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種種細節不與贅述,蘆屋道滿初次聽聞這件事時亦是深感不可思議,然而等他走過的地方變多、見過的人和事紛繁雜亂,他逐漸意識到,也許女仆的事也不是那麽不可想象。普通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最看重的不過是有足夠的食物果腹、有充足且安穩的睡眠寬慰精神,其他的都隻是附加在其上的添頭而已,隻要掌握了人這最根本的欲望,就能慢慢地掌控住一個人的全部。就像是隔海相望的古老唐國用來訓練雄鷹的法子一樣,想盡辦法不讓它睡覺,給予它足夠的折磨後再讓它臣服,這樣子訓練出來的雄鷹就會對人類百依百順。蘆屋道滿深以為然。而他甚至不用做得更過分,自小養尊處優的內親王在這幾天他的陪伴下度過了沒有任何恐怖侵襲的安穩夢境後,就已經對他親近了許多,看,現在一聽見他要離開,哪怕隻是離開一個晚上,她都明顯地表達出了不安和抗拒。但他今天必須得走,這也是從那位天生冷酷暴戾的地主身上的來的靈感,他要提醒她,如果他不在,她將會經曆怎樣可怕的噩夢,從而放下最後的警惕,想必等他迴來,就能得到更為甘美的果實啦!“如果章子不想一個人的話……我將狐狸留給你,如果你遇到危險,我會第一時間趕迴來。”野心勃勃的術士吐出了帶著毒液的話語,一臉的“我信任章子,這點小困難肯定不會難倒你的吧?”“實在不行的話還有式神”“難道章子連這點事都做不到嗎?”不知道是哪個細節刺激到了她,章子低著頭開始劇烈咳嗽起來,殷紅的血滴滴答答落在遮蓋膝頭的衣上,她伸手按住胸口,指尖上壓出了一點粉紅的血色,蘆屋道滿還來不及伸手去拉,就聽見喀嚓一聲脆響……她使的勁兒有點大,手腕脫臼了。真是脆弱的琉璃美人啊,蘆屋道滿心想,盡管不是不知道這種情況的緣由,但還是會為了她脆弱的身體而膽戰心驚,不是富貴之家的話還真的供養不起這樣的琉璃珍寶呢。最好用上等的香木建造起一座宅院,用柔軟的錦緞和花朵包裹住她,然後把她藏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哪怕是神鬼都不能看見她,這樣的話是不是要用到神隱之法了呢……思維飄出去一段距離的術士一邊想著,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他從袖子裏掏出一支幹枯的桃木,隨手一擲,桃木落地就盛開大蓬大蓬的鮮豔花朵,一個隻有巴掌大的小女孩從桃花中顯出身形,她麵容精致如人偶,嘴角掛著機械的笑容,朝蘆屋道滿深深地伏拜一禮後,飛到章子的手腕上,展開雙臂抱住皮膚淤青紅腫的腕部,身形飛速暗淡消退,等手腕的傷恢複,她也徹底消失了。那截扔在地上的桃花枝瞬間幹枯發黑,裏頭的青綠化成了焦苦的褐色,生機全無。蘆屋道滿撿起這根桃花枝,漫不經心地折斷,扔到了庭院裏,傾身為章子抹去尖瘦下巴上沾著的血:“一個小小的術法,勉強對這類外傷有點作用。”章子沒有再問那支死去的桃花的事,輕輕摸了摸大狐狸的皮毛:“我遇到危險的話……道滿會立即迴來?”“當然。”蘆屋道滿迴答得很快,他是想讓章子吃點苦頭,但不打算讓章子真的受傷,況且他並不覺得有誰能在大搖大擺地走進他的地盤對章子出手。在來到這裏的第一天起,他就在周圍設下了大量的結界,和對無害小妖網開一麵的安倍晴明不同,他下狠手祓除了範圍內所有會對章子產生影響的小雜妖,一把火把它們燒了個灰飛煙滅,再加上這幾天有針對性的布置,就算是安倍晴明親來,也不可能沒有任何驚動地走到章子麵前。至於原本那些由安倍晴明設下的結界……當然是被他不動聲色地處理掉了。“好吧,既然這樣,我相信你。”章子最終頷首表示自己明白了,目送著蘆屋道滿“抓緊時間去處理天皇布置的要務”。術士離開後,獨自一人的內親王輕輕笑了一下。