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凝香院偏於西隅,與定軒寢殿不遠不近,來迴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相離適中,乃是東宮上千宮婢所居之地。前後分為內外兩院,自一片小小的竹林隔開。

    踏入凝香院大門,便是外院。多為中下等雜役宮婢所居。廊簷下寥寥幾盞紅燈,欄杆處空雕著盤龍飛鳳,一排房屋並鄰緊密,房內左右兩張床,床帳床被等較為簡陋,且是二三個人共擠一屋,不便之處常常有之。外院的庭院由幾塊青石板拚湊而成,一眼望去,雖為寬敞,卻無奇花異草,無參天古樹,惟有一堆堆蔥蘢青草長在了內外院之界的竹林邊上。

    穿過竹林,便至內院。此院多為伺候東宮主子生活起居的上等宮婢所居,與外院相比,得天獨厚。閣樓高聳如丘,簷角尖啄如彎月,更有那碧紗窗青色湛湛,宛如一池春水映出葉葉綠萍。房間大都被隔開,各人獨擁一間。房內設置偏精致。迴廊處,儼然掛著十幾個檀木鳥籠,籠內養著各色各樣的鳥,唧唧喳喳好不熱鬧。金絲雀、珍珠鳥、紅隼、畫眉、百靈等等,隻無鸚鵡、八哥等學舌之類。院中,牡丹、月季、山茶等各色花爭相鬥豔,更有柳樹垂枝,燕飛蝶舞,猶為清幽典雅。

    紫若剛來之時,王得全隻叫她做些針線活,卻安排她入住了內院,由此引起了凝香院中一些宮女的嫉妒。初來乍到的她時常聽到一些有意無意的是非之言,遭到某些甚為巧合的小意外。而後定軒親點了她貼身伺候,親信有加,那些人雖是不滿,卻也無法,隻得人前假笑,背後議論紛紛。紫若從來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在她看來,萍水之交何須如此在意?

    時至夜晚,晚風習習,夜涼如水。

    閣樓上,紫若端坐於窗前,托著香腮望向窗外,浮想聯翩。

    庭院中,一些不當值的宮女三三兩兩、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由宮內聊至宮外,由奴才聊至主子,絮絮叨叨毫不倦怠,無非都是一些瑣碎之語,無聊之事,隻是為了消磨時光罷了。

    紫若掃了一眼庭院,花前樹下,階前廊下,鶯鶯燕燕,嬌聲細語充斥滿庭。紫若向來不屑閑談長短,見此情景也隻是輕笑了之。

    呆呆坐了許久,風吹得麵上漸冷,紫若揉搓了一下雙頰,抬眼觀天色,方覺已是不早,想著明日還要早起,遂起身關窗,卸妝安寢。懶懶地從發間取下幾枚釵簪,一頭秀發很是柔順地滑落,飄於胸前背後。案上幾枚珠釵玉簪,獨獨少了一枚銀釵,紫若不由癡癡看著,失落萬分。

    那枚銀釵乃是莫寒所贈,亦是當年定情之物,素日視之如珍寶。未料一時不慎丟失,後悔不迭。自己也曾急切尋過,石洞中更是細細尋了好幾遍,卻都是不見蹤影。懊悔萬分,心如刀割,卻又不能展露人前,隻得暗暗搜尋。雖是心裏焦急如滾油,麵上仍舊是神色自若,言笑如常。

    自銀釵丟失之後,紫若常常負疚,愧見莫寒,先前因各侍一主,又因男女有別,故而來往不便,自丟失銀釵之後,更是避之不及。然相思之苦日甚,卻隻能望鏡對了自家容顏枉自長歎。

    卸妝完畢,紫若正欲退衣上床安寢,卻聞門外一人邊敲門便喚道:“紫若,紫若,快開門。”

    紫若忙上前開門,問道:“姐姐,有何要事?”

    那宮女道:“殿下正喚你呢,你快去罷。”

    紫若奇道:“今日本不是我當值啊。”

    那宮女笑道:“不是你當值,你就不去了?快點罷,殿下正等著呢。”

    紫若猶豫道:“我已經卸妝了,總不能素顏去麵見殿下罷,這可是不敬之罪。”

    那宮女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那你快補妝,補完了便去,莫要慢手慢腳的。殿下的脾性你也知道,可別惹著他,自己吃虧。”

    紫若忙點首道:“是,姐姐放心。”那宮女便下樓去了。

    紫若匆匆補了淡妝,換了身宮衣,對鏡照了幾番,確保儀容整潔後,便出門急急下樓,抬首見一些宮女停了閑聊,一致看著自己,目光各有不同。此時的紫若也不及細想,隻是禮笑了一下,急急朝前走去,身後又是一番是非之語。

    紫若來時,定軒已於內殿候了許久。

    一入寢殿,紫若頓覺寂靜異常,腳步聲一環一環地蕩悠在殿內,放眼觀去,竟不見一個宮人,就連平日裏圍著太子轉、通常都是等太子睡了之後才迴房的王得全此刻也是不見人影,想是被定軒趕了下去罷。

    紫若忽然覺得些許緊張,止步靜靜思了片刻,方放慢腳步,朝前走去,於珠簾旁再次住步。

    隔著大放異彩的珠簾朝裏望去,迷迷蒙蒙的,定軒背身立於屏風前,一身淡黃色中衣,頭上紫金冠已取下,束發用的是一條明黃色絹帶,直直垂至腰間,腳上足衣卻是鮮明的素白色。眼前珠簾一粒粒稀世珍珠奇光熠熠,裏邊明燈高照,爐煙嫋嫋,由此看去,立定著的太子自首至足閃耀著一層淡淡的金光,渾身上下散發著尊貴無比的氣質,錯目間竟覺是天上之客,而非塵世中人,不由恍然失神。

    如是看了半晌,忽見定軒轉身,紫若忙低首於簾外言道:“奴婢參加殿下。”

    定軒微笑,道:“進來罷。”

    紫若遂輕輕掀簾,走至殿中,跪道:“不知殿下喚奴婢前來,有何吩咐?”

