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至東宮,定軒便徑自走入了書房,一言不發地揮袖將房中內侍盡數趕了出去,隻留自己一人。

    內侍們皆不敢走遠,三三兩兩地守在門外,惟恐太子喊人時找不到人影。

    王得全很是納悶,但也無法,此時也隻得靜靜地立在門外,側耳傾聽著房中的一靜一動。隔著房門,依稀聽到書房內頁紙翻閱之聲,窸窸窣窣,不曾斷絕。如是過了兩個時辰,聞聽得裏邊喚道:“王得全。”

    王得全忙應了聲“奴才在”,推門輕輕走入了房中,於案前恭敬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定軒豎了豎手中的幾本奏折,隨意置於麵前一堆奏折之上,道:“送到禦書房去罷,父皇想是等久了呢。”

    “是。”王得全應聲上前,小心地整理了一下,抱了那一疊奏章,向定軒告退後放輕了腳步往外走去。

    定軒忽然喚住他,道:“王得全,若是父皇問起孤,就說孤忽覺倦累,已於床上歇息。”

    “是。”王得全雖覺疑惑,卻也是應聲退下。

    聚在門口的幾個內侍們一直不敢離開,枯燥乏味地守了兩個時辰,總算聽的太子出聲喚人,見王得全進去不久又抱著奏章出來,知是太子已批閱完畢,遂悄悄地探出頭來隔著半開的兩扇門朝裏窺去,誰料竟對上了定軒兩道目光,寒如兵刃,直直插入心間,頓時心驚膽戰,冷汗涔涔。

    定軒開口道:“誰敢進來?”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極盡威懾,幾個內侍紛紛往後退,規規矩矩站好,不再有非常之舉。

    定軒冷眼觀之,那幾個人影急急立定,緊緊貼著兩扇門的左右門框,成了名副其實的框中人。片刻,他令道:“關門。”

    “是。”門外的內侍顯然是凝神專注地候著,聞得此令,忙利索地合上了兩扇門。

    定軒低首閉目,雙手支額,輕輕揉了一番,也不起身,隻是伏在案上,半睜了雙眼,思緒此起彼伏,腦海中不斷浮現著婉妃海棠之麵,耳畔不住響起婉妃之語,揮散不去,心中煩悶萬千。

    真未料到,平日不為隙言所動的自己竟也會因為婉妃的寥寥幾句話而心神不寧,原來自身定力竟是這般的弱,時至今日方才知曉。

    朦朦朧朧,混混沌沌,緩緩合眼,忽聞兩下叩門聲,然後便聽得王得全喚道:“殿下。”

    定軒道:“進來罷。”王得全輕手輕腳地走入了房中。

    房門依舊是緊閉,房內隻剩定軒與王得全二人。

    定軒抬首問道:“父皇如何說?”

    王得全答道:“陛下粗粗翻閱了殿下朱批,很是滿意。陛下問了殿下,奴才迴說殿下受累已於床上歇息。陛下便說,國事固然重要,殿下仍須保重身體。時刻心寬才是。”

    定軒道:“你又是如何迴答的?”

    王得全道:“奴才自然是恭謝聖恩。”

    定軒頷首。

    王得全喚道:“殿下……”

    “嗯?”見王得全略微遲疑,遂道:“有話就說罷。”

    王得全道:“是。殿下,奴才竊以為,殿下真該如陛下所言常保心寬才是。奴才是看著殿下長大的,恕奴才說句大不敬之語,殿下在奴才心裏,便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殿下自如妃娘娘去後,性情大變,奴才瞧著,很是心疼。奴才知曉殿下心裏的想法,奴才隻是想勸殿下莫要感情用事,做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定軒歎道:“你以為這些道理孤不懂麽?”

    王得全輕聲答道:“是。”

    定軒笑道:“你的心意孤都省的,孤不是一直在努力地這麽做嗎?”

    王得全笑道:“是,殿下聰慧,奴才多慮了。”

    定軒看了王得全一眼,心中無端多了分親切感,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方才說,視孤如子,孤沒記錯罷?”

    王得全忙跪下道:“奴才僭越了,還請殿下恕罪。”

    定軒搖搖首,起身扶起他,道:“孤從未聽人說過此類言語,孤很喜歡。”

    王得全吃驚之餘,猛的抬首,正對了定軒之麵,忽又意識到此舉甚為放肆,忙低首道:“殿下請恕奴才無禮之罪。”

    定軒笑道:“好了,別再這麽拘謹了,孤不是說了嗎?孤很喜歡你說的話,又怎會怪罪於你呢?”