夜色很快籠罩了整個京都,侍女們被內親王屏退了,帳簾內隻留下那隻巨大的白狐狸,依偎在章子身邊嚶嚶嗚嗚地撒嬌。比起性格冷厲的道滿,生來靈性的大狐狸顯然更喜歡溫柔可親的章子,這才短短幾天時間,它就已經對章子表現出了過度的親昵和喜愛,甚至懂得如何體貼地用肚子圈住這個柔弱的女孩子,像對待剛出生的幼崽一樣小心翼翼地照顧她。章子往它身上靠了靠,大狐狸果然將肚皮攤得更大了,柔軟的長毛如同棉花,將她包裹在了裏麵。與此同時,它還卷起了尾巴小心地繞在章子腰上,吻部自然地搭在她腿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不遠處。章子動了動腳,狐狸也緊跟著轉了轉頭,這樣子就像是……它在看著虛空中的什麽東西一樣。冰冷蒼白的手輕緩無力地捧起了狐狸的大腦袋,狐狸順從地將頭仰起來,對上了人類深色的眼瞳。兩雙色澤相似的眼睛對視了片刻,章子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在狐狸的眼睛裏,一條深黑的鐵鎖鏈從衣擺下方蜿蜒滑出來,纏繞在人類女性雪白纖細的腳踝上,而後繃直如利箭,延伸進不可見的遠方,而這樣的鎖鏈,足足有七八條,從她身上探出,消失在四麵八方的虛空裏。這場景實在有些驚悚怪異,身著綺麗華服的纖弱公主半坐在地上,和一隻樣貌高貴的白狐親昵依偎著,但在不可見的空間裏,她身上纏繞著代表禁錮和不詳的鎖鏈,猶如濃墨重彩的浮世繪。鎖鏈的來頭被衣服遮擋住了,性情溫柔堅韌的內親王連短暫的思考都沒有,抬手就解開了自己的腰帶。萌黃色的寬腰帶落下,緊接著是顏色清新溫柔的芽綠色小袖和白色裏衣,坐在一堆淩亂的衣物裏,她彎下腰去看狐狸眼中的自己這個場麵大概有些變態,不著一縷的年輕女孩和一隻雪白的大狐狸共處一室,還拿狐狸的眼睛當鏡子打量自己。“唔……好神奇……”她輕聲感歎,眼裏有熾熱的火焰一閃而過。和她預想的一樣,如果是用肉眼看自己,根本沒有任何異常,這就是一個皮膚柔嫩蒼白、被嗬護珍愛多年的深閨少女,而通過狐狸的眼睛,她卻能看見一個被不知去處的鎖鏈層層束縛的自己。左右手腕、腳腕,還有腰,乃至脖子上,都有嬰兒手臂粗的鎖鏈一圈圈地纏繞在上麵,過分蒼白的皮膚和冷鐵才會有的森冷青黑映襯著,大概是某些有特殊怪癖的人看了會興奮起來的畫麵,章子低著頭盯著狐狸的瞳孔,看得狐狸都嚶嚶嗚嗚開始不耐煩了,才大發慈悲鬆開它的腦袋。她當然沒有那種喜好鎖鏈的怪癖,盯著看了這麽久也隻是為了記住那些鎖鏈分布的方向,老實說,如果忽略其中的主角是自己,其實這應該還能算是有點美感的先鋒藝術作品。那種從披上章子的皮囊開始,就時時刻刻壓在她身上的沉重力量,仿佛也有了可以解釋的來曆。“狐狸狐狸,你知道道滿去哪裏了嗎?”她唱歌兒似的低聲問。大狐狸聽到那個名字時就下意識繃緊了肩胛骨的肌肉,好像有些受驚,連喉嚨裏發出的聲音都低了許多。啊……看來是真的不在宮裏。章子才不管蘆屋道滿是出於什麽心態忽然要離開,這對她來說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費勁千辛萬苦給自己穿上衣服,她借著狐狸的尾巴站起來,輕輕趴伏到大狐狸背上,捏了捏它的耳朵,點點門外,細聲耳語:“不要驚動侍女,帶我出去。”頗有靈性的大狐狸抖了抖耳朵,馱著輕如一朵流雲的內親王,肉墊壓在質地堅實光潔的木地板上,悄無聲息地用頭頂開拉門,輕巧地走進了黑夜裏。留給章子的時間不多,按照之前的規律,她睡著後就會有妖鬼進入她的夢境折磨恐嚇她,死去的章子不知道妖鬼的來曆,被日複一日地折騰著,求助陰陽師也不怎麽起作用。但是在她看來,這夜間夢鬼的把戲,很有可能是蘆屋道滿搞的鬼,至少跟他多少有點關係。