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晝看見這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孩子時,就很好奇他手裏抓著的那個木偶,艾倫一直把木偶當寶貝一樣緊緊握在手中,這個動作與普通孩童珍視玩具的態度截然不同,比起珍惜愛護,更像是習以為常,就像是習慣自己身上的手腳一樣。你會去特別關心自己的手臂或是腿腳嗎?但就算是再習慣,也不可能習慣到將一個異物視為自己的肢體一部分。……除非這玩意的確就是他的一部分。他的話出口後,觸手又停在了半空,言語的威脅是沒有力量的,因此喬晝在話說出口的同時,就穩準狠地擰下了木偶的一截手臂。“現在,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愉快合作了嗎?”這個人類用悅耳輕鬆的聲音詢問道,全然沒把觸手獠牙放在眼裏,視線直直落在了手心那隻木偶人身上。被擰下了一截手臂的木頭人可憐巴巴地被他拎在手裏,像個全無生機的合格玩具一樣隨他的動作軟趴趴地晃悠著,缺了一截手臂的肩膀左右高低不平,看上去愈發滑稽可笑。喬晝很有耐心地晃了晃木偶,聲調上揚:“嗯?”短暫的寂靜後,那隻軟趴趴的木偶抬起了頭,朝著喬晝露出一張畫著血紅笑唇的木頭臉。一道細細的聲音伴隨木頭缺乏潤滑的哢噠哢噠傳入喬晝耳中:“……哢……您、抓住我啦……噠……哢哢……如您……哢噠… 所願……先生哢……”第9章 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變化成觸手怪的艾倫化做一灘腐爛的泥沙狀漿液潑在地麵上,又在短短數秒內經曆了風化破碎的全過程,不到十秒,金發碧眼的艾倫就像是從沒出現在這個世上一樣,連一點痕跡都找不到了。喬晝沒有把餘光分給消失的泥漿,文森特的腳步已經慢慢停在了手術室門口,留給他們自救的時間隻有可憐的這麽一點點。“你的能力?”喬晝問話言簡意賅。脆弱的身體被人類握在手裏,外麵就是殺人不眨眼的瘋醫生,滿口謊言的木偶不得不想盡辦法讓這個聰明又可惡的人類活下去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自己。“複製黏貼!”活偶快速迴答,恨不能在文森特打開門之前把自己的一切都灌輸進這個人類的腦子,以至於關節摩擦的哢嗒聲都消失了,“之前跟你說的大半是真的,完美複製一個人需要了解他的生平性格,越是貼近他本人,複製得到的就會越真實,但是複製開始的前提是得有一件被複製者的所有物,這東西對他的意義越重大,複製的成果就會越真實,直到獲得他的一切從容貌、才華乃至記憶,與本人絕無二致。”喬晝挑起一邊眉毛,抓住關鍵詞:“怎麽定義意義是否重大?”活偶模擬著發出了人類歎氣的噓聲:“字麵意思,對他來說很重要,或者讓他印象深刻,一輩子都忘不掉,比如純情少女得到的來自心上人的戒指,學者手寫的著作……而你如果隻得到了浪蕩子的一朵玫瑰,就算你再了解他,也頂多隻能複製他的一張臉。”喬晝沒有再追問下去,來自文森特的壓力已經透過薄薄的門扇傳了進來,他一把抓起木偶,把先前撅下來的那截手臂扔還給它,一邊往手術台後退,一邊輕聲問木偶:“手術室裏有文森特的東西嗎?”嘴上這麽問,喬晝心裏很清楚不大可能有,要想複製來文森特的能力與他對抗,這東西必然要對文森特而言十分重要,這樣的東西怎麽可能出現在一間手術室裏?他隨口一問,已經琢磨起了要如何偷襲文森特、最好能從他身上搞點器官下來自己的一部分,這樣總算是夠刻骨銘心意義重大了吧?木偶快樂地抓著自己失而複得的手臂,哢噠一聲按進肩膀處的缺口,左右活動了一下,聽見他這麽問,歪著腦袋停頓半晌,出乎意料地迴答:“還真的有。”