所。b.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什麽值得收集的東西吧。c.一個大麻煩,趁他沒醒趕緊走。】哦謔,這還是個經典角色扮演遊戲!連遇到的劇情和場景都有些過於老套了。黑發的男人沒有急著在這三個選項中做出選擇,反而退後了兩步,謹慎地避免了誤觸的可能性,然後蹲下身子,開始刨雪。這個不知為何被埋在雪裏的倒黴蛋手腳都呈現出了即將壞死的青紫色,喬晝把他扒拉出來後,才意識到他的身份,大約是個……逃犯?再準確一些的話,應該是出身富貴家道中落的逃犯。他身上的衣服很單薄,但布料柔軟昂貴,衣領和袖口邊緣都有精致的層疊蕾絲,呢料的馬褲貼合身體曲線,顯然都是定製的高檔貨,腰間卻沒有紮皮帶,而是用一截麻繩草草打了結,衣服上也有陳舊的汙漬,能穿得起這樣的衣服的人絕不可能替換不起衣物,所以他顯然是出身富貴又遭逢了變故。那截皮包骨的手腕上掛著一個粗糙的鐵環,任何一個人都能一眼看出這東西的用途,好像各個國家的人在發明約束型刑具這一點上都不約而同地展示出了過於匱乏的想象力。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都是條痕狀的傷口,大概是被鞭打留下的痕跡,人類驅使牛羊尚且會用空鞭嚇唬,但是在對待同胞上一向能展現傑出的兇狠和殘忍。最神奇的是,喬晝還在他身旁發現了一把小提琴。逃命路上還帶著小提琴?這是一種怎樣的娛樂精神啊!喬晝一下子對他燃起了高漲的興趣。從衣服上看,這應該是十九世紀中後期,這時候的毛熊國正處於極致的混亂中,千萬農奴被大地主和貴族壓榨出血肉骨髓,腐朽黑暗的社會很快會被攪碎,沙皇即將迎來被滅門的命運,新的社會製度將從陣痛中誕生,他眼前這個貴族小崽子或許就是這場動蕩裏遭了殃的倒黴蛋。想到這裏,喬晝終於感到了事態被掌握在手裏的安心,他再次抬頭審視了一番那三個選項。做個假設,這個世界是由遊戲異化而來的,麵前這個少年就是一個有故事的重要npc,而他所扮演的角色顯然就是遊戲的玩家,那這個遊戲到底是怎麽運行的呢?電子遊戲裏,玩家在選擇選項後,程序會自動根據選項跳轉到下一幕,推動劇情不斷往前發展,玩家的自由度是有限的,可是當遊戲和世界融合,玩家能做的事情就多得無法計算了,如果做出了遊戲選項之外的迴應,那麽這個世界會怎麽變化呢?還有,如果玩家一直不出現,那麽這個不被點擊的npc會一直躺在這裏嗎?他會一直保持著半死不活的狀態等待玩家出現,還是順應生理變化迎接死亡?在電子遊戲中,這個角色毫無疑問地會永遠等在這片冰雪裏,等待程序推動一個玩家走到他麵前決定他的命運,可是當遊戲變成了一個世界那麽到底是遊戲程序占主導,還是世界的合理運行占主導?想要驗證這個問題很簡單,隻要做一個程序絕對無法計算的舉動就好了。喬晝無視了那一串abc,抬起手,掐住了奄奄一息的少年的脖子。他選d,搞死這個來路不明的倒黴蛋。這一場蓄意謀殺甚至沒能引起被害者的反抗,早已陷入了深度昏迷的人連掙紮都沒有發出,他的器官代替他最後爭取了一下,就無奈地宣布了放棄,搭在脖頸動脈上的手指感覺不到脈搏的跳動了,喬晝換了個姿勢,盤腿坐在這具溫熱的屍體邊上,手指還是按在對方的頸動脈上,耐心地數著秒。那串滑稽的對話框在脈搏停跳後就不甘不願地消失了,連帶那個金色感歎號也一並不見,天地間再次恢複了一片令強迫症感到快樂的幹淨雪白。在喬晝數到306的時候,手指下安靜的頸動脈開始跳動,像是信號不穩定般閃爍了兩下,那個金色感歎號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原來的位置。