陰陽寮中的陰陽師畢竟是這個國家的精英,這麽多人走馬燈似的來這裏驅邪都驅不出個太平,明顯就是有古怪了,而安倍晴明來了之後情況好轉了許多,但等蘆屋道滿一來,那些老朋友又爭先恐後地前來拜訪章子的夢境,偏偏他一留宿,妖鬼們又安分守己不露麵了。換一個人,可能還會以為是蘆屋道滿本領高超什麽的,但是隻要稍微細想一下,就能察覺出這人的不對勁。別的不說,連安倍晴明都沒有徹底解決的妖鬼,不是要天下大亂了,就是有人幕後主使靈活操縱,蘆屋道滿不正適合這個角色嗎?再加上天皇對他的怪異縱容,說這兩個人沒什麽陰謀詭計都是笑話,至於妖鬼入夢一事,她懷疑這可能是蘆屋道滿另有打算。他在打算什麽且不管,她現在更感興趣的是那些鎖鏈。她有預感,這些鎖鏈應當與天皇的謀劃脫不開幹係,甚至有可能正是天皇的計劃關鍵。大狐狸輕快地順著長廊往前走著,沒有發出任何一點動靜,還能自覺主動地避開巡邏的衛隊,它偶爾會在人類的命令下停住腳步,乖巧地仰起毛茸茸的大腦袋,讓對方盯著自己的眼睛看一會兒,然後調整方向。一人一狐在夜色下的大內裏轉來轉去,跟著虛空中森冷烏黑的鎖鏈一路越走越荒涼,半座破舊的宮殿連接著長長的迴廊,從四麵八方而來的鎖鏈就沒入了這座廢棄宮殿的大門。麵前的地板像是很久沒有人照料了,木料有些陳舊,上麵還保留著木料本身古雅的花紋。大狐狸抬起腳踩了上去,腳剛落下,一陣悠長纖細的怪異鳴叫就嗚一聲響了起來,像是風吹過罅隙發出的低唿,又遵循著某種規律高高低低地彈動著,如同鳥雀在歡悅地鳴叫。“鸝鳴地板……”章子倏地抬頭,安撫性地抓了抓大狐狸受驚而彈起的大耳朵,往後拉了拉柔軟的狐狸毛,示意它後退一段距離。鸝鳴地板的設計很特殊,人走在上麵會讓地板發出黃鶯鳴叫般的響聲,可以充作警報器使用,是一種既風雅又實用的東西,天皇的清涼殿後就有一截鸝鳴地板,但是……為什麽會在這裏?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鸝鳴地板的動靜並沒有引來什麽人前來查看,章子輕輕拍了拍狐狸的頭,大狐狸原地轉了兩圈,頗有靈性地甩了甩尾巴,保護性地環繞住章子的腰,從高高的木廊上跳了下去,直接踩上了中庭布滿細碎石子的地麵。狐狸的脊背溫暖柔軟,將顛簸感減輕到了最低,但破碎琉璃似的身體還是向她提出了嚴正抗議,章子臉色愈發慘白,勉強抹掉唇邊溢出的鮮紅,等狐狸走到宮殿門口,她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隻感覺全身上下像是被浸在了滾燙的熱水裏,那種壓迫著四肢百骸的恐怖重量前所未有地展現出了存在感,恨不得要將她碾碎了壓進地麵化成齏粉。“嚶嚶嚶?”大狐狸歪著腦袋用耳朵去蹭背上忽然沒了動靜的人,喉嚨裏發出低沉的疑惑的咕噥,半晌沒有得到迴答,懵懵地蹲在了廢棄宮殿門口,低低地長一聲短一聲輕柔鳴叫起來,音調像是在哄不肯起床的狐狸幼崽。短暫地昏迷了片刻的公主混沌地醒來,動了動猶如墜著千斤石塊的手指,碰了碰狐狸的鼻尖,大狐狸低著頭溫柔地拱了拱她的手指,向著那片衰敗廢棄了的宮殿走去。這座宮殿的形製十分特殊,支撐著建築主體的柱子上纏繞著國人都很熟悉的東西,以秸稈絞成的繩索,上麵垂掛著之字形禦幣,白色的禦幣本是十分輕盈的,但它們在晚風裏卻沉沉垂在繩索下,猶如磐石般不動不搖。注連繩?章子費力地掀開眼皮去看注連繩後的迴廊和拉門,在挑高的簷下看見了屬於鳥居的獨特結構。注連繩加上鳥居,這是神社最典型的代表元素。為什麽皇宮裏會有這麽個造型隱蔽怪異的神社?還特地選擇了廢棄的宮殿作為主體,看來看去也隻有“隱蔽”這一個好處。可是讓以獲取信仰和供奉為目的的神社選擇隱蔽本身就是一個可笑至極的事情。陰陽道中說,注連繩是代表神聖界限的物品,可以用於區分神國與人間,鳥居則是神國與人間的大門,鳥居之後便不再是人間領土。隨著狐狸的靠近,那種被燒灼壓迫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虛無的重量仿佛有了實體,要突破時空的界限壓碎她的骨骼和內髒。