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過譽了,臣不過是瞎貓碰著死耗子,不值當為殿下所記。不過,倘若殿下需要臣來打發時間的話,不如......”


    阿綾的唇角微微上揚,說得很吊人胃口。


    “五子棋怎麽樣?”


    沒錯,就是大家知道的那個五子棋,是五歲孩童和癡呆老人們的最愛的五子棋。


    ——五歲孩童百裏臻,癡呆老人百裏臻。


    五個子,黑白兩方,先連成一線者,為勝。


    規則就是這麽簡單、直白、粗暴。


    確實是老少鹹宜的益智類遊戲。


    阿綾之所以會提這個建議,一則是五子棋相較於圍棋不那麽費腦力,規則也簡單許多,非常適合她這種大病初愈休養生息腦子反應遲鈍的人;二則是想故意激百裏臻一下,倘若他覺得這五子棋下得幼稚,她剛好找個理由搪塞掉,即便搪塞不掉,也不至於像之前下圍棋一樣,想破腦袋想出來的一招,被人家瞬間看穿了實在背棋譜,簡直是自取其辱。


    不出阿綾所料,百裏臻似乎也沒預料到她會提出這麽個建議,他的瞳孔微微縮了縮,顯然是有些驚訝的樣子。


    阿綾唇邊的笑容保持不變,心裏卻洋洋自得了起來。難得看到他的情緒會有些微毫厘的變化,阿綾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勝利。


    畢竟,和她這麽一個對著圍棋說“我們來下五子棋吧”的完全不在一個水平層次的對手,要阿綾自己說,那就是拉低自身逼格的。百裏臻這麽高段位的人,怎麽可能會答應呢?


    “好。”


    好。


    好?


    好!


    阿綾整個人登時在風中淩亂,耳邊隱隱還傳來“啪啪”的聲音,那是她的臉被現實連環扇發出的聲響。


    好你個頭啊!


    百裏臻你是不是傻啊!


    那可是五歲稚童和癡呆老人的最愛,你這麽個聰明的大男人,你不可以像她這麽傻不拉幾地下五子棋啊,你肩負著你的祖國你的江山和你的人民,你聽到了沒有!清醒一點啊百裏臻!


    阿綾滿眼的“痛心疾首”,毫不遮掩地朝對麵的百裏臻連環投放。而這個男人在看到之後,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黑子先行。”


    他單方麵地決定自己執白子,並將盛放著黑子的棋罐推到阿綾手邊,同時將現行的機會一並給了她。


    阿綾看著眼前的黑子,收迴了自己毫無卵用的“痛心疾首”。


    講道理,這個開局實在是有違競技體育公平競爭的要求,就算是來個石頭剪刀布,都比如今這個單方麵決定誰黑誰白誰先誰後的下棋方式的強。


    好像她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


    “殿下,為何如此喜歡白色?”阿綾從棋罐裏取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把玩著,隨後不經意地問道。


    “因為幹淨。”百裏臻迴道,他並沒有像之前那樣拒絕迴答沒有什麽意義的問題。


    “可是,正因為最為幹淨,所以也很容易髒哦。”阿綾將那隻拿著棋子的手支在下巴上,煞有介事地看著百裏臻。


    這個男人喜歡白色也不無道理,畢竟,他本人就長得這般幹淨剔透,又自帶一股超然脫俗的味道,不好好發揮一下先天優勢,簡直就是暴殄天物。能長成這樣的人本就少得可憐,而能像他這樣每日把自己往白淨裏捯飭的人也很少,兩廂結合,就成了如今她麵前的百裏臻。


    “是嗎?”百裏臻微抬眼皮,翻了阿綾一眼,似乎在問她,你覺得我髒了嗎?


    “自然,像您這般時刻保持高潔之態的人,這世上少之又少,以臣之愚見......是前所未見。”阿綾趕緊抱大腿誇讚起了某人。


    不過,雖說是誇人,但這話她可是實事求是的。在山裏走了那麽多天,這人身上還纖塵不染,阿綾幾乎要懷疑他是不是隨身帶著吸塵器什麽的了。


    百裏臻明顯對阿綾這個馬屁精的馬屁不太在意,他用手裏的棋子輕輕敲擊了兩下桌麵,道:“不是你說下五子棋的嗎?”


