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靖曆一四九年正月初十,子時。


    舊水老祖廟內一片漆黑,唯有兩點殘燭虛晃在塑像的兩隻腳掌前頭,狀若鬼火又不倫不類。


    鬼徹依舊屹立在塑像麵前,像一位我行我素的固執浪人。


    它的身量沉悶碩大,直起身板兒幾乎快到老祖塑像的肩頭。


    燭火的兩坨暗光打在刀背,將黑如墨淵的刀麵照出幾許映像。舊水老祖的五官在上麵搖曳浮現,兩團幽火剛好對稱一對深陷內凹的眼眶。


    鬼徹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地麵插刀處瞬間凝結一片冰淩。


    酣睡中的安化侍將身子微微蜷縮,將包裹在懷中裹緊,翻了個身子繼續睡。


    隻不過這一覺並不怎麽安穩,做的夢也不怎麽舒坦。


    安化侍很喜歡做夢,畢竟夢裏沒有仇家殺戮,也沒有鞭笞和幹癟的肚皮。


    但這一次,他隻見到一片黑色的荒原。


    荒原上寸草不生,能聽到潮汐和海浪的聲響,卻隻能見到冗長的黑夜與孤山。


    他在大地上龍行虎步,忽然瞧見天上亮起一抹繁星。


    緊接著,星辰灑遍蒼穹。


    舉頭三尺皆是穹廬蓋頂,但安化侍的麵容卻逐漸失了血色。


    因為,天上星辰並非星辰,而是一隻隻蒼老渾濁的血紅眼珠!


    漫天眼眸皆冷漠如霜,安化侍仔細辨認良久,感覺有些像溫叔牙的老辣眸子,又好似舊水老祖的古拙眉眼。


    他本就是刀口喋血的舒門孤子,加之經曆過咫尺司命那種恐怖情境,眼下的漫天凝視並不能亂其神誌分毫。


    因此,他繼續昂首闊步,朝前無畏而行。


    不知走過幾時,萬千眸光中出現一輪灼陽。


    背後稍稍寒涼,迴身亦發現升起一輪滿月。


    他想起爺爺說過的海上生明月,但眼前隻聞濤聲而不見海潮,不止明月反倒是日月同輝。


    安化侍不解其意,忽見那太陽似乎在蓬勃跳動,那月光又好似在起伏流淌。


    他猛地揉搓眼角,定睛細看一圈,額間瞬間分泌出一層冷汗——


    那所謂的太陽,竟然是一顆血脈僨張的赤紅心髒!


    那所謂的月亮,竟然是一顆飽滿膨脹的鮮活肺髒!


    這到底是何處?


    安化侍從未做過這種怪夢,也從未踏足過這片黑色荒原。


    他開始俯首審視大地,強迫自己不去瞧看天上的光怪陸離,誰知大地上竟也生了異動!


    無數顆參天巨柏拔地而起。


    無數枝瑰麗繁花嫣紅成片。


    花苞漫過膝蓋,巨樹遮蔽天穹。


    渺小的少年於荒原中四下迷惘,唯有一直前行的步履依舊迅捷不停。


    忽然,他腳跟微微一痛,似乎被某種事物纏住了踝骨。


    他低頭俯瞰,一口冷氣隨之驟然吸入肺中——


    地上的繁花竟變成了無數幹枯的手掌,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躁動的掌心!


    沒有皇宮貴胄的凝脂玉手,沒有勾欄染房的指甲花雕,沒有油翁魚販的醃臢汙穢,沒有鐵匠纖夫的老繭橫生。


    目力所及之處皆是一隻隻枯瘦的幹癟老手,老邁的褶皺幾乎吞沒了淡化的指紋。他們張開五指做著各種詭異的手勢,胡亂抓取著虛無的一切分外癲狂!


    安化侍感覺心尖發癢,腳踝間傳來的緊握力道仿若在心房撩撥。他沒有就此止步而是邁開雙腿,朝著前方密集到令人發指的手掌海洋無情踐踏!


