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怛邏斯附近又下了一場小雪。


    一場持續時間很長的小雪。


    大地再次從蒼涼中變成了白茫茫,當小雪停止了,北風也似乎受到了感染,肆虐了多日的它也消停下來了。


    一輪冬陽懸掛在半空,人們並沒有感受到它的熱意,反而增添了些許寒意。


    惟餘莽莽,隻有半空的煙霧顯示了人類的存在。


    雪山西端山腳下的煙霧似乎更濃一些。


    原本這裏隻有兩座矮窯,用時下西域、中東一帶最原始的塊煉法將木材、鐵礦混合在一起煆燒,等估摸著燒得差不多後封閉窯孔讓其冷卻,然後將結成一團的鐵塊扒出,在再進行二次冶煉、鍛打,最後製成各類鐵器。


    這樣的法子效率實在太低,眼下大唐的冶煉水平已經進化到灌鋼法的第二階段,已經知道在窯爐上設置專門的出鐵口(爐水),簡單捶打後形成熟鐵,然後將熟鐵片與生鐵片捆在一起放進窯爐煆燒,這樣再次出來爐水的含碳量會處在合適的水平,就能製作軟硬適度,堅硬與柔韌性適中的鐵料,俗稱精鐵的便是,不過要想得到接近後世鋼的水平,還需要多次煆燒,多次錘煉才行。


    不過用這種夾鋼法製作出來的精鐵已經能滿足絕大多數鐵器質量的需要了,想要製作兵器,無非是多燒幾次,多鍛打幾次罷了。


    這種方法出產精鐵的問題是,將生鐵、熟鐵混在一起煆燒,由於投入的木材不同,同一木材幹濕度不同,火候不同,最終得到的精鐵含碳量完全無法掌握,隻能在後續鍛打中慢慢摸索。


    故此,這樣生產出來的精鐵質量依舊不高,在固定時間裏得到上品鐵料的產量依舊很低。


    但真正的灌鋼法就不同了,含碳量最高的生鐵液均勻地淋在製作均勻的熟鐵片上,如果操作的當的話,會得到含鋼量適中的鐵料,雖然依舊含有一些雜質和氣孔,但在後續的鍛打中可以有效去除。


    這種冶煉方法的要點一是爐溫,二是在這個時代最為合適的爐膛設計,多高、多寬、各個爐區如何劃分都有一定之規。


    這一切都在孫秀榮的大夏國時代末期完全掌握了,無非是尋常合適的耐高溫黏土,製成耐火磚後貼在爐壁上,然後尋常合適的地方按照一定之規將爐窯建成就是了。


    用人力或牲畜拉動的風箱是保持足夠爐溫的關鍵,煆燒的時間是第二個關鍵,這一切都不成問題。


    此時的雪山既有煤也有足夠的木材,在大夏國時代,由於西伯利亞的木材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自然多采用木材冶煉,後來因為鐵料需求量很大,才慢慢轉到煤炭,如果采用煤炭的話,需要的工序會更複雜,在眼下這個光景,孫秀榮依舊選擇了木材。


    在侯琪帶過來的千餘府兵中,有二十多位曾經在窯場、鐵器作坊以及兵器作坊幹過,來自四川的府兵頭目,前胡弩鎮重兵夥夥長席元禮就是其中之一,當然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在窯場幹了,隻是在小時候跟著家裏的親戚幹過,不過孫秀榮依舊將其從府兵中揀拔出來,讓其專門來管轄礦場、冶場、作坊。


    無他,在時下的大唐府兵中,稍微有些作為的府兵頭目都識得幾個字,算得幾個數,矮矮壯壯的席元禮就是其中之一。


    工曹參軍,是二十六歲的席元禮新的職位,雖然有著一身力氣的他不大樂意,但孫秀榮依舊讓他趕鴨子上架了。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在都督府各曹中,都督將工曹拔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原本隻是副鎮將級別的他已經享受守捉副使的待遇了,而在眼下中等羈縻都督府裏,各曹都是勉強入了流官行列。


    而對於孫秀榮來說,向席元禮這樣力氣大的人在少年兵裏多得是,何況胡人少年由於吃肉多,高大精壯者相比漢人更多,比如在新招收的三千弓月部少年中,就有一位身材高達六尺多的,他是薩哈連的外甥,原本叫薩克哈,實際上就是後世的蘇哈,孫秀榮得知後便將其改成了蘇哈。


    蘇哈訓練三個月就接替了席元禮重兵夥頭目的職務,擔任五百身穿棉甲加部分皮甲,裝備一丈二尺長虎槍、雙手橫刀、普遍在七鬥力以上單體弓重兵營的頭目,當然了,上次去龜茲鎮時孫秀榮並沒有將他的名字列上,眼下僅僅是代理,他這個代理連“權知”二字也無。


