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肚子裏塞了鴨蛋、鵪鶉、火雞、豌豆的天鵝,足足有半個人那麽長的火腿,滾圓油汪的烤乳豬,還有用鑽石點綴的中看不中吃的蒸魚……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被送到國王麵前,有些國王隻是嚐了一口就命令分給下麵的賓客,有些則放在了國王和王弟麵前當然,是體積比較小的那些。而最後一個上來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他送上來一盤巨大的點綴著各色漿果的烤羊羔,小羊羔肚子裏塞滿了各種配菜,邊緣是香酥滴油的焦黃色,內部則是柔嫩的淡粉,滾燙的油脂配上香料的味道,令國王都忍不住多看了它幾眼。這一看,他的表情就微微凝固了一下,不過很快就變得毫無異常。那些層層疊疊的漿果中,有一大半是黑紫色的滾圓果實,正散發著被高溫和油脂燙熟了的甜膩香氣。醋栗。國王神情溫和地用銀刀切下一條羊羔肉放在盤子裏,額外用勺子舀了上方一大勺配菜和漿果,快速吃完了,對坎特伯雷大主教點點頭,得到了對方一個感激的表情。但是沒等國王舉起酒杯對賓客們說話,門外又走進來了一個托著銀盤的侍從,他體型高大健壯,手臂肌肉賁張,比其他人都高上半個頭,與其說是侍從,不如說是訓練有素的騎士。“我記得坎特伯雷大主教是最後一個?”小國王放下酒杯,問站在他身邊的艾登。“是的,陛下,我的確安排了大主教在最後一個……”艾登顯然也對這最後一個侍從感到莫名。“卑下代我仁慈高尚的主人,香尊敬偉大的國王陛下愛德華五世敬奉奇珍!”來人站在國王不遠處,彎腰大聲道。賓客們都迴過頭看他,眼神驚奇,這是誰家的侍從,為什麽他的主人沒有來到現場?但是有些記憶力優秀的,已經迴想起了這個人的身份,表情變得古怪起來。“你的主人是誰?”小國王問。“我的主人,是先王愛德華四世親封護國公,王座的捍衛者,英勇的倫敦守衛者,格羅斯特公爵閣下!”全場都陷入了短暫奇特的沉默,最後由坐在上首的國王打破了這個僵局,抬手示意那名侍從上前來。當他走近時,他體型帶來的壓迫感令艾登不由自主地往國王麵前擋了擋,警惕地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而那名侍從壓根不在乎艾登的防備,他端著或者說是用兩隻健碩的手臂扛著這個近一米寬的銀盤,走到國王麵前一段距離,將其放置在高腳方桌上,然後一把掀開了上麵的鍍銀銅蓋。餐桌上頓時一陣騷亂,嬌柔的貴夫人們尖叫起來,有幾個甚至當場暈厥了過去,被身邊的男士們扶著退下了餐桌,而男性們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那隻巨大的銀盤上赫然放置著一隻皮毛柔順美麗的小鹿,四肢蜷曲壓在絨毛雪白的腹下,花朵似的斑點在棕黃色的背上如星星分布,長長的睫毛耷拉著,稚幼的額頭上還沒有生出樹杈似的漂亮鹿角,一道血腥恐怖的傷口拉開了它的大半個喉嚨,斷絕了這個美麗生靈的性命,暗紅的血還冒著熱氣順著傷口往外流,浸濕了小鹿腹部雪白的絨毛。濃鬱的血腥氣充滿了整個水晶廳,就是神經強大的人也忍不住露出了異樣的神色。那名侍從昂首挺胸大聲介紹:“這是我的主人親自為國王陛下狩獵的鹿,他命令我必須在鹿血幹涸前將其獻給偉大的國王陛下,請您飲用第一杯象征著勇氣和智慧的鹿血。”說著,他從邊上一名侍從的托盤裏拿過一隻空的水晶杯,粗暴地抓起小鹿的脖頸,將杯子湊到那道恐怖猙獰的傷口邊,接了大半杯猩紅的血液,恭恭敬敬地遞給小國王。國王和約克公爵的表情都冷了下來,鹿血象征著勇氣的說法自古就有,第一杯鹿血敬獻給國王也沒有問題,但是一般人們獵鹿都會獵取成年雄鹿,這樣的鹿才被認為是最好的,尤其是現在國王尚且年少,幼鹿包含的惡意實在過於狠毒。但是他能拒絕格羅斯特的挑釁嗎?不能。因為他是國王,接受臣子的敬獻是應該的,就算格羅斯特滿懷惡意,也該坦然地接受,否則不就是在臣子麵前示弱了?他可以事後報複,卻不能在此時退步。