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起麵前一盞茶壺,微微揚起了頭,隨著細白喉結輕動,一壺茶水被他一飲而盡。間或有幾滴茶水從唇縫溢出,順著優美的下頜線、脖頸往下滑,都讓這一幕看上去極為賞心悅目,仿佛他喝的不是一壺碧螺春,而是一壺豪氣萬丈的酒。“小師傅好氣魄,竟一點也不猜疑在下的居心。”沈江陵微微一笑,他心裏很高興。為了不在少年高僧麵前落了下風,他剛剛那一抹優雅從容的微笑都是硬擠出來的,實際上這個時間段的沈江陵,也不過是一個初出江湖的少年人,很想在江湖中嶄露頭角證明自己,更想結交一些驚才絕豔的朋友。後來沈江陵才知道,年少時不能遇到過分驚豔的人。他邂逅了阮雪宗,無形之中,拔高了自己的擇友標準,哪怕這隻是一場幻境。“我對其他人是猜疑的,對沈少俠你倒是不會。”阮雪宗也笑了一下,沈江陵在日後可是稱他為小友的,如今兩人卻成了年齡相仿的平輩,浮生繪卷果然神奇。沈江陵不奇怪,阮雪宗為什麽知道他名字,今日他已看了太多好戲,發覺這個二八少年,幾乎什麽都知道。倒是阮雪宗下一句話,直接讓他心跳加速,因為阮雪宗慢悠悠地念了一首詩:“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沈江陵折扇一啟,俊臉羞紅道:“果真奇妙,在下也有這般感覺。”明明素味平生,小和尚的一舉一動卻吸引著他的注意力,他無法否認這是一場特別的緣分。係統007號就這樣看著,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朋友,哪怕在幻境裏也會一見如故。“如宗師兄,我們該迴去了。”同行的師弟小聲催促道,雖然打攪了師兄跟朋友初次見麵的聚會,他有些過意不去。可萬法寺的晚鍾響起了,提醒著外出的僧人該歸家了。然而這時候,沈江陵跟阮雪宗進展神速,已經跨越了“萍水相逢”,直接抵達“一見如故”的階段,言語之間言笑晏晏,很多江湖趣聞都不吝分享。沈江陵甚至告訴阮雪宗,他的江湖嗅覺極為敏銳,他最近察覺到了,萬法寺山腳下升起一種暗流洶湧下、風雨欲來的黑雲壓境感,這種風氣很不尋常,不知道從哪裏來。阮雪宗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魔門宵小,隻是他不明白,魔門都竊取了藏經閣秘寶,還準備在萬法寺幹什麽?萬法寺招誰惹誰的,要被魔門一而再、再而三的惦記。抱著這個疑惑,阮雪宗自然不急著迴去,他跟沈江陵相約,午夜時分在茶樓屋頂會合,兩人一起徹查此事。他打發師弟自己先迴去。普照隻好獨自一人迴了萬法寺,遠遠地見到如蘭師兄朝他走來,他心生仰慕。如蘭師兄真是一如既往的風采斐然、出塵高雅,在暮色映照下,那一雙顏色略淺的琥珀眸子,如同佛像鍍上了一層豔彩油潤。然後對方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側。“阿彌陀佛,普照你師兄呢?你們不是一塊下山的麽?”普照這才迴神,抱怨道:“我是一個人迴來的,如蘭師兄,等如宗師兄迴來你一定要好好說他。他肯定太久沒下山了,所以一下山就樂不思蜀,說要第二天做課業之前迴來,他還結交了一個江湖人朋友,說什麽跟人家一見如故的話……”“一見如故?”少年僧者眉宇一挑,神色微微詫異。“是啊,一個跟師兄年齡相仿的江湖人,不知道什麽背景,幾句話就讓師兄今晚決定夜不歸宿了。”普照不滿地嘟囔著。其實他也可以留下啊,如宗師兄但凡說幾句好聽的,不把他趕迴來交差,他也可以選擇在山腳下的客棧住一晚的。如宗師兄要去玩,居然都不帶他。“原來如此。”杜如蘭臉上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師弟果真還是少年心性,一兩個朋友就能把他拉攏住,殊不知江湖人最爾虞我詐,遍地都是別有居心的騙子……”少年僧者臉上笑容依然溫雅,一聲歎息道盡了心中憂慮,普照一看頗有些頭皮發麻,懷裏的化緣物差點滾落在地。明明如蘭師兄比如宗師兄性情更溫柔,這一刻他卻發覺,還是如宗師兄好相處多了。這一夜,阮雪宗跟沈江陵潛伏在城裏,像極了兩位探案的江湖俠客,卻沒碰到什麽動靜,也沒遇到什麽驚心動魄的事。沈江陵也在疑惑:“那些勢力不明的人前幾日有些動靜,今夜卻悄無聲息,這是為什麽?”