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的香氣消散在夜風裏,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她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目光穿越層層森冷的兵甲,停駐在那個人身上。歲月的洪流從她耳邊一掠而過,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曠野裏的颶風,唿嘯著,如同山巔的雄鷹。


    漆黑的戰旗在燕洵的頭頂迎風招展,漆黑的夜如同一團濃墨,蒼穹低壓,星月無光,成千上萬的火把烈烈燃燒,映在人臉上,好似蒙上了一層血光。燕洵站在黃金打造的戰車上,一身墨色蟒袍,手挽金弓,雙眉如劍,斜飛入鬢,眼眸狹長。他微微仰起頭,靜靜地注視著那個記憶中熟悉的身影。


    整個戰場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唯有那一聲聲戰鼓,如同大地的心髒,一下一下,敲打在人的脊梁上,讓血脈中的血液,也一絲絲沸騰起來。


    時間就那麽凝固了,他們默默地看著對方,視線交錯,在半空中凝結在一處。


    潮水般的大軍衝了上去,一場生死鏖戰終於展開。


    刹那間,騎兵齊刷刷亮出了弓箭,嗖嗖的尖銳風聲中,箭矢排空,如雨點般傾瀉在士兵們的頭頂。無數人衝了上去,戰役在最初就顯示出了可怕的殘忍,令人脊背發涼。


    慘叫聲、呻吟聲、命令聲混成一片,


    戰馬狂奔,滾石如雷,戰刀雪亮,烏雲遮住冷月,連天地都為這一場殘酷的戰役閉上了眼睛。


    經過了一日一夜的拚殺,東邊城門突然大開,苦戰了一夜的秀麗軍趁著燕北軍調換軍陣的時機策馬奔出城來。一路衝至鐵線河江畔,此地道路狹窄,不堪大軍衝擊,燕北軍不得不棄馬衝過去,可是等他們追趕至河邊的時候,卻見秀麗軍的士兵們撐起了羊皮筏子,竟從這河流最湍急之處橫渡大江。


    “大人小心!”


    “陛下小心!”


    幾乎同時,燕洵和楚喬各自端起弓弩,箭矢穿破虛空,向著對方射去。叮叮兩聲同時響起,箭矢並沒有射空,引來了周圍親衛兵的一陣驚唿。


    大江之上,楚喬站在筏子上,遠遠地望著燕洵。


    她知道,這一戰隻是做個樣子,燕洵不可能真的阻攔她。


    燕洵和靖安王妃是盟友,不得不替她把守邯水,可是一旦靖安王妃真的攻進唐京,讓靖安王的後代登上皇位,那麽他的後路必會為人所斷,是以這一仗他不能贏,但是也不能輸得難看。


    他還需要自己來拖住這場卞唐內戰,為他留下唐戶關的門戶。


    一排排火把蔓延在江麵上,黎明前的黑暗仿若猙獰的魔鬼,將利爪插入人的雙眼,天地間都變成了血紅色,風唿唿地吹過,揚起漫天的火苗。


    燕洵騎坐在馬背上,戰馬不安地踏著蹄子。他的脊背仍舊挺拔,渾身上下充滿了帝王的威儀,像是黑暗世界的天神。他的目光銳利而悠遠,越過寬闊的江麵,停駐在對麵那個縱然瘦弱卻永遠堅強的身影上。夜風吹來,揚起她鬢角的頭發,染血的鎧甲在火光下閃爍著熠熠輝光,她騎在戰馬上,隔著滔滔江水、熊熊烈火,默默地望著他。


    那一刻,燕洵迴憶的冰麵突然裂開了一條縫,他甚至能夠聽到細微的聲響,一些淩亂的畫麵,就那麽哢嚓哢嚓地從洶湧的水裏冒出頭來。


    多久之前?太久了,好像上輩子的事,久到他幾乎記不清了。


    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這樣廝殺之後的死寂,也是同樣一雙眼睛,隔著脈脈江水,靜靜地望著他。真煌城的大火肆虐著,無止盡的喊殺聲暢快地迴蕩在荒原上,年輕的他們各自決絕地迴頭,向著自己的方向,去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


    也許吧,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就已經注定。他們如兩顆南北背馳的流星,縱然曾在諸多原因下有過短暫的交錯,終究還是要走上分離的道路,沿著各自的軌道前行,越走越遠。


    楚喬持刀站在河堤上,親眼看著最後一支軍隊渡過邯水。浩瀚的江麵如同天塹,將他們隔絕在東西兩側,千萬個生命和靈魂沉入大江之中。天地為熔爐,萬物為薪炭,火上煆燒著的,是無數黎民的鮮血和希望,還有他們截然相反的信念。她望著燕洵,一時間千百個念頭盡皆歸於塵土,十萬鐵甲軍消泯於視線之中,隻剩下那個一身黑袍的男子孤傲地站在天地之間,眼神若狼,好似很多年前他從九幽台上一步一個血印爬起來,縱然身後沒有一個人,卻有著足以毀滅天地的肅殺氣勢。


    “大人!”平安一身狼藉、眼眶通紅地跑上來,仰著頭說,“這一戰,我們死了六千多名弟兄。”


    楚喬低下頭去,隻見年輕人的臉上還有未幹的血跡,多年來生活在和平環境下的孩子已經長大了,經曆了這鮮血的洗禮,他的眼睛已經不再純淨。


    “平安,任何目的的達成,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秀麗軍的將軍坐在馬背上,默默地看著點著的火把長龍,過了許久,才聲音低沉地說,“真正的和平,始終要通過戰爭來獲得。”


    平安似懂非懂地皺起眉,喃喃道:“真正的和平?”


