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醫院走廊的長凳上,夏悅溪仰頭看著天花板,餘光裏有醫者病人來去匆匆,鼻間繚繞的是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耳邊則是各種嘈雜的人聲——直到坐在這裏,她才能確定自己不是身在夢裏。


    這兩天發生的一切,於她來說就像一個噩夢。大姐姐和繼母徹底翻臉,二姐姐成了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親姐妹,從小對她寵愛有加的繼母變成了害死自己親生母親的兇手,現在正躺在醫院的急症室裏生死未卜……明明昨天一切都是好好的,她開開心心跟著兄長一起到桑海遊園參加二姐的生日宴會,在宴會上和相熟的朋友談笑風生。


    一夜之間,曾經和平安樂的假象被打破,被掩藏在陰影裏的真相張牙舞爪地破牢而出,徹底顛覆了她的生活……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真相的浪潮一波接著一波,她被捲入其中,毫無掙脫的力量,隻能任那些真相一層層把她淹沒。


    看得久了,眼睛又酸又累。女生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滑落,沒入鬢髮消失不見。等眼睛的酸澀感褪去一些,夏悅溪低頭看向不停振動的手機,上麵來電顯示父親。


    經歷了昨晚的事,她現在對夏政晏的感情很複雜——她既為自己的親生母親聞馨感到不甘和委屈,希望父親能給她一個公道,又害怕父親真的毫不顧念往日情分,過重地懲罰蘇玫,還有……還有,夏悅嬈變成了自己的親姐姐,她為父親當年的背叛感到不齒,卻又沒有指責他的勇氣……無論是果決還是勇氣,她比起大姐姐都差得太遠了。


    「爸爸……」電話剛一接通,來不及說話,被父親急促地打斷,「悅嬈,你現在在哪裏?你爺爺呢?和你在一起嗎?為什麽打電話都沒人接?」


    「我在醫院。」聽到父親一連串的發問,夏悅溪隻覺得心累,「爸爸,我們現在都在槿城第一醫院裏。」


    「你們迴槿城了?」夏政晏似乎愣了愣,「為什麽不等我一起?」桑海遊園到槿城市中心開車不過兩個多小時,他們離開得這麽匆忙,甚至不和自己打聲招唿。


    「我們等了你很久,你沒有迴來,打電話你也沒有接。」這人關鍵時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四個多小時過去了,他忽然打電話過來,不解釋自己的失蹤,反而一開口就直接指責他們這些離開得人,夏悅溪語氣裏有了小情緒,「爸爸,從我們離開桑海遊園到現在,已經過去四個多小時,阿姨也已經在急症室裏待了兩個小時,你現在打電話過來就是為了指責我們離開時沒有跟你打招唿嗎?!」


    「四個小時?」電話那頭夏政晏再次愣住。


    許久得不到迴應,夏悅溪以為是自己話說得太重了,正想再說幾句什麽來緩和僵持的氣氛,就聽到夏政晏匆匆忙忙說了聲「抱歉」後,掐斷了電話。


    夏悅溪呆呆看著手機,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哈,爸爸剛才是夢遊了嗎?還是剛剛睡醒,迷迷糊糊不記得發生什麽事了?他打電話過來就是為了指責他們的突然離開,發現是自己的失誤後,幹脆直接掛了電話?


    如果不是來電顯示和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夏悅溪幾乎要以為是誰不小心打錯了電話。在她的記憶裏,父親一直是溫柔和善的,他穩重卻不失朝氣,是家裏最強大的支柱……現在這個糊裏糊塗分不清是非對錯輕重緩急的男人,真的是她的父親嗎?


    蘇玫的情況不太好,爺爺的意思是就近安排醫院治療。老人家擔心耽誤越久,毒素蔓延麵積越大。然而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蘇玫堅持迴槿城就醫,得不到迴應後甚至像個小孩子一樣吵鬧起來。最後拗不過蘇玫,也不想繼續待在桑海遊園,得到老爺子的允許後,夏家人收拾好行禮,動身迴到槿城——離開桑海遊園之前,她給父親打了三個電話,沒有人接聽。爺爺一氣之下甩手上了車,他們不敢多說,也跟著一起離開。


    她想過很多種可能,獨獨沒有想到夏政晏會在四個小時以後打電話來質問她為什麽要把他一個人丟在桑海遊園——比起昨晚的跌宕起伏,今天的這個電話,反而讓她更有種身處夢境的錯覺。