理查見王兄伸手要去接那隻還淌著血的水晶杯,下意識就想推開他的手,被愛德華一個眼神釘在了原地。“非常感謝格羅斯特公爵的敬獻,我不會忘記他對我的愛護的。”小國王端著那隻水晶杯,一字一句道,神情平和從容,像是天使捧著盛有聖人之血的金杯,淡綠色的眼睛充滿了寬容,這一幕令淑女們都捂住了胸口。“我們的國王陛下是多麽的聖潔美麗啊……”有人喃喃感歎,“他像是托舉著聖杯的聖子……”國王將散發著濃烈血腥氣的杯子湊到嘴邊,強忍著那股衝勁,麵不改色地將血紅的液體倒進了喉嚨。“請您向格羅斯特公爵傳達我對他的敬意,如果可以的話,我更希望他能親自到我麵前來,而不是躲在他人背後,這有違他英勇的靈魂和精神”小國王清朗的聲音忽然緩緩低了下去,他猛地扶住了身邊鋪著雪白亞麻桌布的長桌,僵硬在了原地,而後在所有人驚恐的視線中,一頭栽倒了下去。理查是反應最快的一個,他死死將小國王抱在了懷裏,拒絕任何人靠近,國王頭上的冠冕滾落在羊毛地毯上,他用力抓住艾登的衣角,從模糊的視線裏看見不知隱藏在何處的洛倫佐神色驚慌地朝他衝過來,努力清晰地發布命令:“叫洛倫佐封閉王宮,傳信給斯圖亞特……格羅斯特和坎特伯雷……謀殺國王……理查繼位……”他的聲音倏地消失,一線暗紅的血從他唇邊滑了下來。“國王被謀害!有人下毒!”不知是誰尖叫了起來。之後的倫敦陷入了一片混亂,格羅斯特聽聞國王喝了他敬獻的幼鹿之血後被毒害昏迷,立即暴跳如雷,指天畫地發誓絕不是自己幹的,甚至試圖帶著騎士們衝入王宮自證清白,但卻被埃塞克斯伯爵攔在了宮外。於是他索性坐在了王宮門口,命令王宮總管將那隻小鹿送出來,他當著所有人的麵狠狠喝了兩大杯鹿血,還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格羅斯特公爵的嫌疑被暫時洗清了,於是就誰都無法阻攔一個“心係重病垂危的國王陛下兼侄兒”的護國公進入王宮接手大局。而他進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國王被毒害的真相,晚宴的菜肴被原封不動所在地水晶廳裏,所有侍從都不允許離開原位,宮廷禦醫們一點點地檢查著菜肴、餐具、花朵、香料和各類裝飾品,終於在國王的某一隻盤子上發現了一點端倪。“是顛茄……稀釋了幾倍,本來會在國王就寢時發作,但是鹿血加快了毒藥的效果……”禦醫們達成了共識。雙手拄著長劍坐在國王的位置上的公爵抬起眼皮,像一隻老鷹審視著邊上傳菜的侍從:“那個盤子,是裝什麽菜的?”侍從咽了口口水,虛弱地報告:“公爵閣下,是、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敬獻的烤羊羔……”擠擠挨挨站在邊上的貴族們長大了嘴巴,披著紅色法衣的大主教整個人都漲紅了:“不是我!這絕對是栽贓!我怎麽會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烤羊羔從頭到尾都沒有經過我的手,一定是誰偷偷下了毒!我沒有任何理由謀害國王陛下!”他聲嘶力竭地辯解著,一張肥胖的臉因為恐懼而布滿汗珠,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著,試圖找到一個人為自己說話,但是被他的視線抓住的人都往後退了一步,誰都不願意沾染這個可怕的罪名。“您謀害我的侄兒、我的國王陛下……”格羅斯特公爵像是沒聽見他的辯解,一字一頓道,”您做出了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對一位世俗的君主伸出毒手,就算是最寬容的人也無法饒恕您的罪過。”“按照律法,謀害國王的人應當被世俗和上帝棄絕,處以最殘酷的刑罰”“不!我沒有謀害國王!”坎特伯雷大主教還在聲嘶力竭地辯解,但是公爵壓根不想再聽下去,眼見得他就要將那個可怕的刑罰說出口,且公爵的騎士們都已經虎視眈眈地站在一旁,大主教猛地抓住了一條被他棄置一旁許久的繩索。“不不不,等一等我指控愛德華五世!”坎特伯雷大主教尖叫起來,“我對他的王位繼承權提出異議!