在他的注視下,對話框嘩啦打開。【從窮兇極惡的監工中逃脫的你,在荒蕪的雪地裏走到筋疲力盡,發現了一個不省人事的美少年,他的身份看起來不簡單,你會怎麽做呢?a.救人要緊,帶著他一起前進尋找庇護所。b.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什麽值得收集的東西吧。c.一個大麻煩,趁他沒醒趕緊走。d.幹迴老本行。】出現了新選項。而且前置背景的第一句也改變了。“從窮兇極惡的監工中逃脫的你”?剛才出現的遊戲介紹裏可沒有這一句話,這是給喬晝安排了一個身份?因為他剛才的行為?什麽人會從窮兇極惡的監工手中逃脫呢……不是奴隸就是囚犯,而在看新選項頗有深意的“老本行”。看來這個世界給他安排了一個殺人犯的身份,倒是不用他想方設法融入世界了,可是另一個問題也隨之出現,被他殺掉的npc會重置複活,也就是說他在這個副本裏不能收集新賬號了?這個新發現讓他有點不滿,不過他並沒有太重視這一點,鑽漏洞卡bug是他的拿手好戲,船到橋頭自然直。比起這個,另一個問題更讓他在意。憑什麽是殺人犯?!就因為他剛才用了點過激手段試探遊戲機製?喬晝覺得自己被大大地誤會了。看來這個遊戲世界的智能度非常高,還會根據玩家的非常態行為做出調整,以達到邏輯自洽的目的。其實做個快樂的在逃囚犯也不是不行,但喬晝就是不高興被這樣粗暴的安排,他要自己選擇自己的路線!兩個在逃囚犯的故事有什麽好看的,尤其是他這個大犯人如果要帶上這個小犯人,那之後必然是他來照顧對方,可是喬晝不喜歡當保姆,他比較喜歡讓別人順著他。想到這裏的時候,他完全沒考慮這個倒在雪地裏半死不活的人仍是個少年,而且看起來身體就糟糕的不行。想做就做的喬晝無視了麵前的四個選項,退出斯圖亞特的賬號,選擇了所有賬號中年紀最小的理查公爵登錄。才十一歲的理查,正是要人照顧的年紀,完美。有著金色頭發和滾圓綠色大眼睛的小公爵站在雪地裏,他身上套著合體舒適的華服鬥篷,但是下一秒,他就開始動手扒自己的衣服。繡有銀色玫瑰圖騰的長外套、領巾、腰封、裏襯……一件件造價昂貴的衣服配飾被解下,他身上最後隻剩了一件最裏麵的襯衫和長褲,襯衫邊角點綴的珠寶也被他粗暴地扯下來,連同那一堆衣服一起,被他深深埋在了不遠處一棵樹下的雪堆裏。做完這一切,孩童臉上的血色已經消失,寒風挾裹走了他身上的所有熱氣,他一步一步蹣跚走迴來,像一隻被遺棄的小動物一樣,小心翼翼地蜷坐在那個依舊不省人事的少年身邊,抬手去點擊那個金色感歎號。【在荒蕪的雪地裏走到筋疲力盡的你,發現了一個不省人事的美少年,他的身份看起來不簡單,你會怎麽做呢?a.救人要緊,帶著他一起前進尋找庇護所。b.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什麽值得收集的東西吧。c.一個大麻煩,趁他沒醒趕緊走。】上麵的文字再次發生了變化,變成了和第一次看見時的一模一樣,似乎是檢測到了玩家身份的變化。……反應還挺敏捷的。作為一個善良的、單純的、與兄長失散了的孩童,他的選擇當然是救人了!金發碧眼的小玩家帶著笑容,點向了選項a。對話框入水洗一般消失,另一片字幕浮現。【心懷善意的你發現前方有一座小木屋,那好像是獵人在狩獵季建造的小屋,雖然簡陋了一些,但也能提供基本的避寒功能,也許你可以在裏麵發現一點足夠兩人果腹的食物?】喬晝挑起了眉頭。看來這就是遊戲程序推動的下一幕劇情了,可是既然他知道了前麵有木屋,又有兩人份的食物……那他為什麽還要帶上這個大麻煩?想歸想,智商在線的喬晝目前還是不會丟下這個能觸發劇情的重要npc的。