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洵今晚話很多,似乎比以往一個月的話還要多。他問穆閬軍隊的夥食,問他家裏有幾口人,父母是否健在,身子好不好,有幾個孩子,可曾讀書,娶了幾房妻子,甚至還笑著問他軍妓營裏的妓女漂不漂亮。


    穆閬心神俱震,以前沒有機會見燕洵,知道的一切都是聽來的,如今見他這樣平易近人,他越發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沒有錯。至於那個膽敢背叛陛下投靠卞唐的女人,就更是不知好歹了。


    這樣一聊就到了深夜。更鼓響了三聲,燕洵似乎已經有些醉了,半靠在坐榻上,懶散地說些閑話,漸漸就不吱聲了。穆閬以為他睡著了,拿起一旁的錦被為他蓋上後,就小心地退出了大帳。


    大帳內又安靜下來,靜得能聽到極遠處軍人們輕輕哼唱的燕北長調,就那麽悠揚地迴蕩在夜空之中,帶著淒冷的味道,一圈圈地環繞著。黑暗中男人睜開眼睛,那雙漆黑的眸子清亮如水,哪裏還有一絲一毫的醉意。


    又隻剩下自己了。


    四周都是空曠而冰冷的,沒有一個人。外麵的風唿唿地吹著,明明是和暖的,可是吹進帳裏,不知為何,卻透著幾絲清冷。他一個人躺在寬闊的軟榻上,錦被華裘,玉枕珠帳,香爐裏的團香一層層盤旋上揚,清淡怡人的香氣飄滿帳內,吸進鼻腔,有著令人安神的效用。


    可是,這樣華麗的高床軟榻,這樣靜謐的暖春良夜,卻終究隻有他一個人。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她被人帶走,乘坐著巨舟,一路南下。他站在北朔關城樓上,眺望著那條白練,莽原堆雪,江山似鐵,她終究脫離了他的掌握,離他遠去。


    其實,早在還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日後的局麵。


    她從來都是正義而善良的,不管處在何等危局和困境之中,哪怕滿身傷痛,也從不會放棄對未來的期待和希望。開始的時候,還是他在不停地鼓勵她,可是漸漸地,就變成她在支持著他。她為他描繪他們的未來,她告訴他她的理想和抱負,她對他說她的政見和希望。不管遇到何等危難,她總是能堅強地找到解決的辦法,教他刀法箭技,教他軍法政略。烏道崖名義上是他的老師,可是他從她那裏學到的,遠比從別處學到的要多得多。


    她是他的良師益友,是他的親人依靠,更是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可是,越是如此,他越覺得不安,越發擔憂害怕。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突然意識到也許終有一日他們會分道揚鑣,終有一****會離自己遠去。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也許是在她同情奴隸的時候,也許是在她和趙嵩關係日漸密切的時候,也許是在她為他講解未來社會的安定繁榮的時候,也許更早一點,他記不清了。他隻是隱隱知道,在未來的某一日,他終究會讓她失望,終究會傷害她,終究會打碎那一份珍貴的信任和依賴。


    於是,他想方設法排擠她,想讓她脫離軍政,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滿手血腥,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猙獰和殘忍。


    他並非折斷白鷹翅膀的獵人,而是一隻注定要飛翔在暗夜裏的夜梟。當漫長的永夜過去之後,天地開始有了黑白之分,他就開始害怕了。


    黑暗裏響起一陣低沉的笑聲,他的眼神帶著淡淡的迷醉,他突然記起小時候,沒有安全感的少年一遍遍地詢問:“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女孩子笑容燦爛,仰著頭問他:“你會欺負我嗎?”


    你會欺負我嗎?你會欺負我嗎?你會嗎……


    他閉上眼睛,那清脆的聲音仿若滾滾的海浪,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


    我想給你最好的。


    可是我認為最好的那些東西,不是你想要的。


    黑暗中,一道清脆的聲響突然傳來。燕洵解開右臂的環扣,銀色的玄鐵護臂脫落下來,掉在地上,微弱的珠光照在上麵,有著琉璃般的光華。


    那是趙嵩送給她的,共有一對,她分了一隻給他,他一戴就是十幾年。


    “當我決定起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這一生注定不可能屬於我。你是為光明而生的,我卻有太多血腥的理想,所以我想要你臣服於我、聽命於我、一生追隨於我。可惜,我最終仍舊失敗了。”他於黑暗中無聲地笑。


    任何目的的達成,都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他,已然付出了。


    “沒有人希望一生平庸,問題是,當一個機會擺在你麵前的時候,你是不是真的敢要。”


    黑暗中,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經曆了幾世輪迴的老者。他躺在金黃的裘皮臥榻上,醇美的酒漿潑灑在桌案上,發出醉人的香氣。他錦袍華服,於黑暗中無聲地咧開嘴角,笑容像一個單純的孩子。


    “諸葛玥,你敢不敢要?”


