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本以為帝後來雲州這麽久都沒動靜,自以為能逃過一劫,不想不是沒動靜,是一鬧動靜就來個大的。先是雲州與泉城知府都被革職問斬,與其同流合汙的地方官都打入大牢一一查辦,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換上朝廷下派的可用之人。抄家得來的全部用於賑災,本就是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最終都歸還到百姓手裏。原本黑暗腐朽的江南官場,被這麽一整頓,霎時清明不少。除了清洗官員,今上還大力懲治了當地唯利是圖的無良奸商。凡與官勾結的,逃稅漏稅的,發國難財的,以次充好的,欺壓工人的……全部都被查了出來。輕則補稅罰錢,重則抄家斬首,大快人心。此外,今上又連下好幾道禦令。明令禁止瘦馬行業,凡瘦馬出身者,皆恢複良籍,可自行就業。買賣瘦馬者,從前既往不咎,往後一律問斬。法無禁止即可為,瘦馬行業本就是鑽了律法不完善的空子,在過去不算違法,事後追究站不住腳。如今完善了法律,此後再犯就是絕對的違法了。但不追究的僅僅是買賣瘦馬本身,拐賣本就違法,仍舊該查該罰。處置完貪官與奸商,最重要的還是安置流民。雖有朝廷賑災,給些米糧錢財隻能解一時燃眉之急,真正要百姓長久安穩,是要他們有房瓦遮風避雨,有工作養家糊口。大水衝毀房田,許多人無家可歸,無計可施。朝廷已招大量民工修水利,既為百姓提供工作,又能防來年水患,一石二鳥,也已出錢幫百姓修葺房屋,設立避難所。但終歸僧多粥少,重災區的土地被水淹沒,還有些地方在水利工程規劃中被設為泄洪排澇區,不宜再建造房屋,仍有大量流民居無定所。謝重錦與陸雪朝在一起商議這些流民的去處。陸雪朝想到南下一路見到大片荒地無人開墾,提議道:“不若讓流民開荒,誰開的荒,那片土地就給誰,以此為嘉獎,能調動百姓開荒的積極性。開荒需要大量建築工人,如此又能解決許多生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姓建造房屋需要地契,買的是土地的使用權,整片國土實際上都屬於皇室。當下流民缺土地,長黎還有那麽多土地荒廢,讓流民開墾不是正好?在建設長黎,利用被浪費的土地的同時讓難民得以安身立命,還產生大量工作崗位,怎麽想都不虧。謝重錦略一思索:“就這麽辦。”種種政策下來,落實到民間,大多都是叫好聲。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不願意背井離鄉,但大部分人雖心有不舍,卻並無異議,遵照朝廷的安排。天災遷徙的事也並不罕見,百姓要的,不過是一個安身之所。或許很多年後,他們會迴到這裏,迴到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落葉歸根,又或許,他們會成為另一個地方子孫後代的祖祖輩輩。_雲府。雲遙聽到朝廷頒布的種種政策,在聽到“禁止瘦馬行業”這一項,雲遙眸色一動。“聖上是個明君。”能夠清貪官,懲奸商,安萬民,今上無疑是個關心民生的好皇帝,但連“瘦馬”這種下等人的存在所遭遇的迫害都能注意到,都能專門為此增加一條律法,這是真的澤被蒼生,憐憫世人。入賤籍的人算不得良民,是可以被隨意買賣打殺的,很少有上位者眼裏能看到這些人的存在。但今上看到了。雲遙自身就是瘦馬出身,他是因家貧自小被父親賣給人牙子,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在人牙子那裏,還有很多與他同齡的孩子,許多都來曆不明。或許昨日還是父親懷裏疼愛的寶貝,今日就被拐來做了草芥。瘦馬一生注定悲劇。他們有的容貌美麗,有的才情不淺,有的精明能幹。但再優秀,都隻是件待價而沽的商品,是沒有人格的被視為玩物的存在。普通家奴尚且有靠雙手幹活吃飯的尊嚴,瘦馬因誕生的意義就是供人褻玩,一生都得不到真正的尊重,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在床榻上取悅人。像雲遙這樣幸運的人是極少數,大多數瘦馬沒資格被明媒正娶,做妾做妓,都是一生淒苦。雲遙的出類拔萃讓他得以改變命運,他成為江家少夫人後,想過要去拯救別的瘦馬的命運,結果發現難如登天。江家可以救下雲遙一個瘦馬,但無法救下所有瘦馬。這一條產業鏈背後牽動的是無數人的利益,人販,富商,官員……民不與官鬥,就算江家腰纏萬貫,也無法撼動。但皇帝可以撼動。雲遙不喜歡權力。他看到的隻有江南官員濫用權力下的黑暗,腐敗,糜爛。權力的巔峰是皇權,皇權若掌握在昏君手裏,那是舉國之難。若皇權歸於明君,則舉國同慶。江嶽感歎:“是啊。”江南官商基本一丘之貉,江家不肯同流合汙,本地官員早看不慣。但江家家大業大,光是一個“易孕藥”就結識不少玉京的達官貴人,更有其他三國的顯貴重金求購,因而都不敢欺壓。其他富商眼紅,明裏暗裏說江家假清高,想盡辦法抹黑打壓。當舉世皆濁一人獨清,清白的那個總要被惡意中傷。幸而當今聖上是個明眼人。