十一歲的男孩力氣也不算小,尤其是昏迷的少年實在是瘦的快脫相了,喬晝連拖帶扛地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把這個人帶到了那座獵人小屋前。和他看見過的那座木刻楞一模一樣,厚實的白雪壓在屋頂上,冰錐子長長短短地垂掛下來,像是無數鋒利的冰刀圍繞著這座木屋。【一座西伯利亞式的典型木屋,是發生各種有趣故事的絕佳場所。荒無人煙,與世隔絕,相依為命……多麽完美的愛情開始的地方!】在他將目光定格在木屋上時,麵前出現了一行有些怪異的介紹。愛情開始的地方?這種介紹難道不更應該是暴風雪山莊模式的兇殺破案現場嗎?這到底是什麽遊戲?喬晝眯著眼睛,忽然想到了一個之前從沒有想過的方向……該不會,這是島國很流行的那種乙女攻略遊戲?!這個念頭在他腦袋裏轉了一圈,很快被拋諸腦後,不管是乙女遊戲還是解謎遊戲,對他而言都沒什麽區別。階梯上全是厚厚的雪,這裏大概進入了雪季之後就沒有人來了,好在門沒有上鎖,喬晝費勁吧啦地將人拖進去,扔在有著薄薄灰塵的地上,反手關上門,有著屋子的遮蔽,不用再經受冷風侵襲的身體在緩慢地迴溫。木屋不大,一眼就能看盡,簡陋粗糙的木頭桌椅放在窗邊,另一頭是一架手工打的單人床,磚砌的壁爐有他一個人高,裏麵被炭火熏得黑乎乎的,角落裏堆著一些破舊的鍋爐和廢棄品。喬晝把那架小提琴連人一起連拖帶拉地弄上床,也沒去管那張床上都是灰和油膩的汙漬,還好心地把那張髒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毯子給他蓋上了。屋子裏沒有柴火。喬晝不打算冒著風雪出去找柴火,他抄起木頭椅子,在地上哐哐兩下砸散架了,又用一把缺了口的短柄斧勉強剁成合適的大小,全都扔進了壁爐裏,然後用一盒幸運沒有受潮的火柴點燃了破布,花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成功把壁爐生起來了。小屋裏開始多了點暖意,冰冷的溫度在穩定緩慢地迴升。他在屋子裏翻箱倒櫃鏟地皮式地找食物,終於在那個破破爛爛快要散架的木頭碗櫥底部找到了兩條凍得梆硬可以用來打人的長條麵包,幹巴巴的麵包上有著可疑的齧齒動物咬過的痕跡,喬晝用破鍋裏那隻彎曲了的鐵勺鋸木頭似的用力磨掉了邊緣那些髒兮兮的部分,將兩條麵包扔到了床上。雖然看起來就硬邦邦難吃的要死,但這個遊戲還算有點良知,每條麵包的分量都足足有一斤半,省一點的話夠他們吃好幾頓的了。被麵包砸了一下的少年還是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看起來是等著他伺候了。喬晝提著那隻破舊不堪的鐵鍋走出小屋,外頭凜冽的寒風瞬間吹散了他身上聚攏的熱氣,天上的雲層壓低到了像是觸手可及的高度,雪雲翻滾著,那些小小的雪霰正在飛快地變成鬆散的雪團往人臉上撲。他站在木刻楞的屋簷下,用雪把髒兮兮的鍋搓了一遍,算是給自己一個心理安慰,然後抄起一鍋雪,端著它鑽迴了木屋。木屋裏暖融融的,壁爐裏的橘色火光活潑地跳躍著,窗外的風雪天隻為小屋提供了一點聊勝於無的光源,喬晝端著這鍋雪,將它掛到壁爐前的鐵鉤子上,調整了一下位置,讓爐火能更好地燒到鍋底,拿著那根彎曲的鐵勺子攪動著裏頭的雪。一鍋雪很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成大半鍋水,然後開始冒出細小的氣泡咕嘟起來,滾熱的水蒸汽從水麵上浮起,喬晝忍不住伸出手放在上麵,汲取那一點令人刺痛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