    “是的,我看不到,也許你也看不到,但是,終究有人會看到的。”


    楚喬仰起頭來,最後向邯水的那一側望去,大火已經逐漸熄滅,河麵上滾動著層層青煙,在極遠處,隱隱有一絲金色的光輝。那個人穿著一身墨色戰甲,身後的披風在夜風中獵獵地飄著,盡管看不清眉目,她卻可以清晰地想象出他的表情和輪廓,一如很多年前那個午後,他坐在馬上向她射出一箭。就此,他救了她一命,她陪了他十年。


    她伸手握住自己的右臂,那裏,有一隻玄鐵打造的護臂,即便是弩箭也不能射穿。


    那是趙嵩送給她的禮物,共有一對,她分了一隻給他。


    她毅然轉過頭去,沒入滾滾大軍之中,揚鞭策馬,再也不向來路看上一眼。


    邯水以西,燕洵掉轉馬頭,部下的將領跑上前來問道:“陛下,不追嗎?”


    燕洵一言不發,徑直越過他身邊,走出好遠才淡淡說道:“退兵。”


    大軍潮水般退去,地平線上旭日初升,一道霞光靜靜地灑在大地上。那背馳而去的兩路大軍,終究漸行漸遠。


    空曠的大帳中,一身鎧甲的將軍跪在地上,他已經這樣跪在這裏很久了。太陽漸漸落下去,黑夜降臨,大帳內漆黑一片,唯有那張鑲嵌著東珠的金黃裘皮上有著微弱的光亮,隱約照亮那個人的輪廓,如同一座山峰。


    那個人一直沒有說話,從鐵線河歸來之後,他就一直坐在那裏,好似忘卻了周遭的一切。帳外的青草輕輕地搖曳著,在夜風中散發著希望的味道。五月的卞唐已是盛夏,夜裏清脆悅耳的蟬鳴不斷,荒原上草長得有半人多高,不知名的蟲子飛翔在半空中,翅膀上有微弱的磷光,星星點點地閃亮著。


    大帳裏十分安靜,身穿鎧甲的將軍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喘,甚至不敢去點燈。他並不是燕北軍最初的元老,更不是燕皇的舊部,實際上當初跟隨燕皇起兵的舊部如今已經不剩下幾個了,軍中的這批人,都是一刀一槍拚迴來的。陛下雖然陰鬱難測,但是賞罰分明,且極重軍功,隻要你敢打敢殺,就不怕沒有出頭的機會。


    將軍姓穆,祖上也是書香門第,雖然到他這一代沒落了,可是也算識文斷字,略通兵法。靠著這點見識,他一步步高升,短短幾年間,已經成為燕北軍中首屈一指的將領。


    和其他人不同,將軍覺得陛下並非像傳聞中那樣暴戾。是的,他曾經殺了自己的老師,殺了自己的妹妹,殺了輔佐他多年的大同行會一群人,可是那又怎麽樣?也許身在其中的人會覺得陛下忘恩負義,會罵陛下狼子野心。可是他們這些普通人看得很清楚,大同行會不通軍事,不懂政務,內部盤根錯節,彼此爭權奪利,內鬥極其嚴重。他們占據燕北多年卻毫無建樹,北有犬戎侵擾,東有大夏管製,他們無力保護燕北臣民,卻硬是要在朝政上指手畫腳。對於這樣的人,如果陛下不以雷霆手段震懾打壓,隻會在燕北大地上再次扶植出一個派係混亂的大同政權。


    成大事者,殺幾個人算什麽?


    自古以來權勢之爭,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


    一個成功的帝王和普通人的差別就是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是顧全大局,還是顧念私情?


    所以,對於曾經的那位秀麗將軍,穆將軍實在沒有什麽好感,按照他的想法就是,女人,實在難以成就大業。


    “穆閬。”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在空曠的大帳內,尾音隱約還帶著一絲迴聲。穆閬聞言,連忙直起身子,就聽上麵的人繼續說道,“傳信給程遠,讓他分兵鬆原渡口,嚴密把守,秀麗軍既然這麽想進去,那就讓他們進去,靖安王的軍隊還等在裏麵呢。”


    “是。”


    “另外,告訴他不要攻打趙颺的軍隊,全力進攻趙徹,無論付出多大代價,務必要搗毀趙徹的糧草庫。”


    “是。”穆閬連忙答道,“屬下這就派人到白芷關傳信。”


    燕洵搖了搖頭,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麵容,“不必了,明早再去就行,不著急。”


    穆閬微微一愣,軍情如火,怎會不著急?不過燕洵這樣說,他也不敢反駁,隻是靜靜地跪在那裏,不敢說話。


    “來,陪我喝一杯。”燕洵微弓著腰,低頭倒酒,微弱的珠光下顯得有幾分頹然落拓。


    穆閬受寵若驚,連忙起身小步走上前去,接過酒杯,也不敢坐。


    燕洵隨手指著一旁的座位,說道:“坐吧,別戳在那兒。”


    穆閬小心翼翼地坐下,將酒一飲而盡道:“多謝陛下賜酒。”


    燕洵也仰頭飲下去,穆閬連忙為他倒酒,聽他淡笑道:“好久沒人陪我喝酒了,以前是環境所迫,不能飲酒。如今環境好了,能陪我喝酒的人卻都不在了。”


    穆閬手腕輕輕一顫,他是個聰明人,從昨晚燕洵下令停止追殺秀麗軍起,他就覺得有些不對。此刻聽了燕洵的話,他越發覺得自己聽了不該聽的話。


    “來。”


    燕洵很隨意地說了一聲,竟然還拿酒杯在穆閬的酒杯上輕輕撞擊了一下。醇紅色的酒漿傾灑在手指上,他也不以為意。拳頭大的酒樽容量很大,他卻總是一飲而下。不一會兒,一壺酒就被喝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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