喬晝因為這個迴答而分了下神:“什麽?”木偶抬起複位的手臂,指向自己:“我就是。”艾倫很喜歡這個遠道而來的年輕醫生,他俊美、活潑、文質彬彬,身上帶有璀璨的浪漫之光,盡管三棵樹村已經被疫病折磨得人心惶惶,但是這個年輕人還是很快獲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喜愛。大家在醫生的指導下用水清洗房屋家具,用火焚燒掉疫病患者的衣物,安排人輪班照料輕症患者,分組試用藥物……慌亂而絕望的村子慢慢井井有條起來,文森特永遠踩著輕快有韻律的步伐在小教堂和艾倫家之間往返,陽光灑在他象征著純粹血統的銀灰色長發上,矢車菊藍的眼瞳如將暮蒼穹,裏麵盛著脈脈溫情的月光和泛著柔波的萊茵河水。臉上生著雀斑的年輕姑娘們開始三兩成群地從艾倫家門口路過,她們親昵地與艾倫說話,給他一些小玩意,但目光卻都悄悄地落在醫生身上,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是個多麽俊秀高貴的年輕人呐!他應當是世上所有懷春少女的情人,連堅貞的赫拉都要嫉妒能成為他妻子的女性。艾倫用孩童獨有的敏銳發現了文森特的受歡迎,但當事人竟然沒有這樣的自覺,不,不能說是沒有察覺,而是他早就習慣了旁人對他投來仰慕的眼神,以至於他本能地屏蔽掉了這些他不感興趣的東西。一種並不讓人討厭的自信和可愛的傲慢。比起少女們,年輕人更傾向於和孩子待在一起,隻是這樣的時光也沒有多少。文森特很忙,研發藥物和照料病人他一個都沒有落下,有時候他還會在小教堂裏過夜,艾倫的父親十分擔心他會將疫病從教堂帶過來,還在私下裏偷偷與村民抱怨過這件事,好在他的擔憂隻是杞人憂天,文森特一直很健康。在一個夜晚,艾倫在門邊等迴了三天未歸的文森特,對方眼睛下都是缺乏睡眠的青色,嘴唇泛著幹裂的白,唯有一雙矢車菊藍的眼睛還是明亮而熠熠生輝:“啊,你在等我嗎?”文森特蹲下來,和艾倫視線平齊,朝他笑眯眯,輕快地一眨右眼:“迴家的時候能有人在等待實在是太好啦!感謝艾倫小先生的迎接,我也應當為此奉上等價的禮物才行。”艾倫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俊美的青年從背後取出一個小東西,舉到他麵前這是個做工粗糙的木偶人,除了肢體比例十分精確完美外,幾乎找不到可以讚揚的地方,一些地方還有未打磨幹淨的木刺。盡管這個木偶人這麽拙劣、簡陋,它身上的衣服隻是一塊剪了洞的布頭,艾倫還是癡癡地看著它看入了迷。“呃……我本來想再調整一下的,其實我的雕刻藝術學學的很不錯,真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一在木頭上動手就……好吧,它跟我想象的有點不太一樣,我是說,假如你不是很喜歡……”文森特難得有這樣結巴的時候,這個貴族青年麵對著一個貧民小孩尷尬地抬起了頭,表情上浮現了一絲自暴自棄:“我果然不適合做這種手工活,或許你會更喜歡我送你一本書?”他有些窘迫地想將這隻木偶收迴來,艾倫搶先一步從他手裏拔出了它:“我沒有不喜歡!我的意思是……”艾倫看著手裏生平獲得的第一個禮物,輕聲說:“我很喜歡它。”小孩兒抬起臉,用還不熟練的發音鄭重道謝:“非常感謝您,文森特先生。”“哦……”文森特眼裏泛起了驚喜的光,盡管艾倫的幾個音節並不十分準確,但已經與文森特的口音相差不遠了,發音典雅,字正腔圓,這個發現讓他高興極了,“你模仿的很棒!你願意跟我繼續學語言嗎?我可以教你更多!”