他的王位並不受到世俗法律和教會的保護,因此他並不能作為一個合法的國王得到律法承認!我沒有謀害國王!”偌大的水晶廳再次陷入了死寂,所有人都被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話驚呆了,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得極為滑稽,像是見到了馬戲團的獅子跳著踢踏舞衝了進來。“上帝啊……”有人含糊地呻吟了一聲。格羅斯特公爵定定地看了大主教幾秒,挺直了脊背:“您有什麽證據?”坎特伯雷大主教顫抖著聲音,嘶啞地說:“我證明……愛德華四世與王太後伊麗莎白內維爾結婚之前,還與另一名女性存在婚姻關係,因此他與王太後的婚姻應當被判無效,而國王……愛德華以及約克公爵理查屬於私生子,不具有繼承王位的資格。”短暫的沉默後,格羅斯特仿佛若有所思道:“如果是這樣……我是否能理解為,愛德華非法竊取了不屬於他的王位,而這個王位本該屬於”“當然屬於您!殿下!”坎特伯雷大主教徹底豁出去了,大聲喊道。格羅斯特公爵撫摸著劍柄,看了大主教一會兒,視線緩慢地在貴族們中間逡巡,像是雄獅在審視自己的臣民:“不能這樣草率地斷定事實,請高等法院召開會議吧,我記得諸位法官們似乎就在現場?”掌控著法院的法官們當然都是倫敦頂層的貴族們,有資格出席國王的晚宴,於是就被公爵一眼包圓了。“場地簡陋,但是無損於各位的威嚴,請召開庭審會議,判定大主教的指控是否有效,這決定了今晚死去的將會是一個大主教,還是一位國王。”格羅斯特公爵用那個極具威懾力的聲音說道。這是非常不符合程序的,可是當格羅斯特緩慢轉動他手裏那把開了刃的長劍時,所有人都把話咽下了肚子。既然沒有人反對……而最重要的當事人又昏迷不醒無法使用國王的權力終止審判……一場荒誕古怪的審判在水晶廳裏迅速展開了,兩個小時後,審判結果出爐,大主教的指控沒有足夠依據,但國王的繼承權合法性的確受到了動搖,其王位應當再做斟酌,格羅斯特公爵有權代替國王執政,而在此期間,國王保留一應頭銜和待遇,送入倫敦塔靜養。第63章 玫瑰戰爭(十四)理查坐在包覆著鉤花綢緞的軟椅上, 神情冰冷地看著周圍來來去去的人,他原本圓潤的臉頰已經消瘦了不少,眼窩裏一對淡綠色的眼珠像是燒著輝光的翡翠, 金發遮住了耳朵和側臉, 就像是一尊雕刻技法拙劣的人像, 被安放在華麗的床榻邊。來往的侍女們偶爾會偷偷看一眼這位年幼的約克公爵, 她們平日裏都是在花房和起居室幹活的低級女傭, 如果按照往常的生活軌跡,她們原本一輩子都不可能這麽靠近王弟, 更別說為他提供服務。但是在國王陛下驟然中毒倒下後, 護國公格羅斯特公爵借助高等法院和教會的力量,快速掌握了宮廷內外,還要將昏迷不醒的國王陛下和約克公爵一起送進倫敦塔,國王總管艾登以護衛國王不力的罪名被抓捕,貼身侍女們都被遣散, 他們遷居倫敦塔所能帶的物品都由這些隨意調來的低級女傭來收拾整理。女傭們一邊笨手笨腳地收拾著東西, 一邊對麵前這些精致華美的衣物器皿發出低低的感歎, 還會聚攏在一起說悄悄話, 看看別人收拾出了什麽好東西,這在往日是不可想象的逾矩,可是現在也沒有人來教導她們、斥責她們。一名笨手笨腳的女傭將手裏的長頸圓肚瓷器掉到了地上, 幸好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羊毛毯子, 才免去了那件珍寶支離破碎的命運。理查眼珠子轉了半圈,冷冷瞥了這名女傭一眼, 那件瓷器並不在國王二人遷居倫敦塔所應帶的必需品內, 顯然是女傭對它感到好奇於是擅自拿起來把玩了。女傭急急忙忙將花瓶抱起來放迴架子上, 用手掌抹去上麵沾到的灰塵, 同時用餘光觀察大床前的約克公爵。這樣的視線頻頻出現,她們像是觀賞馬戲團裏的猴子一樣從上到下仔細打量約克公爵的每個細小舉動,品嚐著他每一絲細微表情,嚼碎了之後心滿意足地咽進肚子裏,理查被看得有些麻木,已經懶得再去理會了。而且他也知道,其實比起看他,這些女傭更想看的應該是躺在床上的國王陛下。