探查未果,眼看早鍾即將敲響,阮雪宗隻好返迴山上了。……曆朝曆代,也許每一任皇帝都有不滿足於宮牆之內狹小天地,喜歡到民間“微服私訪”的樂趣,景帝也不例外。他正值盛年,生得高大俊美,性情溫雅隨和,舉手投足間並沒有多少上位者的威嚴,最喜歡遊山玩水,所以此行一路南下,邂逅各種風景。因為聽說了萬法寺的比武盛會,他心念一動,便轉道萬法寺。剛登山門時,前山門人多口雜,他也沒有選擇暴露身份,而是低調地領著一群侍衛從後山進入。萬法寺後山,山石迭嶂間開辟了一條幽靜的道,隻是距離大雄寶殿甚遠,常規香客不會往這裏走,導致這裏風景清幽卻人跡罕至。“這裏便是碑林吧。”景帝微笑道,毫不避諱地伸出一隻大掌撫摸石碑。這裏的山崖石碑聳立,高處苔痕斑駁,有一些字跡簇新,有一些卻因風吹日曬導致文字被磨滅得不可識別,但依然能教人看出,這多是文人墨客途經此地,留下才華橫溢的墨寶。也有江湖人留的“某某某到此一遊”,沒文化的草莽氣息一覽無餘。景帝一時間有些手癢。身旁的汪太監偽裝的侍衛,一看陛下那麵部細微的興奮表情,聞弦歌而知雅意道:“陛下……不,景爺,咱來都來了,不如提一首詩再上山?那些江湖人恐怕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九五至尊的墨寶混入其中,日後一定嚇呆他們的眼!”汪大總管帶頭拍龍屁,一群大內侍衛爭相捧著筆墨硯台上前。“容我想一想,這開篇怎麽作。”景帝大笑著,接過一根毛筆濡墨,他負責留下筆墨,後續自然會有侍衛幫忙雕刻,讓這墨寶在山崖石碑間永存。“想到了,第一句就……”景帝嘴角噙著自信的微笑,就在這時,這條人跡罕至的山道,一抹白色身影從他麵前掠過。景帝微笑著抬頭一看,笑容忽地凝固在他嘴邊。那是一個臉龐白淨,眉目如畫的少年,對方容色平靜,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僧衣,一串黑色佛珠在細白脖頸間躍動。對方似乎是在趕路,腳下的粗布麻鞋沾染了露水,卻沒有泥濘的土,看上去氣質清雅並不鄉野市井,反而有一種纖塵不染的美感。出現在霧氣繚繞的清晨,對方不似一個人,更似謫仙又似山間精魅,就那樣化為一縷朦朧的輕紗,憑空出現,又迅速失去模糊的影子。難以形容這是什麽感覺。景帝看呆了,一顆心砰砰直跳,連墨漬沾到了華服衣袖都沒反應過來。汪太監也順著陛下的目光望去,這麽一看也瞪大了眼睛,有點挪不開眼了,心髒也跟著砰砰直跳。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汪總管自己身懷武功,才能一眼看穿旁人的底細,在他看來,這個路過的小和尚年紀很輕,這腳下功夫居然比他還強,三兩下騰空而起,視一條長長青石板路於無形。萬法寺什麽時候出了這樣一個年輕卓絕的宗師弟子,這不可能!這世間怎麽可能會有年未弱冠的宗師,他不相信!景帝也渾然忘記了帝王矜持,他甩開墨筆衝了上去,可是台階之上已無人影,他一雙劍眉緊皺,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難道朕出現幻覺了?”可如果這一切都是幻覺,那一瞬間心髒跳動,根深於血緣中的熟悉跟悸動,又應該如何解釋?汪大總管沒有迴答,他本人也陷入翻江倒海的震驚之中。這世間怎麽可能有如此年輕的宗師呢,他可是四十歲才晉級的半步宗師,所以他也覺得自己青天白日出現幻覺了。萬法寺山道上,一主一仆失魂落魄。第一百零三章 ”一行人抵達山門時,縱使景帝不想暴露身份,萬法寺住持還是一眼認出了天子掩藏在布衣下的儀容,連忙從香客中抽身,走過來道:“阿彌陀佛,不知陛下親臨,有失遠迎。”景帝隨意一抬手,阻止了對方的動作,笑道:“白龍魚服,不值一提。”如果以帝王的禮儀大駕萬法寺,那必定要長達一段時日封山鎖院、禁止民間香客上山,這就不符合他微服私訪的初衷了。“陛下不願勞師動眾,實乃平易近人。”汪總管又開始拍馬屁了,巧的是,住持也是這般想的,他真心實意道:“阿彌陀佛,陛下如此體恤,實乃萬民之福。”寺院之內佛香陣陣,人潮湧動,誰也不知道,身邊這位溫雅微笑的華服男子,竟是遠在京城的天子。主持招來一位小沙彌,將天子引至東信居。東信居是萬法寺裏奉茶待客的一個場所,素來隻招待貴客。