聽見這句問話,艾倫拚命點頭,他想起閑談時文森特告訴他的姓氏那個一聽就是屬於貴族的姓氏,想起文森特平時優雅的言談舉止,還有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富足家庭的氣息……如果不是這個姓氏,不是這樣的富足與矜貴,他為什麽要浪費寶貴的時間討好這樣一個徘徊在疫病人群中的傻子?貴族們可以玩他們的普度眾生,貧民也有他們自己的小把戲。但是艾倫抱著這個嶄新的木偶,之前那些雜亂晦暗的念頭忽然都退去了,他悄悄地想,這個人連小孩子都能騙到,也不知他家裏人怎麽會把他放出來的,不過沒關係,他可以陪在文森特身邊,隻要文森特對他好,他以後就再也不騙他,別人也別想在他麵前騙文森特。這世上沒有比孩子更擅長欺騙與謊言的人了,他們將謊言視作本能的一部分,像操縱身體一樣操縱玩弄它們。艾倫的神色似乎讓文森特會錯了意,青年大概以為他想起了這場疫病,在為病中的親人們難過,於是揉了一把艾倫的頭,笑起來:“別擔心,我可是最天才的醫生,我保證能治好你們的病,這裏很快就會好起來。”年輕的天才醫生自信地彎起眼睛,那種燦爛的光輝令艾倫都晃神了片刻,半晌才反應過來,無奈又好笑地在心中輕輕罵了一句:這個傻子。但他臉上卻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真實的笑容。“所以你自己複製了艾倫來騙我?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不複製成文森特?”在黑暗裏,喬晝對爬到他耳邊的木偶低語。木偶沒有賣關子,坦率地承認了:“我做不到。”“我跟在艾倫身邊,經曆了他所經曆的大部分事情,因此這些記憶並不是我複製得來的,確切地說我隻複製了他的外貌事實上,我本身並不能對自己使用這個能力,複製艾倫的外貌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更別說去複製文森特的力量了。”“而且我複製艾倫時不受控地表現出了他的性格特點,如果我複製了文森特,說不定我會被他的人格所吞噬,你可以理解為,作為一個可憐的小木偶,我隻能賦予他人能力,而無法作用於自己。”沉沉黑暗裏,喬晝的容貌在發生變化,屬於華夏人的黑發黑眼飛快褪去,冷清似月光的銀灰色長發攀爬上肩頭,矢車菊藍的眼睛壓在鋒利眉骨下,唇色暗紅冷戾,散落的額發遮擋住過於銳利的麵部線條,身形拔高,衣著改變,頃刻之間,站在這裏的就是一個過於消瘦挺拔的青年了。他的容貌便是在美人盛行的演藝圈都能當之無愧地占據一頂王冕,隻是這美過於鋒利冷銳,猶如封在琥珀中的花朵,誰都能窺見它鼎盛華豔的璀璨光輝,但這耀眼之美已經無可爭議地死去,讓看見他的人在經受美的衝擊時都不由自主地膽戰心驚,連色澤冷清高雅的銀發藍瞳都無法壓下這張臉太過美豔的衰亡之感。喬晝慢慢舒張手掌,雪白的手套裹住一雙手,他認真感受這具新的身體帶來的每一絲細微變化,而後他愣了愣,表情閃過些許古怪:“你複製的是什麽時期的文森特?”木偶迴答得很簡潔:“我最後一次接觸到他的時候,也就是他離開三棵樹村時。”手術室的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喬晝握住了木偶為他複製而來的文森特的手術刀,望向了門口那道身影。第10章 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兩隻野獸在狹窄的手術室裏跳起了性命攸關的舞蹈,喬晝的手術刀對上文森特指縫間的刀片,工業化打造出來的金屬器具在切割人體時具有無與倫比的優勢,火花劈閃在刀鋒之上,時不時照亮兩雙同樣兇狠的眼睛。作為戰場的手術室卷起了鏗鏘的風暴,刀鋒相撞的聲音連綿不絕如驟雨傾盆,手術刀與刀片很快豁了口,轉而被它們的主人握在手裏的替代品是從手術床和其他地方拆下來的鋼管、鐵片,兩個男人碰撞撕咬在一起,漆黑的房間裏他們的身影就像是魔鬼在狂歡。