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還在疑惑,房間的門被人敲響。夏朝顏和霍清珣對視一眼,後者按住她的肩膀,自己起身去開門。夏政晏站在門口,單手扶著門框,臉色慘白,原本工工整整的黑色西裝變得皺皺巴巴,衣擺和衣袖處還沾著幾根枯黃的雜草。


    門打開後,看到是霍清珣,他的臉色變得更加猙獰,抬手想推開霍清珣往房間裏闖,被霍清珣反手剪住。男人下手很重,酸麻一直從手腕蔓延到肩膀,夏政晏掙脫不得,幹脆破口大罵:「朝顏,我知道你在裏麵!對付完蘇玫,你現在連我這個生父都不肯見了嗎?讓這個男人堵在門口,你是什麽意思?!」


    真是難看啊……女生整理好衣服髮型,慢悠悠地晃出房間,心下感慨:這個男人,除了一張臉和浮於表麵的溫柔,還有什麽?因為家世的庇佑,他一路順風順水,在外人麵前可以維持那些裝飾在表麵的東西,一旦被家族拋棄,他骨子裏的卑劣和絕情便全部顯露出來,宛如下水道裏的老鼠,暴露在陽光下,醜陋不堪——真是不明白,這樣的男人,聞馨和蘇玫到底看中了什麽?


    男人拋棄顏麵吵吵嚷嚷,對路過的服務員視而不見,絲毫沒有發現自己現在的模樣就像一個罵街的潑婦,甚至連潑婦還不如——至少潑婦在罵街時還會想著保持應有的氣勢,他現在的樣子就像一隻被青年捏在手裏的玩具,瘋狂叫囂,一無用處。


    不想因為他的叫罵給夏朝顏帶來什麽負麵的影響,青年鬆手的同時順手把男人丟了出去。男人高大的身子在他手裏輕得如同紙片,輕飄飄被他扔在了地上。


    夏政晏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指著霍清珣想說些狠話,可是一想到青年剛才毫不留情麵的舉動,硬生生把到嘴邊的髒話咽了迴去。正好看到夏朝顏悠閑地從房間出來,他頓時將一腔怒火轉移到自己女兒身上,指著霍清珣的指尖稍微做了一點位移,定在夏朝顏身上。


    「看到爸爸被欺負夠了,終於肯露麵了?!」男人氣得臉皮發顫,咬牙切齒地罵道,「聞馨那般善良懂事,怎麽會生出你這麽心狠手辣的女兒?」


    「漂亮懂事?心狠手辣?」從霍清珣身側探出頭打量狼狽的男人,女孩輕輕笑道,「可惜啦,漂亮懂事的聞馨已經死了,心狠手辣的夏朝顏還活著。夏二爺,你把聞馨說得那麽好,為什麽還要在她懷孕的時候出軌?我心狠手辣,但我幫你的愛妻聞馨報仇了,你難道不該感謝我?你不僅不感謝我,你還罵我?」


    「你!」男人被她嬉皮笑臉的語調激起怒意,拽緊拳頭往前踏出一步,又在看到擋在夏朝顏麵前的青年後止住腳步——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霍家小子可不會和他客氣,他現在對夏朝顏動手,他肯定會出手製止——真是奇怪,看起來身形偏單薄的男人,手勁倒是不小,剛才被他拉住胳膊,直到現在手臂還是酸痛的。


    「哦對了,我是聞馨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你看,我沒有學到母親的善良溫柔,可是我學到了父親的心狠手辣呀,爸爸,你看我,多像你,你不該為我感到驕傲嗎?」夏政晏這幅樣子算是已經和她撕破臉皮,夏朝顏懶得繼續在他麵前偽裝。摘下乖巧懂事的麵具,對父親的怨氣似火山噴發一般,她說話再不客氣,句句帶刺,「爸爸,你為了自己的小三可以放棄媽媽,可以放棄我,現在那個小三病得快死了,你不去醫院陪著她,反而來找我麻煩……你這是玩膩了想換新的老婆了嗎?當初你對我媽媽大概也是如此心理吧?」


    「朝顏……」女生字字句句都是怨氣和怒火,迎著女兒黑亮的眸子,夏政晏似被鐵錘迎頭砸下,在某個瞬間清醒了過來,他看著自己的女兒,他和聞馨的女兒——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認真的看她,她和聞馨長得很像,都隨了莫嵐的長相,隻不過她的輪廓偏鋒利,不笑的時候,像極了冷風裏搖擺的白薔薇,淩厲,冷漠,極具侵略性。