眾僧不知景帝的身份,見主持如此鄭重其事,心下猜測是貴客到訪,連忙讓後廚獻上一品素齋。萬法寺的素齋天下一絕,共有十八道菜,置於白瓷碟中,十分好看。小沙彌行了一個佛門禮後,口氣脆生生道:“阿彌陀佛,請貴客品嚐。”汪總管使了一個眼色,旁邊一名侍衛不動聲色地上前,輕輕夾起筷子嚐了一口,確認入口無誤,悄無聲息地退到一邊。景帝嚐了幾口後,眉宇豁然舒展,他笑了,顯得文雅又瀟灑:“這時節,竟有如此鮮嫩甘甜的香菌,實為罕見。”主持道:“施主過獎了,這都是寺內僧人們平日裏種的。”等景帝落筷後,天逸大師才帶著弟子走進東信居。因帝王偽裝成一名普通香客登臨萬法寺,這實在來得突然,他身後僅有一名弟子。少年僧者眉目俊美,坐在嫋嫋青煙中,對方神態安然,嘴角綻放著一絲得體的微笑,舉手投足間流露端莊之美。杜如蘭是萬法寺年輕弟子中的佼佼者,全因他不僅精通佛法,還會素手烹茶,琴棋書畫更是不在話下,幾乎見過他的每一個人,都會對他心生好感,留下極好的印象。景帝也忍不住連連稱讚:“不愧是天逸大師的弟子,真是氣度不凡。”汪總管也微微點頭,看來萬法寺果真人才濟濟,他已經努力想挑刺了,卻找不到地方下手。景帝誇完後,目光落在少年僧者脖頸間那串黑色佛珠,還有那一襲同樣整潔幹淨的白色僧袍,神色微微恍惚,想起了山道上那個少年。“寺內可有一位長頭發、未曾剃度的年輕弟子?與天逸大師的弟子差不多年歲。”他這樣想,便也這樣細細描述出來,隨著描述詞一個接著一個蹦出來,景帝這才意識到,他把那個少年風姿樣貌記得多清楚。隻是他話音剛落,旁邊那小沙彌就噗嗤一聲,捂嘴笑了出來。景帝驚奇地看了小沙彌一眼,猜測小沙彌應該是一聽就知道是誰。小沙彌從小在山間長大,接待過不少香客,不知景帝真實身份,自然沒什麽畏懼,旁邊師兄瞪了他好幾眼,他也不以為意,小手捂著嘴巴,笑嘻嘻道:“肯定是如宗師兄!他是不是下山闖禍啦?”景帝麵帶笑意:“果真是萬法寺弟子,他法號如宗是嗎?”他咀嚼著這個名字,總感到有一種清風明月之感撲麵而來,感受很不一般。“阿彌陀佛,施主說的恐怕是老衲的小弟子,他昨日下山便一夜未歸,清晨自以為沒人發現,趕著早課迴來,可是他做了什麽事衝撞施主,老衲代他給各位施主賠個不是。”天逸大師正色道。他不知道山腳下發生了什麽,生怕弟子觸怒了貴客,隻能先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主持也趕忙維護道:“這孩子是頑劣了點,但請施主相信,他沒有惡意。”杜如蘭心思何其通透,他本來猜不透這位香客的身份,如今見到眾僧的反應,心下已猜到了七七八八,長睫微垂,眸中思緒千迴百轉。景帝搖頭道:“那位小僧沒有衝撞我,隻是山腳下偶然一見,心生幾分好奇。”他在民間江湖中走訪的經曆不止一次,也是第一次對人產生這樣的感覺,明明素昧平生,明明是一個大半少年,卻讓他感到熟悉又親切。“他現在何處?”“阿彌陀佛,迴施主的話,此時還是課業時分,如宗他應該在藏經閣邊上的禪院念經。”主持見景帝好奇,剛想揮手招來一個小沙彌,讓他去把如宗叫過來。誰曾想下一秒,景帝似乎也想起了一件事,格外平易近人說:“我聽山腳下的民眾說,萬法寺前段時日失了火,可有請匠人重建,這重建藏經閣香火錢可夠?藏經閣被毀,事關佛門基業,寺內年輕弟子們平日念經聽講可有不便之處,時間湊巧,我正好去見上一見。”“……”住持禪師這還能做什麽呢,他感覺景帝想看被火焚毀的藏經閣是假,想看年輕弟子是真。一行人來到藏經閣,景帝果真在禪院裏看到了一群打坐念經的年輕弟子,其中一位正是他見過的小僧。隻是對方雙眸閉合,纖長的睫毛遮住眼簾,雙腿盤成蓮座,脊背挺直正襟危坐,身前是一張案幾。淺金色陽光照在他一襲袈裟上,更顯得氣質清雅出塵。對方似乎沉浸在佛法無窮中,久久沒有動作。汪大總管是什麽人,一雙火眼金睛早看穿了阮雪宗的小動作,他嗬了一聲,低下聲音,用妖裏妖氣的聲音說:“陛下,他睡著了。”總算被他逮到一個錯處了。萬法寺管束弟子不嚴,青天白日的居然睡大覺!他本意是為了告狀,結果景帝一聽,卻沒有想太多,神色寬容中甚至有一分憐愛道:“是不是經席講座太枯燥了?要睡覺就別端著,困意席身竟還要維持這般姿勢,這也太辛苦了。這秋意寒涼,汪卿你速去拿一條毛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