喬晝的殺人技術全都得益於木偶複製的文森特,因此他們兩人的動作就像是雙胞胎一樣,承襲自傳統日耳曼貴族的劍術輕靈飄逸,很好地繼承了日耳曼人多刺客的民族特性,每一招都防不勝防。而就算是一模一樣地複製了文森特的劍術,喬晝也在慢慢地落於下風,他沒有文森特那樣的熟練度,也未能達到百分百的完美複製,能扛到現在已經是他過人的天賦和領悟力在發揮作用,再打下去,他很快就會被文森特割掉腦袋。木偶緊緊地抓著喬晝領口的蕾絲邊,用最快的語速將它知道的一切有關文森特的事情傾倒出來,試圖給喬晝增加砝碼無論如何,至少要將最重要的那件事說出來但它的聲音很快被疾風暴雨般的金屬撞擊聲蓋過了,喬晝的臉頰繃緊如寒冰,低聲命令它:“藏好!”木偶本能地聽從了他的命令,哧溜一下滑進了他領口,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在魔鬼的貼麵舞中,喬晝踩著手術床旋身撲出,與文森特再次撞到了一起。黑發黑眼的男醫生麵色沉沉,隔著充作長劍的鋼管死死凝視麵前這張他太過熟悉的臉。過於激烈的打鬥中,被整整齊齊束住的銀灰色長發有些淩亂,月光般落在喬晝肩頭,文森特眼裏燃燒起蓬勃的怒火,連嗓音都因極致的憤怒而喑啞:“懦夫……你竟不敢用真實麵目來麵對我?”喬晝笑起來,他不能避而不答,那樣會使文森特更加狂暴,倒不如……一個惡劣的想法湧上腦海,喬晝刻意溫柔地問:“真是令我失望啊親愛的文森特,你難道沒有認出我?這個世上隻有你不應當這樣指責我。”文森特眼裏滑過一絲驚詫,喬晝趁熱打鐵:“在這世上,我便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有著一樣的容貌一樣的過去,你怎可對我說出這樣刺耳的話?”躲在喬晝衣服裏的木偶:???這個人類在胡說八道些什麽?文森特也被喬晝驚世駭俗的發言震驚了,憤怒的表情有了片刻的中斷:“你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喬晝朝他微笑,用屬於文森特的那張臉:“這麽明顯的證據,你還不相信嗎?我們共用一張臉,有著一樣的劍術,你讓我誕生,又否定我的存在,真是令人傷心啊。”文森特冷笑:“巧言令色,我何時令你誕生?”“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喬晝毫不猶豫地接口,“你用最惡毒的話語詛咒命運和人性,你渴望報複那些人,甚至願意握住魔鬼腐臭流膿的手,願意被他帶到硫磺燒灼的地獄裏去,隻要能獲得複仇的力量”隨著他的話語,文森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猙獰:“住口!”“所以我來了。”舒緩矜貴的聲音與他的嗬斥一同響起。在他們對話時,仍未停下刺向對方的手,直到此刻,文森特驀地後退了一步,與喬晝隔著一張手術床對視。他的眼神冷的可怕,看著喬晝的身體,像是刀刃一寸寸剖開肌理皮膚,要看清楚裏麵到底是什麽東西。“你為我而來,卻要殺我?”文森特冷冷地質問。喬晝抿著嘴朝他靦腆地笑,還是那副坦然溫柔的模樣:“你很痛苦,而死亡能給予你永恆的安寧。”木偶:???聽聽,聽聽這話,是正常人能接受的嗎!……真不巧,文森特還真就不是什麽正常人。這個三觀扭曲的迴答竟然令他微微舒緩了神色,似乎全然不覺得“愛你就要殺了你”這個道理有哪裏不對。“那你之前為什麽不在?”喬晝反問:“你又怎麽知道我不在?”他信口胡說:“我唿喚你而你充耳不聞,我握住你的手你卻沒有感覺,我站在你麵前你卻看不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