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正在審理一樁陳年舊案。_“熹朝二年六月,柳氏報官,稱李氏玷汙他,李氏承認情難自禁,最終判處柳氏嫁李氏為妾。”謝重錦平靜念出來,“這是根據哪條律法判的?朕怎麽不知道?”張知縣支支吾吾道:“……君子成人之美,那柳氏失了貞,本就不會再有尋歡要了,下官促成他們,也是為了,為了柳氏好。”他真是這麽想的,一點兒都不覺得把這在陛下跟前說出來有什麽不對。“看來你也是不知道了。”謝重錦淡淡道,“清疏,告訴他。”陸雪朝道:“長黎律例第二百七十九條,凡強迫他人者,無論尋歡、貪歡、承歡,皆處以宮刑。”所謂宮刑,就是閹割之刑,這比真正的宮人還要淒慘。長黎的宮人隻是服下暫時失去男子能力的藥,還有解藥存在。但若犯了強迫罪,那就是直接物理閹割,永不能再犯。“張知縣真是博學多才,還知道君子成人之美。”陸雪朝一點兒也不陰陽怪氣地褒揚道,“不知其全句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這是直言張知縣是小人。“判柳氏與李氏婚姻無效,判李氏宮刑,一半家產補償柳氏。”謝重錦連“和離”二字都不曾說。離什麽離,這兩人成親本就荒謬毫無道理。“是,是……”張知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說起和離,謝重錦又看到一例卷宗,聲音越說越冷:“熹朝二年九月,孫氏報官,稱常年受其夫毆打,不堪忍受,請求和離,判不離。翌日,孫氏家人報官,孫氏被其夫打死,判打其夫二十大板,遂結案”謝重錦狠狠一擲,厚重的卷宗帶著幾分力道,直接砸在張知縣臉上,砸得張知縣額頭鮮血如注,痛極了也不敢說話。圍觀百姓也齊齊後退一步,被聖上淩厲的氣勢嚇得大氣不敢喘。但心中都在暗暗叫好。就該這麽辦,早該這麽辦了。看張知縣被砸,他們真是普天同慶。“不該成親的亂點鴛鴦譜,該判和離的倒不判。一條人命隻值二十大板?這又是哪條朕聞所未聞的律例?”張知縣慌亂道:“陛下,不是臣要這麽判的!是,是他!是他讓臣這麽判的!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夫妻爭吵一時失手,罪不至死,才,才隻打了二十大板……”他指向跪在一旁的師爺。師爺身子一抖。這案子還是他結的,那孫氏的夫君給他塞了幾兩銀子,他就把這故意殺人變成過失殺人,再用家事搪塞過去,讓那人幾乎是無罪釋放。那人後來又娶了新妻,死性不改,照舊日日打妻子,妻子苦不堪言,聽說前任妻子就是因為報官才被殺後,連提出和離都不敢。“因家事便從輕發落是何道理?成了家,命便輕賤了?”陸雪朝道,“長黎沒這樣的規矩。”“殺人償命。”謝重錦冷聲,“即刻去捉拿。”他冷著臉翻看下一個卷宗。“熹朝三年正月,吳某落水,現場另有周某,王某路過報官,判周某死罪,秋後問斬……”謝重錦凝眉,要越過這個翻下一個卷宗。這事光看幾行字不知原委,當下沒有其他證據,暫時無法審判,需等到仔細調查後才能下決斷。他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人群裏忽有一人站出來:“絕不是大周殺的人!大周為人熱心,平日總幫我們鄰裏做事,他和那人無冤無仇,怎麽可能是他殺的人呢!分明是他救人才對!”“是啊,之前我孩子半夜發熱,我照顧孩子離不開身,是他冒雨夜裏把大夫請來的。”“上迴我老父在山上摔倒,也是大周把他背下山……”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為大周說話,證明他的人品。大周平日為人仗義熱心,人緣很好,當初被判死罪時就有一群人為他求情,可張知縣一意孤行。今日陛下審案,百姓原是礙於皇族威嚴不敢多言,但看陛下判了幾樁案,俱是明理公道,敬畏之外就多出幾分信服,也敢在禦前暢所欲言了。謝重錦聽罷,問張知縣:“你說他殺人,除了當時現場隻有他外,可還有其他證據?”在現場除了殺人,還可能是救人。沒有充分證據,本就該疑罪從無,無罪釋放的。張知縣:“……”那自然是沒有的。謝重錦寒聲道:“沒有證據,你怎麽敢斷一個人的命?”“周某可還在牢裏?”