大狐狸靠近鳥居後卻高興了起來,步伐愈發地輕快,柔順豐盈的長毛一抖一抖地,滿溢的喜悅不知來由卻分外明顯,生著雪白絨毛的爪子踩著木廊,輕盈地越過了注連繩,哧溜一下鑽進了鳥居。那一瞬間,禁錮住章子四肢和軀幹的鎖鏈如有實體般地猛然收縮,趴伏在狐狸脊背上的人類從喉嚨裏發出了破碎沙啞的低聲哀鳴,很快又被她咬碎了吞進肚子,溫熱的血滴滴答答滑進狐狸光滑的皮毛,狐狸聳動鼻子,四處嗅了嗅,發覺空氣中那股血腥氣的源頭後慌亂地嚶嚶起來。再怎麽聰明也還是野獸,腦子裏跳躍抽搐的疼痛一波接著一波襲來,章子哆嗦著去拉狐狸的耳朵往迴扯,近乎無聲地喃喃:“迴去……”狐狸罕見地猶豫了一下。它看了看麵前洞開的黑乎乎的大門,又聳著鼻子聞了聞那股令它心煩意亂的血腥氣,終於輕輕嗚了一聲,帶著背上快要人事不省的公主原路返迴。迴去的耗時比來時少了很多,狐狸帶著章子擠開拉門溜到床鋪邊時,才堪堪到她平時閉眼入睡的點。大狐狸將她放下來後,乖巧地趴在她身邊,還自覺地咬著被子給她蓋上了。被莫名且怪異的疼痛折磨了一路的章子一沾枕頭就半昏迷了過去,她昏迷前還按著狐狸仔細觀察了一番,她對蘆屋道滿提過的狐狸能通知他她遇到危險一事心有疑慮,但是一番觀察之後,發現這隻大狐狸果然不認為今晚的事是什麽危險,仍舊蠢萌可愛地舔著自己的尾巴。看來和她想的一樣,蘆屋道滿用以接受信息的唯一方式是式神的死亡,而不是通過式神的眼睛觀察周圍。抓著狐狸腦袋看了一會兒後,她猛然鬆了口氣,直接被拖進了屬於夢境的昏沉黑暗。“姬君啊,是姬君啊……”粗嘎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來,盡管知道這是夢,章子的心情還是前所未有地糟糕了起來。四周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先後亮起了無數的猩紅光點,一對一對地向著遠方蔓延,上下左右鋪天蓋地都被這些一對一對亮起來的紅色光點占據了,就像是……滿懷惡意的眼睛一樣。但人是絕不會有這樣猩紅可怕的眼睛的。“姬君迴來啦。”有嬰兒般細小尖銳的聲音咯咯笑起來,夾雜著耳語似的喃喃。“讓我也看看姬君,讓我也看看!”“哎呀,多麽美麗的姑娘……一看就是上等的甘美唔唔!”說話的人嘴巴被堵住,此起彼伏的怪異笑聲像是池塘裏蕩開的漣漪一樣一圈圈傳出去。“噓、噓,說漏嘴啦,小豆洗說漏嘴啦,大人要懲罰她了!”“懲罰!懲罰!”相似的語言碎片匯成古怪的漩渦,將章子圈在中央,不知何處來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四周,比浮世繪中的地獄更為可怕的景象就這樣展露在了她麵前!四麵八方都是形態猙獰可怖的妖鬼,提著鮮血淋漓的人頭的怪物、額生雙角的食人鬼、戴著般若麵具的蛇女、肋生三翼的獨腿妖怪、舉扇子般舉著自己的臉的無麵男……黑暗裏那些猩紅的燈籠果然就是它們的眼睛,它們正用貪婪又畏懼的眼神注視中央的章子。就像是之前無數個無法安眠的夜一樣,蘆屋道滿不在的今天,這些妖鬼們再次進入了她的夢境。蘆屋道滿……已經夠疲憊了的章子動了動嘴唇,臉上露出一如往常的恐懼之色,心裏卻將這個名字墨汁淋漓地畫了個巨大的叉。不管蘆屋道滿想幹什麽,被裏外折騰了一遭連睡覺都不得安生的人下定了決心,要盡快幹掉這個擾人清夢的家夥,剛好她缺一個陰陽師的賬號,安倍晴明離她太遠,蘆屋道滿正是送上門來的好選擇。至於劇情,等她幹掉了蘆屋道滿之後登上這個賬號再走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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