最近聖上嚴查,江南官員有問題的紛紛落馬,對各行各業也展開徹查,一時富商們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之際,隻有江家悠閑地吃瓜看戲。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再查也查不到他們頭上。比起這個,江嶽更著急的是另一件事。“那位陸神醫,究竟何時會來?”雲遙苦笑:“這……我也不敢確定。”那日他一迴來,就將遇到神醫的事跟江嶽說了,還特意吩咐門房,若有持他名貼的人來拜見,務必恭敬迎進門。江嶽聽聞有人創造出止疼藥,起先是不信,但那日太多人目睹了受傷少年神色如常做完手術的場麵,差人稍微一打聽就知道。他自己就精通醫術,對能發明這種神藥的神醫自然迫不及待想一見。但至今都七日了,依舊杳無音信。近來忙著收拾無良官商的兩人,暫時沒空登門。雲遙想到當初說的是若陸神醫考慮好再登門拜訪,心裏就有些沒底。若陸神醫考慮完後不想與江家合作,索性不來了,也不是沒有可能。這著實是一大遺憾。正失落間,門房進屋道:“老爺,少夫人,有兩位客人持少夫人的名貼來了,小的按囑咐,已將客人迎入前堂。”兩人臉色一變,連忙大步走了出去。前堂。座位上坐著兩個人,仍是那身打扮,像是將麵具和帷帽焊在了臉上。見麵三迴,雲遙仍不知對方的廬山真麵目。但沒人在意這個。能創造出神藥的高人,有點神秘在身上再正常不過。雲遙笑迎上前,如沐春風:“陸公子,謝公子。”江嶽伸手道:“兩位請坐。”他兩鬢斑白,神色滄桑,依舊能從眉眼看出年輕時的俊朗。盡管年齡比兩個年輕人加起來還大,態度卻很尊重客氣。能發明出止疼藥這一點,就足夠無視年齡地受人尊敬。“多謝。”謝重錦道。江嶽不多廢話,切入正題:“聽雲遙說,陸神醫發明的麻沸散,有止疼奇效?”陸雪朝頷首,將一碗湯藥遞上:“正是此物。”要談合作,就得先將產品給對方過目。陸雪朝有備而來。江嶽望著這碗藥,一飲而盡,隨後讓仆從去拿刀來。他握著刀,毫不猶豫地就往自己手臂上砍了一刀。小廝嚇得要命:“老爺!”雲遙也神色一變,立即起身:“父親!”他果斷命令小廝:“傳大夫來包紮。”謝重錦下意識別過頭,不去看那血光。“……”陸雪朝想了想,還是溫馨提示,“麻沸散隻是止疼,不是刀槍不入,該受傷還是會受傷,江先生切勿拿自己身體開玩笑。”江嶽受了傷,卻突然大笑,笑著笑著,眼裏含了些淚花。“真的不疼,一刀下去真的不疼……”他語氣笑著就夾雜了嗚咽,“當初他那一刀若也不疼便好了……”若能早有這種藥,他夫人何至於因疼痛難忍大出血去世,若他夫人還在……別說要江燕藥堂三分利,他傾家蕩產又如何。“父親,冷靜些,客人在呢。”雲遙扶住他低語,隨即對兩人歉意道,“抱歉,家公應是……想到了家姑。”謝重錦和陸雪朝都表示理解。他們調查過江家,如何不知江嶽與其夫人的恩愛。青梅竹馬,扶持相伴,像極了謝重錦和陸雪朝。隻是這樣人人稱羨的愛情,還是因為江夫人的難產而亡以悲劇收尾。謝重錦當時歎息了一聲:“所以我就沒想過讓你生。”他絕對不可能讓清疏受這一刀。陸雪朝問:“有了麻沸散,生孩子便不疼了,你也不想要孩子嗎?”謝重錦反問:“你想要嗎?”陸雪朝:“我是在問你。”陸雪朝是不想要孩子的。起初是怕疼,後來是隻想完全獨占謝重錦,不想兩人之間再摻雜任何人。他不渴望愛的結晶,他貪戀謝重錦全部的愛。謝重錦說:“生孩子的人不是我,我沒有資格迴答這種問題。”“但清疏想聽答案的話,不想。”“我不希望你身上再有任何一道傷痕是因我而留,就算你不疼,我也會疼的。”第52章 商契小廝去喊大夫,江家以醫藥起家,府內就養著好幾個大夫,很快就有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的郎中。大夫來到前堂,先是被兩個陌生人吸引了注意,微微一呆雖不曾露出麵容,那二人氣度著實難以忽視,隨後見江嶽手臂血流不止,才陡然一驚:“老爺是被歹徒傷著了?”什麽人這樣大膽,竟敢來砍江老爺?小廝欲言又止,不敢說是老爺突然發瘋,自己砍了自己……雲遙沉著道:“快些醫治。”“是,少夫人。”大夫收斂好奇心,給江嶽處理傷口。“撒藥有些疼,老爺忍耐一下。”他特意叮囑了一句。處理這種外傷,包紮的過程疼痛不亞於二次傷害,病人往往難以忍受。但整個包紮過程,江嶽眉頭都不曾皺一下,不僅沒喊出聲,連忍痛的表情都沒有。大夫暗暗咂舌,他治過那麽多病人,還是頭一迴見到這麽不怕疼的。江老爺真非尋常人。處理完傷口,江嶽屏退左右,前堂隻剩他、雲遙、陸雪朝、謝重錦四人。江嶽麵色已然冷靜下來,隻是眼底仍有按捺不住的激動。若說砍自己一刀還不能證明什麽,這整個包紮過程中的無痛感就足以說明,痛覺屏蔽不是短暫的,可以維持很久,能夠用在治療時。“方才讓二位見笑了。”江嶽並沒有對小輩說話的語氣,這項發明足以叫他將二人奉為座上賓,“二位此番前來,可是考慮好合作?”陸雪朝頷首:“雲公子上迴提的條件很豐厚,陸某確實有意與貴府合作,不止麻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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