    定軒不答,伸出雙手欲扶紫若,卻在自己的掌心貼及紫若的掌心之時,明顯感覺到紫若猛然間的哆嗦及那下意識的後縮。

    定軒心頭掠過一絲失落,強自緊緊抓住了紫若的手,拇指緩緩滑過紫若的手背、手指、指甲,垂瞼看去,紫若一雙手白皙如玉,美不勝讚。隻是,令人無奈的是,一連串不可抑止的冰涼之意,侵入拇指,散入全身,注入了心間。

    拇指悄然滑過,定軒感受著紫若手指之間的細微距離,恰如那山間溝壑,對岸雖是近在眼前,怎奈身旁萬丈深淵,相望而不相通。

    定軒忽然心生無助之感,慢慢扶起紫若,也不說話,隻是出神看著紫若,見紫若仍是垂首低眸,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暗自不滿,令道:“抬起頭來。”

    紫若不敢依言而行,反而不由自主地將頭又往低處垂了垂。

    定軒見此斥道:“孤叫你抬起頭來,你沒聽到嗎?”

    紫若遲疑片刻,方才怯怯抬首,卻仍舊是直視著腳下的金磚,微微抿嘴,不敢出聲。

    定軒視線落於紫若櫻唇之上,薄如輕雲,色若丹霞,線條分明,竟似勾畫出來一般,細致精巧,嬌俏可憐。

    定軒抬手輕輕附在了紫若唇上,指尖由上唇落至下唇,良久,方笑道:“你這張嘴便不能說些孤愛聽之話嗎?”

    紫若啟齒道:“奴婢知罪。”

    定軒收迴了手,淺笑道:“除了知罪便是遵命,還有別的嗎?”

    紫若輕聲答道:“奴婢知罪。”

    定軒無奈失笑,望著她的臉,奇道:“你是否先前已卸過妝?”

    紫若應道:“迴殿下,是的,奴婢不敢素顏朝君,故而略施淡妝,還請殿下恕罪。”

    定軒笑道:“果然生就一副美人之容,淡妝濃抹,皆可相宜。若能一飽眼福,即便是脂粉不施,又有何妨?”

    紫若麵上泛出胭脂紅,答道:“殿下說笑了。”

    定軒不語,抬眸觀了紫若發間幾枚金釵玉簪,笑道:“想是孤傳你太突然了,你竟連發間所戴之物都不曾挑選仔細。”

    紫若不解其意,遂道:“奴婢愚笨,還請殿下明言。”

    定軒笑道:“孤記得,你最常戴的是一枚鑲白玉銀釵,怎麽今晚不曾見呢。”

    紫若聞之大驚,又隱隱感到悲傷,不敢表露,隻是強笑道:“殿下有心了。奴婢也隻是隨意穿戴,不曾講究這麽多。”

    “是嗎?”,定軒有意說道:“孤卻不信。”

    紫若忙低首答道:“奴婢不敢欺瞞殿下。”

    定軒仍是隨口念道:“是嗎?”,輕笑了一下,又道,“孤也不信。”

    紫若麵色如紙,惶惶蹙眉,不知該如何言語,為難萬分。

    定軒擺手道:“若是難以啟齒,便不用說了罷,孤不勉強。”

    紫若聽了,很是奇怪,卻也猜不出所以然,隻好應道:“是,奴婢謝殿下。”

    定軒苦笑,轉身走入內間。

    紫若略微思忖,也跟了進去,對著定軒道:“夜已深沉,殿下想是困了,請容奴婢伺候殿下寬衣就寢。”

    定軒坐於床前,手敲了敲床沿,道:“坐罷。”

    紫若忙道:“奴婢不敢。”

    定軒不悅,道:“這有什麽不敢的,孤叫你坐你就坐。”

    紫若見定軒惱了,隻好斂眉低首,移步至床前,不敢靠近定軒,隻是坐在了羅帳旁金鉤下。

    定軒知她有意防著自己,遂道:“坐過來。”

    紫若無法,隻好照做。

    望著身邊的紫若,定軒輕聲喚道:“紫若,你抬起頭來看著孤,”又道:“孤不願聽到違抗之語。”

    紫若沉默,定軒亦不再相催。

    少頃,紫若抬首,卻是意外地與定軒四目相對。紫若並未避開,反而靜靜的看向定軒。

    一雙明眸美目錦上添花地鑲嵌在了一張俊美非凡的臉上,這張臉平日裏都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拒人於千裏之外,這雙眼從來都是深如寒潭,隨性傲視。隻是此刻的定軒,麵色略是黯然,眸光稍稍閃動,亦真亦誠,亦傷亦憂,亦堅亦定,與往日大不相同。

    紫若極少見到定軒這般具有人情味的樣子,心中著實感歎。

    二人無語對視了許久,定軒驀然言道:“紫若,孤想抱抱你。”

    紫若一愣,後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定軒雙手擁她入懷,將麵頰貼緊了紫若側麵,紫若秀發中所散發出來的清香迎麵撲來,定軒在心曠神怡的同時竟無故地心痛如絞。

    紫若起先未敢亂動,隻是如雕像一般,任憑定軒抱著自己。而後竟於不知不覺間依偎在了定軒懷中。她深刻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此刻正襲上心頭,那是如此的熟悉,是天長地久,是海枯石爛,更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把他當成了莫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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