衙役答:“迴陛下,還在。”說要秋後問斬,如今還是夏,大周自然還在牢裏關押著。中間這麽長段時間,都是等著上報刑部獲得批準的。“帶上來。”“是。”不一會兒,一個身著囚服,模樣周正的年輕人就被帶了上來。他還以為自己是被拖出來處斬的,已經做好大罵狗官後慷慨赴死的準備,誰知道了堂上,竟見張知縣跪著,堂上是兩個……兩個神仙般的人物。大周一時愣了。衙役喝道:“陛下皇後殿下在前,還不下跪!”大周:“……???”坐半年牢,出來見到陛下皇後,他是坐瘋了嗎?陸雪朝盯著他,問:“半年前,可是你殺的人?”他問得很直白。陸雪朝本就極擅察言觀色,無數世磨礪下來,洞悉人心的本事已爐火純青,堪稱人形測謊儀,鮮少有在他麵前撒謊能瞞過他的。被一個天仙似的美人盯著,還是當朝的皇後殿下,大周有點頭暈,但聞言還是斬釘截鐵道:“我沒殺人!”張知縣急切道:“你沒殺人,為何被人看見你當時坐在河邊哭!難道不是殺了人後心虛害怕才哭?!”他知道自己很難再逃過一劫,卻還是心存僥幸,萬一他沒錯判,說不定還能將功補過……大周目露痛苦:“我是後悔沒能救下他。”即使因此蒙冤,他也不後悔當初跳水救人,隻後悔沒有成功救下。那眼中的自責絕非作偽。陸雪朝低聲:“他沒說謊。”謝重錦揉了揉太陽穴,宣判道:“無罪釋放,賜……房宅金銀,聊以補償,你可以走了。”大周懵了,就這麽一問一答,他就被當堂無罪釋放了?還能得到朝廷補償?這是遇上活神仙了麽……他暈暈乎乎地走出衙門,外頭幾個得過他幫助的百姓立即高興地圍住他:“陛下英明!皇後殿下英明!”謝重錦和陸雪朝一直公審到天黑,看著卷宗,一樁樁翻案。他當皇帝時就日理萬機,陸雪朝在旁輔佐,如今處理起一縣事務也如魚得水,效率極高。有疑惑之處,就詢問本地官差百姓,了解詳情。張知縣和師爺起初還含糊其辭,試圖隱瞞細節,但總能被陸雪朝洞悉謊言,推出真相,幹脆破罐子破摔,盡數交代。到了晚間,夕陽西下,衙門外的百姓無一散去,已經無人再討論陛下和皇後殿下的容貌。帝後每翻完一樁案,百姓都一片叫好聲。起初隻是對皇權的好奇畏懼,漸漸就變成徹底的敬重愛戴。謝重錦此舉,為民,也為收複民心。卷宗太多,一日看不完,還得交由新任知縣慢慢複查。至於現在這個……謝重錦指節搭著公案,輕輕敲擊一下,卻比重重拍下的驚堂木更如雷貫耳。“立地處決了。”張知縣麵如土色,拚命磕頭:“陛下饒命!陛下饒命!”任憑再如何求饒,衙役還是上了砍刀,將張知縣與師爺二人按在斷頭台上。謝重錦輕聲道:“清疏可以不看。”太血腥的場麵,會髒了陸雪朝的眼。陸雪朝說:“我不怕看這個。”學過醫的,還怕見血麽?倒是謝重錦,才是害怕見血的那個,而今卻一點兒迴避的意思都沒有。他要看,要看著這些禍害百姓江山的人伏法,遭受應得的報應。手起刀落,血光四濺,人頭落地。謝重錦平靜地看著,不曾眨一下眼,手卻一下子攥緊了。他們這麽怕死,死前叫得那樣厲害,求得那樣淒慘,流出的血那樣肮髒。清疏從沒求過他,最怕疼的人在最疼的時候反而從沒喊過疼,隻會安安靜靜地望著他,幹幹淨淨的血染到白衣上,像雪地裏的紅梅綻放,隨後淒豔凋零。陸雪朝攥住他的手:“別想太多。”這場景太容易激起謝重錦的創傷記憶了。謝重錦幾乎無法再直麵任何與死亡有關的畫麵,那會讓他想起陸雪朝的死。謝重錦迴神,握緊陸雪朝的手,與他十指緊扣。外頭的百姓雖害怕,更多的卻是歡唿,覺得大快人心。他們不約而同地跪下來,興奮高唿:“陛下萬歲,皇後殿下千歲!”不是迫於皇權而跪,是發自內心的心悅誠服。曲陵知府看著張知縣人頭落地,飛濺的鮮血甚至落到他的臉上,嚇得麵無血色,雙腿抖得不成樣子。他坐了一日,卻宛如受刑,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秋淩鎮的案子,今日就到此為止。”謝重錦道。曲陵知府微鬆一口氣:“那陛下今夜宿在……”“知府不會以為這樣就結束了?”謝重錦譏誚道,“朕的欽差,可是查出許多有意思的事。”“接下來審你了。”第42章 百家曲陵知府渾身戰栗,褲腿一熱,一股熱流自股間流下,打濕了地麵。竟是被嚇到失禁了。張知縣前車之鑒在此,人頭還滾在地上死不瞑目地望著他,很難不嚇尿。圍觀百姓唏噓,嫌棄地捂住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