好在她們對於國王還是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被理查厲聲嗬斥了一次後,就沒有人再敢借著幹活的名義偷偷走過來伸長脖子窺視床帳中的國王。王弟垂下眼睛,搓了搓握在掌心裏的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捂住它,往上麵吹了口熱氣,試圖讓它暖和起來。躺在絲綢和羊毛間的小國王雙目緊閉,就像是一張褪了色的白紙,淺紅的嘴唇泛著青白,淡金色的頭發失去了光澤,理查盡力將它們整理過了,但還是會顯出一種頹唐的病態,國王本就瘦削的臉頰被消磨得隻剩下了一層薄薄的皮肉,但他遺傳自王太後的基因還是讓他在枯敗中留存著令人向往的美。他像是修道院壁畫上為人們殉難而死的聖子,燭火為他鍍上了一層鎏金的聖膏。隔著一層裝飾華麗的窗戶,約克公爵能聽見隔壁房間裏日夜不斷誦念著經文的修士的聲音,大量的乳香和沒藥被投入爐子,昂貴的香料撒發出溫暖的香氣,將人包裹在濃鬱的香霧裏,但是這種嗡嗡的聲音和香氣隻讓理查感到憤怒。為國王治療的宮廷禦醫們在第一天晚上後就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在隔壁的修士們,格羅斯特公爵美其名曰“用主的力量喚醒國王陛下”,但理查清楚得很,這些修士就是等待在這裏為了替國王做臨終禱告的,而乳香和沒藥都是臨終禱告時不可或缺的神聖香料。不,甚至可能連臨終禱告都不會有,因為國王一直昏迷至今。……假如國王能醒來,或許他們還有別的方法可以用,比如指認此次陰謀正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格羅斯特公爵勾結為了謀害國王設下的,而有著國王背書的洛倫佐就能奪迴威斯敏斯特宮,等威廉斯圖亞特迴來,他們未必不能成功反擊。畢竟謀害國王的罪名是無論用什麽借口和理由都無法脫罪的,哪怕是權勢滔天的護國公,也必須為此伏法。前提是國王還能醒來,否則這就是一次手段出格些的王位爭奪戰,沒有人會去替墳墓裏的人喊冤。可是被顛茄暗算的人,有多大概率能夠醒來呢?理查深吸了一口氣,將額頭貼上了那隻冰冷的手,在心中再一次默念禱詞,如果此刻國王能安然無恙地站在他麵前,他願意為此竭盡所能……等等。約克公爵霍然睜開了眼睛,整個人像是觸電了一樣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淺綠色的雙眼裏有狂喜的火光一閃而過。國王,安然無恙的國王……他的國王陛下,現在本就安然無恙地居住在約克郡的桑代克城堡,那座城堡是他們的母親的嫁妝,已經荒廢了很多年,不會有人知道其中住著什麽人,更沒有人知道本應在倫敦威斯敏斯特宮的國王陛下會出現在那裏,而隻要愛德華迴來……他就能拿迴屬於他的一切,成為毋庸置疑的君王,徹徹底底、正大光明地為之前他們所經受的一切複仇!理查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有那麽一下他用力地握緊了掌心那隻冰冷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捏碎對方的骨骼,但是下一秒他就如觸碰到了滾燙的烙鐵般,猛地鬆開了雙手。女傭們好奇地在不遠處觀察約克公爵,她們發現公爵突然變得有些奇怪,他彎下了腰,將臉深深埋進了手臂裏,像是在……“是在哭吧?”一名女傭把衣櫃裏的一件罩袍放進箱子,和身邊的女伴交頭接耳。“肯定是,畢竟隻有十歲,聽說國王陛下這次挺不過去了,你沒看見隔壁的修士都已經準備好了聖膏嗎?”女伴煞有介事地點頭,“公爵隻有十歲呢,和我的弟弟一樣大。”她用含著同情的眼神看著那個瘦小的背影,一邊的女傭嗤笑了一聲:“你的弟弟能和公爵殿下相比嗎?看看這些漂亮的衣服,老天啊,上麵可都是貨真價實的珍珠寶石!我要是能有這麽一件衣服……不,隻要一條帶著鑽石的花邊,就夠我快活一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