    她原本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他還記得,小時候他把她抱在懷裏,小女孩軟乎乎的小手摟著他的脖子,甜甜的喊他爸爸……那個時候的小女孩眼裏沉著明亮的星子,他可以在她的瞳孔裏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現在她的眼睛依然很亮,隻不過裏麵不再有他的影子,而是倒映出仇恨最原始的模樣,憤怒而悲傷。


    她怎麽會長成現在這個樣子呢?他捫心自問,是因為聞馨的去世?是因為在外流落了十三年?還是因為自己沒有盡到一個作為父親的責任?想了很久,他發現自己根本得不到答案,或者說,他不敢去麵對那個答案。


    他不想承認,朝顏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他的過失——他軟弱,偏心,眼瞎心盲,害她受盡委屈和欺淩……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為他這個父親,她有什麽理由不恨他?


    比起蘇玫,她更應該恨的人是他,不是嗎?


    「朝顏……」一盆冷水兜頭淋下,把他的熊熊燃燒的怒火瞬間撲滅。再次喚了一聲女兒的名字,夏政晏澀聲道,「你一定很恨我……」


    嗯?這人突然轉了性子嗎?夏朝顏警惕地盯著他,沒有接話。


    「你恨我是應該的。」男人似乎陡然想通了,他感嘆道,「是我害了聞馨,也是我害了你。你報復甦玫,報復我,都是應該的。」自己放低了姿態,女兒依然保持著警惕,他苦澀地笑了聲,「你報復我,我不怪你,朝顏……不,我根本沒有資格怪你。」


    「你到底想說什麽?」他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指著她的鼻子罵她一頓然後再懺悔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對於男人動情的話語,夏朝顏不為所動,「你若是覺得說這些話可以讓我救蘇玫,那大可不必——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不會救她。」


    「隨你心意就好。」說出這句話後,夏政晏長處一口氣,覺得壓在心口的石頭終於被挪動,「不救蘇玫,報復我,隨你心意就好——這是我欠你的。」男人最後看了眼目露茫然的女兒,轉身離開,「我會迴槿城——我不知道蘇玫能不能救迴來,如果救迴來,我會帶她去警局自首。如果救不迴來,我會陪她最後一程。你……好自為之。」


    你,好自為之。


    他居然跟她說好自為之?他哪裏來的底氣說出這四個字。該好自為之的那個人是你!有個聲音在內心深處瘋狂咆哮,女生拳頭反覆握緊又鬆開,最終沒有說出一個字。她看著父親離開的背影——那個驕傲的男人,在轉身的那一刻,仿佛瞬間老了十歲。他微微彎了腰,低垂著腦袋,可以看到和黑髮夾雜在一起的銀白。


    「該好自為之的人是你。」電梯門合上的剎那,夏朝顏閉上眼睛,輕聲喃喃道,「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無論你現在是否幡然醒悟,或者對過往流淚懺悔,我都不會原諒你。


    男人離開,霍清珣抬手攬住夏朝顏的肩膀,低聲道:「朝顏,我們進去。」他知道,夏政晏最後那番話對她造成的衝擊不小,他不知道夏政晏說那番話是出於什麽目的,他想,或許那個男人真的醒悟了,也或許,他隻是突然發現了自己的無能為力,所以放棄了抵抗。


    他不在意夏政晏說的那些話,他隻在意那些話對他家小女孩造成的影響。


    被他帶著走進房間,青年反手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女生抓起就近桌子上的花瓶狠狠砸到地上。


    「他讓我好自為之!」在她的人生裏,最初的印象是母親,緊接著是孤兒院的生活,是對她格外照顧的院長,還有她的養父母和姐姐……他從來沒有養育過她,等她長大了,他以長輩的身份站在她麵前,用悲天憫人的語氣跟她說,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哈哈,他那種憐憫的語氣是怎麽迴事?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從未出現,等她把敵人全部踩到腳下後,他跳出來讓她好自為之。直到最後,在他看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嗎?


    「錯了又怎麽樣?」掀翻桌子,任憑桌上的東西嘩啦啦掉了一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現在跟我說好自為之?你怎麽不去跟蘇玫說,怎麽不去很聞遠說?!你怎麽不去死!」你為什麽還要站在我麵前教訓我?你為什麽還不去死!媽媽死的時候,你就該下去陪她!你為什麽還不去死!