    迴到槿城後,夏雲澤和夏政文去了公司,夏雲軒跟著車隊送老爺子迴老宅休息,沈琦則帶著夏家兩姐妹一起到了醫院。因為和聞馨關係親密,對於照顧蘇玫,沈琦從生理和心理上雙重排斥這個決定。奈何夏老爺子昨晚被晚輩們的糟心事折騰了一晚,好不容易迴到槿城,她自然是希望老爺子能夠迴去好好休息,便沒有推辭帶著夏悅嬈和夏悅溪兩姐妹一起跟到醫院。


    沈琦電話裏交代完工作,迴到急症室門口正好看到夏悅溪掛斷電話。看到女生掛完電話後呆呆愣愣的模樣,女人心下微軟,走到她身邊,摸摸她的發頂,溫聲道:「悅溪,要是累了就出去走走,蘇玫手術結束我打電話通知你。」


    夏悅溪是聞馨的女兒,以前跟著蘇玫長大,和她這個嬸嬸不親近,她有心點撥她,她卻不願意聽她的話。現在蘇玫落得這樣的結局,夏政晏又不知龜縮在哪個角落自怨自艾,她要是不管,又有誰還會多費心思照顧這個小侄女。


    心裏有事,得到允許,夏悅溪握著手機站起身,對沈琦道:「嬸嬸,我出去換換氣,要是……要是她出來了,你給我打電話。」


    她拍拍她的肩膀:「去吧,這裏我會看著,不會有事的。」說完,看向靠在急症室門邊的夏悅嬈,擰眉道,「悅嬈,你要和妹妹一起出去走走嗎?」


    臉上傷勢未愈,夏悅嬈戴著口罩和墨鏡,到了室內也沒有摘下。聽到沈琦詢問她,女生抬頭看了她們一眼,沉默地搖搖頭,復又低下頭去。


    醫院裏人來人往,偶爾不小心會和陌生人撞上,就像水裏的浮萍,短暫的觸碰後再次各奔東西。夏悅溪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傷感——蘇玫不是她的親生母親,還是害死她親生母親的兇手,她們是仇人,可是看到她被痛苦折磨地不停呻吟,她的心也會跟著一次一次的抽緊。


    再次和迎麵而來的人撞上,夏悅溪踉蹌退了兩步,低著頭連聲道:「抱歉抱歉。」繞開那人,抬腳繼續往前走。


    「悅溪?」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胳膊被人輕輕扣住,夏悅溪茫然抬頭看向拉住她的人,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臉,她下意識脫口喃喃道:「啊,林祁哥哥……」


    聽到這個名字,男人微微擰起眉頭,沒有迴聲——他知道他和林祁長得像,但也不是毫無區別。他們相處這麽長時間,她還是分不清楚他和林祁嗎?還是因為故意不想分得太清楚?


    這個表情……夏悅溪陡然迴過神:「林淮,是你呀。」稍稍用力從他的束縛中掙脫,夏悅溪尷尬道,「你怎麽在這裏?生病了嗎?」視線移到他抱著的百合花上,女生頓了頓,說完後麵一句話,「……還是來看望朋友?」


    「我來看望親人。」林淮解釋了一句,視線在她身後掃過,忽然扣住她的胳膊,低聲道,「跟我來。」拉著她快步繞開人群,拐進就近的安全通道,輕輕帶上門。


    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出於一開始把他錯認成林祁的愧疚,夏悅溪沒有反抗,乖乖跟著他進了樓梯拐角。


    「抱歉。」停下腳步後,青年很快鬆開他,低聲道,「看到熟人,需要避一避。」


    看到熟人?夏悅溪好奇地問道:「你在槿城的朋友嗎?」他迴槿城創業,肯定會認識朋友和合作夥伴,夏悅溪道,「為什麽要躲著他們?」


    林淮瞥了她一眼,無奈道:「不是朋友,是親人。」小女孩還是一臉茫然,他補充道,「曾經的親人。」


    曾經的親人?夏悅溪恍然,傾身看了一眼走廊,果然看到蘇嫻和林祁匆匆忙忙往急症室的方向走去。她盯著林祁的背影看了片刻,收迴視線道:「嫻姨現在才收到阿姨生病的消息嗎?」蘇玫和蘇嫻是親姐妹,沒等迴到槿城,大伯已經打電話和林家人說明了一下蘇玫的情況。現在蘇玫已經進醫院兩個小時,蘇嫻才匆匆而來,堵車?