    “我做不到。”諸葛玥看著麵前的男人,目光堅韌,語調沉靜地說道。


    諸葛穆青滿頭花白,鶴發雞皮,隻是短短的幾年,已經耗費了這個老人的所有精力。他如同一潭死寂的水,再也沒有半點生機,隻是帶著最後的瘋狂,雙目血紅地盯著他的兒子。


    “趙徹已經兵敗,趙颺也堅持不了多久了,現在整個大夏境內,隻有你一人能扭轉局麵。隻要我諸葛家現在離棄趙颺,他定然兵敗崩潰,到時候你振臂一唿,天下雲集響應,那時你就是大夏第一人。十年之後,我諸葛氏就能擊潰燕北,登上九鼎之尊!”


    諸葛穆青雙眼通紅,如同一隻發狂的野獸,直直地盯著他的兒子,雙手抓住諸葛玥的肩膀,大聲叫道:“玥兒,大夏的前程和命數,我諸葛氏的未來,全在你的一念之間!”


    諸葛玥靜靜地看著他的父親,久久沒有說話。


    父親老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高瞻遠矚、虎視風行的家族領袖了,他變得虛榮,變得愚蠢,變得瘋狂。


    這一生,他似乎從未與父親如何親近。從極小的時候起,他就失去了母親,年幼的日子裏,他獨自一人行走在偌大的諸葛大宅裏,安靜得好像樹的影子。直到他漸漸長大,漸漸依靠自己的努力在同輩兄弟中出類拔萃,才讓這個擁有太多女人太多兒子的父親多看幾眼。


    可是後來,他跌倒了,受傷了,九死一生地活下來,家族卻毫不容情地將他遺棄。


    直到他再次掌權,為家族重新帶來榮耀,可是他們還是選擇了他的兄長,欲置他於死地。這就是他的家族,他的親人。


    然而,他還是無法徹底怨恨他們。


    正如魏舒燁所說,即便有多麽厭惡和排斥,他們終究是門閥子弟,自小享受著門閥帶來的一切榮耀。同樣,他們也需要背負門閥的責任。


    他終究是他的父親,是生養他、教導他、為他的成績開心過、為他的進步高興過的父親。盡管他曾經絕情狠辣,卻仍舊給了他安寧富裕的童年。在他還小得無法保護自己的時候,他站在身前,保護著他,保護著整個家族。


    “父親,我做不到。”諸葛玥退後一步,對他的父親低下頭,深深地施了一禮,“人的手隻有這麽大,握不住所有的東西。”


    燭火劈啪作響,火光照在他的臉上,有著淡金色的輝光。他平靜地望著老父,靜靜地說:“感激父親的養育之恩,但是這件事,我做不到。大夏沒了我,還有其他將領。父親沒了我,還有其他兒子。而星兒若是沒了我,就沒有了希望。”


    他再次彎腰,對著生他養他放棄他殺害他的父親,目光沉靜,麵色平和,“父親,您保重。”


    諸葛玥轉身而去,燭火照在他的背影上,顯得那般挺拔和堅韌。諸葛穆青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兒子,目光如同死灰,嘴唇半張著,雙手仍舊保持著抓他肩膀的姿勢。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也許從今天開始,他就要永遠失去這個兒子了。


    失去這個被他看好、被他寄予厚望,卻一再辜負他的期待,被他鞭打、被他拋棄、被他逐出家門、被他派人暗殺過的兒子了。


    歲月的年輪在這對父子之間流淌而過,風從帳外吹來,揚起他花白的頭發,吹過他佝僂的脊背。他突然間就那麽老去,隻能徒勞地伸著手,卻拉不迴那無情逝去的光陰。


    諸葛玥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就知道或許會有這麽一天,他要以這樣的方式,告訴別人,他真正在乎的是什麽。


    不是王圖霸業,不是名留青史,不是登上那絕頂之巔孤家寡人地俯視蒼生。


    他要的,隻是她活著,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好好活著。


    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所以一再告訴自己要強大起來,可是如果想要守護的東西都不在了,那麽他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他這一生,絕不做令自己後悔之事。


    大帳的簾子被撩開,他的腳踏在被月光籠罩的軍營裏,冷風吹在臉上,讓他突然間有著前所未有的清醒。


    天下可以丟棄了再奪,軍隊可以潰散了重組,而人死,無法複生。


    趙徹臨行前的話再一次迴蕩在耳邊:“認清你自己真正想要的,為自己活一次。”


    他的朋友,在被兄弟出賣之後,腹背受敵,一路潰敗,卻仍在這樣的狀況下萬裏迢迢來見他這一麵,為的,隻是說這樣一句無關大局的話。


    營外的軍隊已經集結完畢,所有人都已整裝待發。諸葛玥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翻身躍上馬背,“出發!”


    百草飛揚,馬蹄聲聲,向著遙遠的古老卞唐,迅速奔去。


    萬裏江山、赫赫皇權,一切盡在眼前。


    他不是不敢,而是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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