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莫寒持劍跟在了定晗身後,穿梭於紅綢遍地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定晗一身男裝打扮,玉帶束發,錦袍加身,原本極美的模樣此刻也盡顯風流倜儻。

    放眼望去,周遭喧雜,人聲鼎沸,花燈綻放,煙火遍天,喜慶之聲縈繞上空,久久不得消散。看來,民間與皇宮一樣,因為一人慶生,便是鑼鼓喧天、熱鬧非凡了,竟比除夕、元宵更甚三分。婉妃之寵,炙手可熱,想是民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罷。

    想到此,定晗不由閉眼冷笑一聲,迴首看了莫寒,問道:“你覺得婉妃美嗎?”

    莫寒適才關注了四周情形,心神凝注於潛在的危險,未料定晗突然發出此問,如墮入雲霧之中,不知其意,愣了半晌,方道:“奴才不敢妄斷。”

    定晗眉峰緊湊,斥道:“叫你說便說,少來這套虛話!”

    莫寒略微忖量,道:“婉妃娘娘聖眷正隆,豔壓群芳,自是美不勝讚。”

    定晗星眸大睜,道:“真的?你真的這麽看?你也覺得她很美?”

    莫寒轉首答道“是。”

    定晗複問道:“與紫若比,如何?”

    莫寒一怔,目光微散,複又定住,答道:“公主怎麽忽發此問?奴才不明白。”

    定晗冷笑道:“收起這套罷。你以為我眼盲嗎?紫若那日的神情我便已經看出來了。你可別忘了,站在你麵前的也是一個釵顰。”

    莫寒麵色稍稍發白,道:“公主想是看錯了,奴才與她並無任何關係。”

    定晗欲要發怒,終是將滿腔怒火強壓心底,道:“你便迴答我罷,我也不管你與她是何關係了。”

    莫寒低首答道:“紫若一個奴婢,自是難比娘娘絕代風姿。”

    定晗麵色發灰,頓覺血氣逆流,渾身不適,強笑道:“是嗎?”揮了揮袖,徑自朝前走去,一麵走一麵說道:“走罷,我不喜喧鬧之地。”

    話落,忽而自顧自地直直奔起來,莫寒緊追其上。

    定晗此時也是不辨方向地亂跑,她隻覺得周圍於她來講都大為排斥,她想逃脫,終究不能。

    如此過了許久,定晗忽見一殘敗府邸,兩扇大門朱漆剝落,簷上布滿蛛網,匾額蹤影全無,石獅依舊,然灰塵布滿,依稀可見當年榮耀威嚴,想是哪個落魄貴族府邸罷。

    定晗心下好奇,走至門前,卻見那門上加貼了一副封條,禁止入內。於門縫間隙望去,斷井頽垣,黍離遍地,一片蕭肅。側耳傾聽,除了那蕭瑟風聲,竟無半點嘩鬧之音,靜而淒涼。定晗冷了冷神,立於原地,笑道:“此處甚好,安靜無亂,正合我意。”

    莫寒瞧見定晗飛奔的方向,心裏已是暗驚,聞她口中言好,已然大驚,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是注目了四周一切,眼前這座府邸,卻不是普通人家,而是十年前輝煌一時的靖王府。

    “公主,此處甚是荒涼,不宜久留。”

    定晗一心隻想於鬧市中脫身,此刻好不容易尋著一處可安心之地,百般不願,說道:“我覺得好便好。”

    莫寒聽了她孩子似的言語,微歎,遂站立一旁,不發一言。

    月上高空,銀光一瀉千裏,投至定晗腳下,僅僅半尺微距,卻是陰陽兩重天。居於陰暗處,定晗並不覺哀涼,反是清風月影,清新滿身,心無雜念,天地靈淨。望了那一輪碧月,默默無言,輕喚道:“母後。”

    莫寒聞言臉色突變,細細觀了定晗,月下,這張臉淨白異常,輪廓罩環,灼光閃玉,不似塵中之人,一時呆住,忽聞她又言道:“你可知今日乃是我母後壽辰。”瞅見定晗麵色平靜,淡然而目視前方,方答道:“奴才不知。”

    定晗淒涼一笑,道:“不奇怪。連父皇都忘了,你不知道又有何妨?”

    “公主……”

    定晗迴首厲顏道:“叫我公子,這裏是宮外。”

    莫寒應道:“是,公子。”

    定晗複迴過身來,走至月下,掬一把清幽,仰望月空,光影疊加,眼神迷離,那環月之中,現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對著她頷首微笑,柔意溫存,欲要伸手去觸摸,霎時間彩雲散盡,孤身依然。猶自傷心了一會,方問道:“莫寒,你身在皇宮,可曾想過雙親?”