    王得全答道:“謝殿下。”

    定軒轉身迴至座上,思及一事,道:“上次本欲前往冷秋苑,不料途中偶遇皇妹,便一直耽擱了下來。今晚再去一次罷。”

    王得全答道:“是。奴才遵命。”

    定軒道:“傳晚膳罷,雖說早了點,但也差不多了。晚上不是還有事嗎?”

    王得全應道:“是,奴才這就去傳膳。”

    不一會,便有幾個內侍將晚膳擺了上來,定軒用過晚膳後,便命王得全點了盞紗燈,出了東宮。

    定軒盡可能的走在小徑之上,避過笙歌曼舞、歡聲笑語,獨攏一番心境,朝冷秋苑走去。

    王得全提燈走在前麵,手中的紗燈照清了前方一點花花樹樹,定軒望著紗燈內一點火苗,隔著紗罩散漾出一堆淡黃色的光,低眸又望望腳下一條碎石小徑,無言地笑了笑。

    不知不覺間來至上次偶遇定晗之地,定軒忽而憶起莫寒,遂道:“王得全,將燈給孤。”

    王得全奇道:“殿下?”

    定軒道:“孤想在此看看。”

    王得全知他心疑那晚之事,也不做聲,將手中紗燈遞與了定軒。

    定軒提著燈,卻定在原處,不移半步,隻是環顧了四周,目光落於那通往假山深處的鵝卵石小徑,思了片刻,抬步走了過去。

    王得全不由奇怪,問道:“殿下?”

    定軒邊走邊道:“孤去看看。”

    王得全雖是不解其意,卻也是緊緊跟在後頭。

    定軒沿徑細細察看,除了那鋪成徑的一塊塊顏色各異形狀多樣的鵝卵石,便是兩旁無數個奇石異洞,有大有小,大如磨盤,小如彈丸,間雜其中。

    定軒借光觀之,偶有落葉幾片,斷草幾根,沙塵碎石,再無其他。

    定軒察了許久,卻是一無所獲。

    蹙眉來至一洞外,抬高了紗燈朝裏照去,洞中大小可容兩人,低首看了看地麵,依稀可見幾個腳印,抬首複觀洞內,卻覺其較之他處更為潔淨,石麵更為光滑,燈光附在石麵之上,隱隱耀著幾點光澤。

    定軒思之良久。

    王得全上前,問道:“殿下,怎麽了?”

    定軒指著洞內道:“你不覺得此處有些怪異嗎?”

    王得全探了探頭,道:“是比其他地方要幹淨些,想是這裏洞比較大,管事的能看出髒亂與否,故所以打掃這裏的人更為認真些。”

    “是嗎?”定軒隨口應道,半信半疑。又察看了一番,實是無有,也便作罷。提燈轉身,忽覺眼中一爍,仔細找了一下,卻發現源自石上角落一小洞中。

    定軒注目觀之,竟是一枚女子戴用之釵。

    定軒取釵放於掌中,憑著燈光看了,分明是一枚鑲白玉銀釵。

    定軒疑其來曆,思起那日定晗之事,心中隻道定晗太過粗心,迴頭一想,竟覺異樣,定晗似乎從未有過此樣銀釵。然此枚銀釵於自己看來,竟是萬分眼熟。不知在何處見過,定軒著實鬧心。

    王得全亦覺熟悉,卻不知為何人所有,便苦苦思索著。

    紫若?

    刹那間激靈一閃,定軒隻是驚異。青著臉,問一旁的王得全道:“你可認得此釵?”

    王得全微微搖首,又頻頻點頭。

    定軒不由疑道:“這是何意?”

    王得全答道:“奴才隻覺在哪裏見到過。隻是,想不起來了。”

    定軒淡淡問道:“可是紫若的?”

    王得全恍然大悟,道:“是是是,奴才曾目睹紫若戴過,隻是有一段時間沒戴了,原以為是膩了,誰想竟是丟了。”

    定軒不語,將燈擲於王得全,道:“還不前麵帶路,磨磨蹭蹭的,何時能到冷秋苑?”

    王得全慌忙接燈,見定軒語氣不善,不敢做聲,心中卻是疑惑著,明明是太子自己要停下來看看的,怎麽忽然就……

    望著定軒將銀釵藏於袖中,也便明白了,那日在此巧遇莫寒,今日在此發現紫若銀釵,也怪不得太子會如此了。暗自歎息,王得全躬身提燈,繼續走在前麵,領著定軒往冷秋苑方向走去。

    接下來的一段路,王得全走得很是小心,身後的定軒隔著一尺之距,如同一座冰雕,騰騰的冰寒之氣已侵入自身骨髓,雖然不能看到定軒之臉,卻也能明確知曉定軒此刻的情緒,該是萬分不悅罷。