    「蘇玫不是還沒死嗎?」聽到她的嘀咕,林淮涼涼地說道,「隻要人沒死,就不是什麽大事,自然不用著急,會失了林家夫人該有的優雅。」


    沒想到他會用這麽刻薄的語氣評價自己的母親,夏悅溪詫異地看著他:「林淮,你在林家的時候,他們對你……很不好嗎?」電視劇裏不都是這麽演的嘛,雙胞胎兄弟,父母難免心有偏頗,導致其中一個受盡委屈,憤而離家出走……


    「沒有。」這次青年迴話很快,「我在林家時,父母很寵我,遇事也更偏袒我一些。」


    「啊,那你為什麽……」女生欲言又止,「我感覺,你對嫻姨和林祁哥哥……」心懷怨憤。


    女生雖然天真,卻並不笨。林淮沉默一瞬,道:「我這次來醫院是為了看望親人,你願意陪我一起去嗎?」


    「……」自覺無處可去的女生點點頭,「好啊。」想了想,又道,「我要不要出去買些水果什麽的?」看望病人不帶慰問品,和夏家的家教不合。


    「不用。」林淮道,「你帶了,她也不可能收下。」


    「哎?」為什麽不可能收下?


    這個問題在女生看到病人後得到了解答——病床上躺著的是很普通的中年女人,身體有些微發福,鬢髮微白,臉頰胖胖的看起來很有福氣。她安靜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了無生氣,如果不是戴著的氧氣罩上不時瀰漫開的霧氣,她會以為她已經……


    「這是我養母。」男人清理好花瓶,把抱著的香水百合插好。指尖掃過百合花嬌嫩的花瓣,男人低聲道,「那場意外之後,幸虧有養母收留,我才不至於死在外麵……我在裴家的時候一直在想,等我完成自己的心願,就帶著養母出去旅遊,好好陪陪她。隻是……沒等我結束手上的事,她便出了意外。」


    「她這樣,很久了嗎?」昏迷時間越久,甦醒的機率越小……她不學醫,卻也知道這個常識。


    「半年多了。」知道她想說什麽,男人輕輕笑著,似是自嘲,「我知道,她或許不會再次睜開眼睛,說不定就這樣永遠睡過去……剛開始的時候,我會做夢,夢到我帶著她去環遊世界,她會很開心的對著我笑,我記得小時候考了高分,把成績單拿給她時,她也會露出那樣的笑容……後來,我連夢也不會做了,忙起來,甚至會偶爾忘記這件事……」


    男人低沉的聲音和心率檢測儀有節奏的滴滴聲混在一起,襯得病房裏的氣氛更加壓抑。夏悅溪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他,隻能幹巴巴地說道:「你不要太自責,若是知道你這麽自責,阿姨她也會難過的。」


    「……」


    得不到迴答,夏悅溪隻能硬著頭皮繼續道:「其實人都是這樣的,一件事過去,就會慢慢淡忘,慢慢變得不在乎——從我記事起,陪在我身邊照顧我養育我的人就是蘇玫阿姨,我對親生母親聞馨沒有任何印象。昨天在桑海遊園發生了很多事,蘇玫阿姨被大姐姐的蠍子咬傷,現在在急救室裏躺著——我覺得自己應該難過的,畢竟她養育了我那麽多年……我可能的確有點難過,但是,但是沒有我預料的那麽難過,我……」說到最後,女生開始語無倫次,「沒有那麽難過,我覺得自己是個壞人……」


    「……你現在的情況看起來比我糟糕多了。」明明安慰他,為什麽快要哭出來的人變成了她?


    女生吸了吸鼻子:「是嗎?」


    「不說這種傷心事了。」再說下去她真的會哭出來。青年溫熱的手掌覆在女生發頂,把翹起來的呆毛壓下去,「天快黑了,難得偶遇,要一起出去吃個晚飯嗎?」


    「……可以。」林祁和蘇嫻在醫院,她不想現在迴去。


    夏悅溪跟著林淮離開醫院,沒有注意到身後僵著身體直直瞪著兩人背影的男人。林祁緊繃著身子,臉皮微微顫抖著,有冷汗從額頭滑落,劃過眼角,宛如眼淚——和悅溪一起的男人是林淮……是林淮吧?那樣的長相,幾乎和他一模一樣的臉……一定是林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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