    莫寒微怔,淡淡答道:“奴才乃是孤兒。”

    定晗不由後退一步,轉首盯了莫寒仍是冷冷的臉,問道:“那你是……”

    “奴才是義父帶大的。”提及義父,莫寒隱隱心酸,當日便在這靖王府內柳蔭下,義父翻書轉頁,親授醫術,談笑風生,指點劍術,其樂融融的情景已不複存在,歲月翻雲覆雨,人世悲歡難料。眼前舊景如是,人影渺茫,耳邊重又想起義父臨死之語,“你一定要毒殺青帝,為靖王報仇。”義父臨終之時,無力地緊緊攥了自己的手,眼中滿是期待,直至自己發誓,他才瞑目安然辭世。此景深深印於心中,此句牢記緊念,今又見舊時府邸,物是人非,徒增悵感,欲罷不能,欲躲不得。

    定晗一旁隻是傻傻看著莫寒,半日,方問道:“你的義父現居何處?”

    莫寒平首道:“義父十年前已病逝。”

    定晗眼瞼微抬,目光詫異中略顯傷感,緩緩滑落至腳下銀白通透的月影,那一片的蒼白瞬時侵入心間,籠罩全身,幼失所怙,十年光陰,孤苦伶仃,自己已是如此不堪重負,那他又該如何自處。右腳輕輕蹭過左腳,於地麵畫出一道弧線,它原是圓的,卻做了殘缺之物,不複再圓。

    定晗朱唇微啟,笑道:“原來你比我更苦。”

    莫寒低首道:“世間萬事萬物,沒有最苦,隻有更苦。公主已是天之嬌女,這便足夠了。”

    定晗冷笑道:“你言下之意莫非是指我在無病呻吟,故作憂態。”

    莫寒麵色如前,答道:“奴才不敢。”

    定晗斜眼瞥了他,道:“我諒你也不敢。”

    如是又過了一會,定晗忽覺腹中空空,口幹舌燥,四顧之下,竟無個可就餐之地。正難解時,聞聽的莫寒開口言道:“公子,夜深了,早點迴宮罷。”心下十分不喜,沉臉白了他一眼,說道:“要你來命令我嗎?”

    莫寒答道:“奴才不敢,隻是太子殿下吩咐過,還請公主早點迴宮,以免亂了宮紀。”

    定晗蔑笑道:“如若你擔心迴宮遲了會被皇兄怪罪,那你就趁早閉了嘴,我一開心或許能早點迴去,要不然我就夜宿街頭,不迴宮了。”

    莫寒搖首無語。

    定晗笑著指了前方道:“前麵帶路,我餓了,要去吃點東西。”

    二人便離開了此地,朝街市走來。臨走之時,莫寒不禁迴望了身後的那一對石獅,月光之下,兩片暗影儼然,天空地淨,惟留一片蒼茫。

    街市上仍是人山人海,定晗於擁擠人群中走得甚是艱難,且又四處尋地不得,遠遠見一酒樓,心下歡喜,忙擠過去,住步樓前,抬首望去,匾額上赫然寫著“謫仙居”三字,朝裏看去,賓客滿座,笑語喧堂。

    走進大堂,便見小二肩披白巾拱手諂笑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定晗掃視了四周,微微皺眉,道:“找間雅房,備些酒菜。”小二細細端詳了一番,方笑道:“姑娘樓上請。”

    莫寒剛踏進門檻,聞聽的小二如此喚道,暗自好笑。定晗頓時粉麵含嗔,咬牙低聲言道:“你說什麽?”小二眼珠一軲轆,忙點頭攤手道:“公子請。”定晗迴瞪他一眼,急急往樓上雅間走去。

    雅間內,珠簾繡幔,檀木桌椅,古色古香,富中顯雅,貴裏透素,定晗端坐於房中,深感靜謐。抬眼看了那立於一旁肅顏正色的莫寒,指了身旁的座椅道:“坐。”

    莫寒道:“奴才不敢。”

    定晗舞著手中的竹筷,愜意說道:“你最好乖乖聽話,否則後果自負。”斜眼瞧見莫寒冷色一會,終於將劍置於桌上,於身旁坐下,方莞爾一笑,道:“這才差不多。”

    莫寒並無理她,舉起酒杯,獨自斟來,獨自飲來,方才聚起的惆悵與悶鬱環至心房,此刻隻想以酒解愁。

    定晗見他如此,也不好言其他,隻得默默拿了空杯,猶自傷神。

    莫寒轉首道:“公主不是腹中饑餓嗎?那便多吃點罷。”

    定晗掃視了桌上菜肴,卻覺並無胃口,言道:“我想喝酒。”

    莫寒微愣,小心言道:“公主不可。”

    定晗持箸敲了敲杯沿,道:“你又不聽話了。”

    莫寒無奈,將手中酒壺遞了過去,為她斟了一杯酒。

    定晗垂瞼聞了聞酒香,似是陶醉,道:“酒香醉人。”

    莫寒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定晗問道:“何意?”