    不過已經十八歲的他憑借著身高力大已經能夠熟練使用虎槍、雙手橫刀,作戰時勇猛無前的勁頭還是被孫秀榮特別拔擢出來。


    與席元禮的矮壯不同,他又高又壯,更適合帶領重兵營。


    有了蘇哈的存在,席元禮隻得退而求其次,雖然從府兵裏退出來了,但席元禮對新職務還是很盡心的。


    眼下,在雪山腳下,一溜排開了五座規製一模一樣的大窯,其中的三座一直在運轉,兩座最為備用,按照眼下的水準,加上孫秀榮來自後世的知識,每座爐窯能堅持運轉一年半時間,為了以防意外,他還是多建了兩座。


    席元禮手裏拿著一本小冊子,自然來自孫秀榮。


    自從來到冶場後,席元禮不時會掏出小冊子查看,而他放迴懷裏時也是用一塊白色的綢布細細包裹好後再放進去的。


    “都督建造的大窯容量是以前的三倍,出鐵量則是四倍,若是算上能夠有效利用的,則是五倍,區區一座大窯就相當於以前的五座,爐口、爐腹、爐腰、進風口、風箱都有嚴格的規製,風箱由一個人看著兩頭騾子輪流拉著,隻在填料、出爐時人手較多,平時由爐頭盯著,何時再填料,何時加入石灰,都在都督的小冊上規定好了”


    “爐水出來,淋到熟鐵上後,不同用途的器物需要在尋常火爐中煆燒幾次,淬火幾次,是放在何種液體裏淬火都明明白白,若是我自己掌握了這個秘訣,迴到四川必定發大財,可都督卻將這秘密交給了我,無論如何,可不能將這秘密透露出去了”


    為了讓席元禮安心在冶場工作,孫秀榮還在以前的重兵夥裏挑選了五位他以前的手下給他打下手,冶場附近也有常備的一百少年兵盯著,名義上是怕有不懷好意者前來搗亂,但席元禮卻是門清。


    “都督這是怕自己的冶煉秘訣被他人學去了,或者窯場的工匠跑了將秘訣散發出去了,這裏的爐工都與都督府簽訂了三年之內不得擅自離開冶場的協定,可我奇怪的是,難道三年之後就可以隨便離開了?”


    席元禮搖搖頭,這不是他能理解的,幹脆也別想的,那位比自己還小六歲的都督肯定會安排的妥妥當當。


    與之前相比,出爐水的操作也大不相同。


    眼下都督府需要用淋鋼鐵料製作的大頭無非是這幾樣:橫刀、騎刀、虎槍槍頭、寬簷鐵盔四樣,剩餘的直諸如普通矛頭、箭頭、棉甲鐵片都用普通鐵料澆鑄然後稍微鍛錘而成就是了,並不需要用上等精鐵。


    於是,根據橫刀、騎刀、虎槍槍刃、鐵盔大致的形製先用熟鐵製成母胚,然後再將生鐵液澆在上麵,最後運到城裏作坊進行二次加工,這樣的效率最高,雪山冶場也是這麽幹的,此時放置母胚的位置,一次性放置多少,何時移走再澆淋下一批都馬虎不得。


    這也是在大冷天裏席元禮最緊張的地方。


    今日,正好是出爐水的日子,據說都督也會來此觀看,席元禮更是有些忐忑。


    “噠噠噠”


    正想著,遠處傳來了馬蹄聲。


    席元禮趕緊迎了上去。


    來的正是孫秀榮和封常清。


    見到席元禮後,孫秀榮問道:“可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見到席元禮額頭上還有汗,孫秀榮不禁笑道:“也不是第一次了,緊張個甚?開爐吧”


    席元禮點點頭,將手中的小旗子一揮。


    “開爐!”


    爐頭將出水口打開了,半晌,一股火焰一般的鐵水從用耐火磚砌成的爐管裏流了出來。


    而在爐管下麵,站在兩個爐工,他們手裏拿著一幅同樣用耐火土燒製的、放置了十根母胚的泥版,兩人不斷變更泥版的位置,讓爐水均勻地淋在母胚上,然後趕緊抬著泥版走到遠處,附近另外兩個抬著泥版的爐工再上去重複這一操作,周而複始,直到爐水出盡為止。


    過程中,興許是見到有都督在一旁觀看,也有慌亂之下沒有把握住泥版的位置,讓爐水流到地上的,自然招來席元禮的一陣喝罵。


    見此情形,孫秀榮卻與封常清對望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從遠處抬來了一塊泥版,加入到了澆淋母胚的行列。


    這個舉動其實還是有危險的,一旦泥版質量不過關,在澆淋的過程中斷裂了,鐵水淋到身上後就是滅頂之災。


    但顯然按照都督的小冊子製作的泥版都是合格的,這一幕也沒有發生。


    事後孫秀榮對席元禮說道:“在我手下做事,並不希望人人都是多麵手,所有的軍官都能強過士兵,但專門管事者必須懂得操作,否則肯定管不好事”


    席元禮十分羞慚,他以前自然自己試驗過,但正式出爐時自然沒有想到自己要親自上手。


    孫秀榮再看向封常清,這位曆史上以事無巨細著稱的“名將”顯然對自己的話十分讚同。


    在主要以人工為主的工匠時代,規製化自然是需要的,但要想打理好冶場或工坊,事必躬親,事無巨細也是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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