    麵前不遠處便有一顆參天巨柏,此刻亦是改天換地般化成了一隻腳掌!


    放眼遠眺千裏之外,一隻隻巨大的腳掌橫亙在天地之間,腳踝為根須刺破大地,腳心對準天上的眸光張開每隻腳趾!


    每一隻腳掌皆枯瘦修長,好似雲柏綿延成片的巨大樹冠般遮天障目。


    它們皆鼓冒著碩大的青筋,好似在朝天宣戰般不可一世。


    安化侍見此微微發愣,以往聽師父說起過那些擎天撼地的大修行者,但敢於直踹蒼穹之輩還是聞所未聞!


    但眼前,無數隻腳掌便好似一樁樁恥辱柱,結結實實地釘在了天地之間。


    安化侍很想醒來,他加急了步伐朝前奔走。


    耳畔傳來唿嘯的風聲,傳來碩大腳趾間撐開的嗡鳴,傳來地上手掌間交錯的骨節脆響,傳來天上眼眸一開一合的鵬翅之聲,傳來心髒和肺髒轟撞開合間的浩氣洪鍾!


    直到,他來到一條黑色的大河邊上。


    河水奔流不息不知前路幾何,隱約可見急促的湍流在河麵流逝劃過,卻幾乎聽不到任何江河奔走的耳鳴作響。


    唯有一股憋悶的流水聲在沉默奔走,好似整條河流被裝進了一隻堅實的羊皮氣囊。


    下一秒,安化侍看清了河水,麵色上的慘白又清晰了幾分——


    那是一條凝腥赤紅的巨大血管,橫亙百裏無邊無際,支流蜿蜒無窮無盡!


    他抱起頭顱滾在地上,已被鍾梵擊潰的神念意海此刻又泛起粼粼波濤!


    無數手掌將他貪婪地吞沒,瘋狂撕扯著少年每一寸傷痕累累的軀殼。那些鞭笞留下的疤痕摸起來極富手感,令每一隻觸摸到的手掌都陷入近乎癡迷般的狂熱狀態!


    它們像調戲良家婦女般撕扯著每一寸皮肉,安化侍在迷惘痛苦中感受著腦部的地覆天翻。直到他鼓起殘存的力氣再次站起身子,巨大的詭異荒原竟又變得悄無聲息。


    一切皆歸於虛無。


    天地間再次黯淡。


    在他麵前隻剩下一道黑色的大門,沒有門閂沒有門檻兒,也沒有門外的世界。


    安化侍不明所以,隻得渾渾噩噩地走到門口,忽然看見上方門框上懸下一條大蟲。


    揉揉眼再仔細瞧看,哪裏是什麽大蟲,分明便是口腔盡頭的那條小舌!


    而腳下的門底也出現了門檻兒,一排白色泛黃的門檻,竟然是一排略微疏鬆的腐朽黃牙!


    少年昂起頭顱,麵前的黑色大門變成了一張血盆大口。


    裏麵有一條巨大的墨色舌頭,舌苔上每一顆凸起的顆粒都清晰可辨!


    他想迴頭,但迴身已看不到來路。


    他看向門口,赫然發覺已經進了血口的唇齒之間!


    “啊——”


    一聲驚懼的慘叫傳出,安化侍坐起身子睜開了眼皮。


    麵前還是那個熟悉的老祖廟,廟門口放著一碗新送來的溫熱花粥。


    他長長舒了一口大氣,拍了兩下顫抖的心頭,忽然瞥見了身旁那把插在地上的鬼徹刀。


    他不記得是何時將刀放在此處,扭了兩下近乎僵硬的脖頸,忽然又看到了舊水老祖塑像上那張枯瘦的老臉。


    “果然爺爺說得沒錯,人太醜看多了是會做噩夢的。”


    隨口抱怨了一句後,他忽然麵色凝固起來。


    伸手,摸頭。


    雜草般的腦袋沒有絲毫異常,除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外觸感和平時無二。


    但下一刻,安化侍卻激動地渾身哆嗦起來。


    “神念意海......全好了......不光好了......怎麽全都開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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