    “哦哦,對!下,下!”阿綾忙點了點頭,而後直接將自己手裏的黑子放在了正中央。


    這是百裏臻第二次看人開局下在正中間,第一次,也是阿綾幹的好事。


    他懷疑......不,他肯定......


    “你開局隻下中間。”百裏臻在黑子旁邊落下一枚白子,篤定地道。看來,無論玩什麽棋,隻要讓她先走,她就想都不想就下中間。


    “殿下慧眼。”阿綾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而後開始信口胡謅,“天圓地方,取正中一點,東南西北四方平衡八方暢通,乃大吉。”


    +++++


    車外,道旁。


    楚子尋瞅了眼快把馬脖子上的毛擼禿了的無言,想了想於心不忍,還是往他旁邊湊了湊,開口提醒了句:“無言,馬。”


    “哦。”無言應了一聲,鬆開抓住馬脖子上鬃毛的手,轉而改為按的動作。


    他手勁兒不小,一下子就把千裏寶馬好不容易挺直的高傲的脖子,又給摁了下去。


    楚子尋:......


    馬:......


    “你不是遛馬的嗎?”楚子尋一低頭,就對上了那匹馬吧嗒吧嗒眨著的小眼睛,濕潤潤的,這類千裏良駒平日素來傲氣,何曾如今日這般可憐,想來是快被無言給折磨瘋了。


    “對啊,它餓了。”無言睜眼說瞎話,說是喂馬,眼睛看著的卻是百裏臻的車駕。


    “喂了沒有半個時辰也有三刻了,再吃它就吐了!”楚子尋搖了搖頭,他向來奉行勤儉節約的理念,一切浪費的行為都和他有仇。


    “這麽......這麽久啦!”無言一驚,忙鬆開自己按著馬脖子的爪子,那匹馬終於脫離魔爪,忙一顛一顛跳離到距離無言五米開外的地方,而後用鼻子遠遠地對著他吐氣,表達自己牆裂的憤怒。


    楚子尋瞥了眼它又慫又記仇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講道理,除了百裏臻之外,整個睿王府的人都可有趣了呢,連個馬都跟成精了似的,有戲。隻可惜,上麵有那麽一位主子壓著,所有人都自覺自願地自閉了。


    “可不嘛,在你擔心駙馬爺的時候,眼睛一閉一睜,時間就這麽過去了。”楚子尋毫不留情地擠兌了起來。


    唔,這麽一天觀察下來,不止是他,連百裏臻身邊的人,似乎都對駙馬爺的態度不一般呢。


    從他認識百裏臻以來,可真沒見過誰在他麵前,享受過這種待遇。


    “你不明白。”


    無言搖了搖頭,楚子尋剛來,怎麽知道他家殿下和太史之間的恩恩怨怨呢。那種想殺又不能殺、想恨又不能恨的感覺,實在是酸爽。把他們倆放在一方空間裏,早晚得弄出流血事件,簡直讓人提心吊膽。


    可偏偏,雖然是和他家殿下有過節,但他們這些下麵的人都覺得太史還挺好的,甚至還因為貞陽公主的事情而可憐他。死在他們睿王府手上的人太多了,太史是頭一個他們闔府上下想頭一個願意在每年清明給他燒紙錢的。


    ——阿綾:我#髒話髒話髒話#還活著呢!


    “你也不明白。”


    楚子尋看著無言難得欲言又止的模樣,也是搖了搖頭。


    這倆人驚世駭俗的隱秘關係,他方才可是在樹林裏看得清清楚楚呢。什麽拉小手啊,吵個嘴啊,也不曉得百裏臻身邊的侍衛們都曉不曉得,他家殿下和普通的男人,有點不太一樣。


    當然,作為百裏臻的屬下,無論他作出什麽有悖倫常的決定,他都會義無反顧地支持他。隻是,這光天化日的,都要半個時辰了,這樣,不太,好吧......


    看了眼伸長脖子瞅著通一個方向的隋清逸,楚子尋又是一陣牙疼。這倆人注意一點啊,小孩子都看著呢!


    ——隋三少:神#髒話髒話髒話#小孩子喂!


    而實際上,被眾人擔憂的阿綾,不僅沒有搞出“流血事件”,也沒做什麽“少兒不宜”的事情。


    讓時間往迴走一些。


    “......”