    默默地穿廊過橋,蜿蜒曲折走了許久,方才來至冷秋苑外。

    王得全抬高了紗燈,照著冷秋苑外的景色。

    眼前之景猝然入目,著實嚇了定軒一跳,微茫的燈光散落在雜草落葉之上,周遭處處散發著頹廢之氣,毫無生機可言。空中無助的泛著淡淡的微茫的光,其中幾點螢火忽上忽下,時停時遊,有些還匿於亂草之中,隱隱可見微光閃閃。

    定軒目光緩緩滑過周圍各物,眉峰漸漸聚起,雙手不自然地握起了拳頭,或許是不安,亦或是驚訝,心中莫名一陣兔死狐悲般的酸楚,皇宮之內竟會有此等荒蕪蒼涼之地,這冷秋苑該是多少年棄置無人理了罷。

    想起蘇墨那日之言,道是有數位宮婢自縊於此,不由畏懼,晚風淺淺觸及麵頰,定軒深刻感到自身猛然一抖,忙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穩了穩心神,慢慢走向苑門。

    王得全忙舉燈上前伺候。

    兩扇門斑駁異常,掛著一把繡痕滿身的大鎖。

    定軒皺了皺眉,將鎖打量了一番,道:“怎會有把鎖?卻是為何?”又試著推了推門,卻被鎖阻住,不能進入苑中。

    借著兩扇門之間的空隙,定軒朝內觀去,雖是看不太清,卻也能模糊看到裏麵房屋緊閉,屋外亂草一叢叢,黑影重重疊疊,隨風左右晃動,很是詭異。

    定軒不由自主地問道:“這屋內該是什麽樣子?”又碰碰那掛著的大鎖,自語道:“怎樣才能進去呢?”

    王得全顯然是聽到了,小聲問道:“殿下要進去?”

    定軒點點頭,轉身複又環視了一遍,道:“去找找看可有其他地方進的了這冷秋苑?”

    王得全忙道:“殿下,還是算了罷。依奴才之見,除了這道門,便沒有其他地方了。何況,即便是進去了也不會有什麽發現的。殿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定軒不以為然,道:“凡事總該試試。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呢。”

    “殿下……”定軒不耐煩地擺擺手,道,“王得全,你的心思孤懂的。孤若是不進去,他日父皇知曉,你頂多是個教唆之罪。倘若是孤進去了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你便是死罪無疑了,是不是?”

    王得全答道:“殿下英明。還請殿下體恤奴才。”

    定軒道:“你放心,他日若真出了事,孤拚死也要替你擔著。”

    王得全欲要再說,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微微搖首,暗道:“殿下,若真有這麽一天,陛下又豈能容我活在這個世上?無論如何都是要除掉我的啊。”歎息一會,卻也挺感恩定軒方才之言的。

    定軒沿著冷秋苑外牆尋了半日,紅磚粉牆,高不可攀,鏤空之處又是太過狹小,原以為牆角處會有一兩個洞,遂彎腰撥開叢生雜草,苦苦找著,還是無有一個。定軒不由泄氣,道:“看來真如你所說,那兩扇門便是唯一的入口了。”

    王得全借機勸道:“殿下,有鎖掛著,那是進不去的。殿下還是聽奴才的,不要進去了。”

    定軒搖首道:“那可未必,隻要能拿到這把鎖的鑰匙便可以了。”

    王得全道:“話雖如此,可是這鑰匙又在哪兒呢?殿下還是放棄罷。”

    定軒思了一會,道:“孤想,父皇該有罷。”

    王得全著實嚇住,抖著聲音說道:“殿下,您不會去找陛下要鑰匙罷?”

    定軒笑道:“自投羅網之事,孤又怎會去做?”

    王得全暗自舒了口氣,又疑道:“按殿下方才所言,是為何意?”

    定軒不答,卻是轉身望著王得全,道:“你說,鑰匙是不是在父皇那兒呢?”

    “這……”

    定軒不滿,斥道:“什麽這的那的,你快說罷。”

    王得全極力使自己鎮定,極其小聲地答道:“或許……也許……大概……是罷……”

    定軒拍拍他的肩膀,道:“孤也是這麽想的。”又以手支頤,思忖著說道:“隻是,在哪兒呢?”話落,看向王得全。

    王得全使勁搖首,道:“殿下,奴才不知。”

    定軒笑道:“孤料是如此。”

    王得全此刻心亂如麻,夜風吹得發亂燈晃,引得神思混沌,雙足立定不住,隻想離開,遂好言好語地勸了定軒道:“殿下,此處風大,恐傷了玉體,還請早點迴宮,再思對策。”

    定軒猶豫片刻,終道:“好罷。”迴望了門上大鎖,喃喃念道:“這鑰匙會在哪裏呢?”王得全隻是急切勸道:“殿下,迴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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