    她幾乎砸爛了套間裏所有能砸的東西,最後在沙發上狠狠踹了一腳,雙手撐在沙發上扶手上,低著頭,頭髮垂下來遮住臉,他一時不確定她在想些什麽。


    「……抱歉。」她的唿吸慢慢恢復平靜,背對著他沒有動,「我……好像做了很不好的事,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在夏政晏說出「好自為之」的時候,她心裏莫名騰起一股殺意,長久以來一直相安無事的另一個人格在那一刻發出了憤怒的叫囂——殺了他,殺了他!——她拚命克製,才沒有讓自己衝上去擰斷他的脖子。


    「朝顏。」等她稍微恢復理智,霍清珣走上前,從身後攬住小姑娘的腰,把她抱進懷裏,「你生氣是應該的,不必道歉。」


    「應該的?」他一直寵她,但她若是真的錯了,他也不會聽之任之。夏朝顏靠在他懷裏,閉上眼睛,任憑幽幽的蓮香把自己包裹,「不,我不該生氣——我本來不在乎他的,一點也不在乎,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憤怒。我都不在乎,她憤怒什麽呢?我們都沒有對那個男人抱有任何期待啊。」她說的語無倫次,霍清珣卻能準確分辨出她話裏的人稱代詞都是指代誰。青年收緊環在她腰上的手,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柔聲道,「朝顏,你沒有明白,你一直以為自己不在乎,可是你的心明白,你是在乎的。」


    「你說我在乎他?」女生聲音微微拔高,顯然不能接受這個說法,「我才不在乎他!我討厭他,都是因為他,媽媽才會死,我才會被蘇玫害得那麽悽慘。我怎麽可能在乎他!」


    「你恨他嗎?」他問。


    「當然恨他,霍清珣,如果你是我,你不恨他嗎?」她難道不該恨他嗎?當他在真相麵前還是一次次偏袒蘇玫的時候,她恨不能親手殺了他。


    「朝顏,既然你說不在乎他,為什麽還要恨他?」霍清珣問道。


    「……」我為什麽,要恨他?我為什麽不能恨他?是他做錯了,是他背叛在先,是他……他做錯了那麽多事,她為什麽不恨他?


    「你恨他,說明你對他原本抱有期待,哪怕你自己不肯承認。」霍清珣道,「朝顏,憎恨的產生多是源於傷害,而傷害的產生,也多半來自信任和期待,特別是親人好友之間——不管是小時候,還是現在,你都對他抱有期待,你以為你不在乎,但你希望在真相麵前,他能站在你身邊。雖然,這種期待並不是很重要。」不重要,並不代表沒有。


    「……」


    「現在,夏政晏不僅沒有迴應你的期待,他還一次次理所當然地背叛你,偏袒傷害你的兇手,所以你恨他。」霍清珣道,「朝顏,是時候,你該真正放開他,放開過去那些往事的糾纏了。」


    一直以來,夏朝顏都活在過去的陰影裏,她渴望報仇,渴望把曾經傷害過她的人送下地獄。現在大仇得報,她本該開開心心,卻也在同一時間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撐。對於以前的夏朝顏來說,報復甦玫就是她活著最重要的意義,如今她覺得自己完成了自己的心願,她本來抱有期待的親人不僅沒有恭喜她認可她,反而跑到她麵前,用悲天憫人的語氣教育她——夏政晏最後那句好自為之,頗有幾分「我知道你錯了,但我拿你沒辦法,所以隻能任由你胡鬧」的無力感——他很是自以為是的把自己放在長輩的位子,一句話否決了她全部的努力和意義,她怎麽可能不生氣?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被囚於過去,夏朝顏反駁道,「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霍清珣,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活著的目的就是報仇——對,我不否認,報仇是我活下來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可是我也知道,報仇不是全部。」聽老師講課,陪朋友逛街,和室友聊八卦……她的生命裏不隻有報仇,還有很多點點滴滴的小事組成的幸福——這些她都明白。


    「……」小姑娘說的斬釘截鐵,霍清珣輕輕嘆了口氣,「朝顏,如果蘇玫沒有被殤咬傷,現在有辦法讓蘇玫生不如死,但是需要你放棄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比如生命,比如健康,你會願意嗎?」


    你願意嗎?用我眼中這些更重要的東西,去交換一個蘇玫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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