    莫寒道:“愁人自醉。”

    定晗笑道:“果是如此。”舉杯一飲而盡,道:“再來。”

    莫寒道:“公主不勝酒力,還請少喝。”

    定晗梗頭言道:“你怎知我不勝酒力?”

    莫寒未答。

    定晗素惡他如此,叱道:“你啞了嗎?”見他仍是麵無表情,一時無措,奪了那酒壺,狠狠往杯中注來,飲完即灌,如此反複,莫寒隻是不管,由她自來。

    如是過了許久,定晗已是不能自製,兩腮微紅,麵上似是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神智迷離,自語喃喃,醉臥桌上,嬌柔多媚,好一朵紅牡丹枕豔花苑。

    莫寒見此,方覺事態嚴重,忙上前奪了她手中酒壺,再三喚她隻是不醒,抬首觀了天色,已是深夜,迴眸複又看了一眼定晗,端憂踱步,雙眉微聚,心下暗自思量,這般時候這般樣子,若是迴宮又該如何自處。

    正難解之時,忽聽門外小二高聲問道:“客官吃完沒?本店要打烊了呢。”

    莫寒開門問道:“小二哥,你這裏可有醒酒湯?”

    小二瞥了眼莫寒身後,心下明白,言道:“有倒是有,不過要等等,還沒燒呢。客官還是先把酒錢付了罷。”

    莫寒道:“錢不會少你,隻是這湯還需多久?”

    小二道:“不久,一會就好。”

    莫寒於袖中取出一兩黃金道:“如此煩請小二了,這錢你先拿著,多的也不要了。”

    小二登時傻眼,那明晃晃的金子於眸中亂閃,隻覺神魂顛倒,忙接過來躬身笑道:“公子放心。這就去辦。”

    言畢,便溜煙跑至樓下,暗自竊喜,將那手中黃金看了又看,喜不自勝。忽聞有人問道:“你在做什麽?”忙抬起頭來,一驚,忙道:“大人。”

    吳有仁複問道:“哪來的黃金?”

    小二答道:“是樓上雅間的客官給的,一人喝醉了,要小人燒點醒酒湯。”

    另有一人走進來聽到此言,笑道:“吳大人的酒樓果是藏龍臥虎呢。”

    吳有仁迴首恭笑道:“恩師大人取笑了。小小賤地,恐汙了恩師之足。”

    那老大人輕捋了白須,道:“檀之過謙了,誰不知道謫仙居是京城最大的酒樓,尤其是酒,富有盛名,故以名謫仙啊。”

    吳有仁愧笑道:“實在是學生借青蓮居士之名,沽名釣譽罷了。”

    正戲言間,忽聽樓上雅間驟然門開,莫寒朝樓下大叫道:“小二,拿盆來。”小二連忙應著去了。

    吳有仁二人齊齊抬首望向樓上,又見一人軟步走至門前,扶了門沿,拿了酒杯,醉語道:“真好喝,我還要喝,喝……喝……”接著便是一連串的嘔吐,穢物滿地。雖是男裝打扮,麵容卻甚是熟悉,細細推想了一番,既而大驚。

    那老大人失態急急走至樓上,莫寒已扶了定晗,盡量使她吐在地上,不沾衣襟。老大人近身複又看了看,指了莫寒道:“你是誰?”

    莫寒見他一身官服,紫袍仙鶴,知他官位不低,恭聲言道:“奴才乃是宮中侍衛。”

    老大人聞言,平了平臉色,定了定神,道:“公主怎會出宮?”

    莫寒答道:“是太子殿下親允。”

    吳有仁此時已來至老大人身後,聞得此言,道:“恩師大人,眼下這個時辰,公主也該迴宮了。”

    那老大人蹙眉道:“這個樣子,如何迴宮?”

    吳有仁小心言道:“可是,如若徹夜未歸,恐亂了宮紀,隻怕小人多舌。”

    小二已拿了醒酒湯過來,莫寒端了伺候定晗喝了幾口,定晗醉意朦朧間隻覺甚難入喉,強飲了幾口,便不願再喝。

    老大人沉思一會,轉首道:“檀之你去備轎,我送公主迴宮。”

    吳有仁點首道:“還是恩師想的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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