    聽完阿綾毫無道理的“天圓地方四通八達”的落子理論之後,百裏臻沉默了。


    果不其然,確實是出乎他的意料。準確說,正常人都不會這麽想。


    ......隻不過,說她能說會道巧舌如簧,她真還秀上了。


    麵對阿綾這種人,百裏臻覺得,自己往日“沉默是金”的招數,到她這裏竟然完全無效。倘若他再這麽沉默下去,不出聲製止一下的話,她保不齊得說出些更加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來。


    “下棋呢還是看風水呢?”百裏臻立時瞥了她一眼,語氣不輕不重,隻不過,他很有本事,毫無語調的句子從他嘴裏說出來之後,總能讓聽者感受到他的情緒——盡管,多數情況下是鄙夷。


    這丫頭,那小腦袋瓜子裏,大概是平日裏書讀得太多了,什麽都知道,以至於說起話來便瘋瘋癲癲的不著調兒。


    “下棋。”阿綾撇了撇嘴,跟著落下一子。


    如果說剛才還隻是迷迷糊糊有點感覺的話,那麽現在情形已經很清楚了:自從在山洞裏“同艱苦,共患難”了一晚上之後,他們這位神仙殿下,終於和她建立起了革命的友誼——至少,願意稍微搭理她一下了。


    唔,這......可以算是個好現象吧?


    隻是,胡謅都不讓她謅,難道讓她說大實話嗎?可是大實話比胡謅的還不靠譜,您能信嗎?


    “......好吧,其實臣有選擇困難症和強迫症。”這是大實話。


    “何意?”百裏臻又下一子愣住了,不禁反問道。


    這個小姑娘,又說他聽不懂的名詞了。天曉得,她哪兒聽到這麽多怪話的。


    “字麵意思。選擇困難症就是選擇取舍的時候舉棋不定,無法做出選擇,以至於最後因為無法選擇而幹脆放棄選擇;至於強迫症,則是會強迫自己達成某種狀態,或者強迫自己一定不要不做什麽事情。”阿綾說著,又從旁邊的棋罐裏,拿起一枚黑色的棋子,在手指間摩挲著,她覺得自己現在像是個學校裏心理諮詢室的醫生,在輔導一個受排擠的學生,“臣在麵對生活瑣事時,常會如此,無法選擇之下又強迫自己必須作出選擇。”


    “所以落子在中間,是因為你拒絕選擇,並強迫自己落在中間。”深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吐了出來,這些話聽起來很陌生,但並不費解。


    “您真聰明。”這麽聰明,她覺得這個這娃有救!


    “這是病嗎?”既然是“症”,多半有病。


    “是病,得治。”點頭點頭。


    “很明顯,你沒治好。”說到這裏,已然有些調侃的意味了。


    “是的,治了這麽多年了,已經放棄治療了。”本人也很大度,不忘記自己嘲笑自己一把。


    “所以你......”


    百裏臻覺得對麵這個小人兒是真的沒救了,他微微搖了搖頭,同時舉起手中白子,剛想落下,卻在一低頭間發現,棋盤上的黑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連成了五子一條線。


    是真的沒救......


    “所以,我贏了,殿下。”


    對麵的聲音聽起來清脆又悅耳,百裏臻一抬頭,就看見她在笑。


    笑得陽光明媚,好像春迴大地時最盎然的生機;又笑得有些狡黠,像是個偷了腥的小貓咪。


    京中貴女們自小遵從閨訓,個個被訓練得是姿容得體儀態端莊,說話要輕聲細語,眼神要恭順謙卑,走路要小步穩當。每個人的手上仿佛都戴著無形的枷鎖,腳下仿佛都畫著個小小的圓圈,她們終其一生,都要戴著這枷鎖在這小圈子裏生活,一旦超出一點點邊界,便立馬會有人站出來指摘你的不是,讓你無法在交際圈中立足。


    從小到大,百裏臻的身邊,便被這樣的女子們包圍著,哪怕是他那位貴為大漢女子之首的母後,說到底,也不過是在一個比別人稍大一點,卻比別人更加危險的圈子裏生活。而他的皇姐百裏瑾,則是幹脆走了一條偏激的路。


    他看膩了那中規中矩的模樣,也不覺得百裏瑾的逆天下而行又有何高明之處。


    隻是,當這張笑臉突然闖入他的世界中的時候,百裏臻忽然覺得,有什麽,在一瞬之間亮了。


    她的笑,明豔了他的整個天空。


    隻一眼,便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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