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說話,有很多話想要說,可是張開嘴,卻隻能發出啞巴一般的嗚嗚聲。


    李策,你知道嗎?烏先生死了,羽姑娘死了,很多人都死了,燕洵他殺了好多人。你說,他會殺我嗎?


    李策,諸葛玥也死了,是我害死了他。你知道嗎?是我害死了他。


    李策,你說得對,燕北真的很冷,人心都被凍死了,連誓言,都結成冰了。


    天地突然那麽空曠,楚喬靠在李策懷裏,緩緩地睡去,疲憊爬滿了她的臉孔。李策低著頭,隻覺得她是這樣蒼白瘦弱。他想,他是真的瘋了。他一想起剛剛趕到時看到的那漫天勁弩就害怕得發瘋,若是他再晚到一步,再晚到一步……


    大風吹在他們身上,他脫下大裘將楚喬包裹在懷裏。她那麽瘦,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是一個幼小的孩子。


    他抬起頭,看著漫天飛揚的大雪,看著對麵殺氣騰騰的大夏雄兵,看著巍峨高聳的龍吟關,他的心就生起了壓抑不住的憤怒。


    燕洵,你何其忍心?


    你,何其忍心?


    “聖上,大夏遣使來問我大唐何以要插手大夏內政,屬下該如何迴複?”


    侍衛下馬奔上前來,李策抱著楚喬,麵色冷然地淡淡說道:“告訴趙颺,人是我李策帶走的,想要的話,我在唐京恭候。”


    “聖上,人帶來了。”鐵由走上前來,身後跟著一名麵帶刺青的中年男子,正是剛剛從雪峰躍下及時救了楚喬的那群人的首領。


    李策麵色緩和了幾分,點頭道:“多虧了你們。”


    麵帶刺青的男子低著頭迴道:“我們人少,若不是唐皇陛下,楚大人危矣。”


    “總之是你們及時出手相救,此份恩德朕銘記於心,他日若有機會,定當報答。”


    “不敢,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李策眉梢輕輕一挑,試探地問道:“你家主人?”


    “我家主人已經攔住了燕北大軍,並在離去的各個關口都安排好接應,唐皇趕快上路吧,我們會為您斷後的。”


    李策緩緩點了點頭,目光深沉,沉聲道:“大恩不言謝,你們保重。”說罷帶著卞唐大軍和秀麗軍的人馬急速離去。


    龍吟關守軍如今還不到六萬,看著李策帶著近二十萬大軍堂皇而來,一時間竟不知是否該出城追擊。守軍的將領權衡半晌,終於咬牙說道:“快,快去請示陛下。”


    士兵們長籲一口氣,太好了,等請示迴來之後,這群煞星也該無影無蹤了吧。


    不到半個時辰,隊伍行至時川口,一隊人數為兩千左右的隊伍正在靜靜地等候。李策的人馬過去交涉了幾句後,那夥人留下一輛馬車就轉身離去了。


    鐵由迴來說道:“還是那夥人,說再往前二十裏為我們準備了馬匹和糧食,還留下一輛馬車,說燕北寒冷,陛下可以駕車而行。”


    李策撩開車簾,隻見裏麵空間甚大,軟被錦緞,高榻之下隔著鐵板,鐵板之下放著兩個火盆,車內溫暖如春。正中還放著一方小火爐,上麵的藥甕冒著白氣,打開一看,裏麵是一盆熱氣騰騰的人參雞湯。


    “陛下,這個青海王,到底是何方神聖啊?他這次這麽興師動眾的,真的隻是想賣我們卞唐一個人情?”


    李策靜靜地看著那甕雞湯,久久沒有說話。


    楚喬躺在車裏,小臉蒼白得可憐,似乎也感覺到了溫暖,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靜靜地縮在床榻上,安靜得如同一隻熟睡的兔子。


    “鐵由,如果是你,誰會為你做這些事情?”


    鐵由一愣,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道:“恐怕隻有我老娘,我媳婦都不行。”


    李策牽起嘴角,微微笑道:“是啊,這樣的人,本就不多。”


    “陛下,您知道是誰了?”


    “知道了。”李策點了點頭,轉頭望向遠處隱藏在皚皚飛雪中的蒼茫群山,聲音帶著幾絲淡淡的飄忽,“如果之前我還隻是懷疑,那麽現在我已經可以肯定了。”


    命運多舛,疑陣重重,每個人都是身纏絲線的傀儡,行走在自己早已既定的軌道上,既然掙脫不開,他又何必提前揭開終局的序幕呢?


    李策微微一笑,麵容溫和,帶著幾分落拓的滄桑和平靜。


    諸葛玥,我不及你。


    黎明破曉前,大雪終於停了,太陽還沒有露出頭來,大地仍舊沉浸在一片慘淡的黑暗之中。


    高高的山巔上,男人一身落拓青袍,雪鴞振著翅膀從遠處飛來,他伸出手臂,這種青海高原上最為兇悍的飛禽溫馴地落在他的手臂上,一身潔白,隻在尾巴上長了三根紅色的羽毛,亮麗得好像鮮血一樣。


    拆開信箋,那難看字跡就映入眼簾:唐皇帶兵已返迴唐水關,無恙,勿念。


    男子麵容平靜,眼神是一貫的清冷,他自然看得出屬下對他的調侃,無恙的是誰?勿念的又是誰?


    他提筆批複道:不必撤了,死在那兒吧。


    年輕的將軍接到信箋的時候,開心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揮揮手對手下叫苦連天的將士們說道:“撤了撤了,迴家了。”


    “七將軍,想媳婦了吧?”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大笑道,他的肩膀中了一箭,剛剛包紮好,此刻卻像沒事人一樣,哈哈大笑,臉上的刺青抖動著,像是一條蜿蜒的小蛇。


    “滾!你個老光棍,我祝你一輩子不用受這相思之苦。”


    “這燕北崽子太兇了!”一名三十多歲的將軍走進來,大冷的天卻露著半個肩膀,胸前包紮著一條白布,顯然也剛剛中招掛了彩。


    “老子又沒搶他們的媳婦,都跟老子玩命了。”


    七將軍笑道:“你沒搶他們的媳婦,主子卻搶了。走吧,咱們又不是來打仗的,吩咐契琅安排好撤退路線,大家各就各位準備開溜吧。”


    被七將軍叫作“老光棍”的將軍嘟嘟囔囔地站起身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俺覺得主子這場仗打得不合適,見都沒見著媳婦一眼就讓別人搶走了,咱們又不是指定打不過他們,這買賣太虧了。”


    大帳裏的人漸漸離去,七將軍站在原地,聽了那人的話微微愣了一會兒,默想了半晌,才輕聲說道:“少爺是冒不起這個險啊!”


    是啊,一旦戰局僵持,時間拖長,那邊有個三長兩短,就算勝了,又有什麽意義呢?


    七將軍想起之前在戰場上見到的那人,一雙精明的眼睛輕輕眯起來,帶出幾絲隱隱的恨意。當年若不是月大手下的釘子相助,他早就已經死在兩年前的那場殺戮之中了,這筆賬,早晚是要清算的。


    李策帶著楚喬在唐水關登船的時候,已是三日後的黎明。太陽從地平線下升了起來,明晃晃地灑下一片金燦燦的光,天空那麽高,清澄一片,萬裏無雲。唐水關地靠西南,氣候十分溫和,江水脈脈,一片青碧。


    大船,雷鳴般的聲響自天際響起,上千艘大船收錨而行,浪潮自四麵八方包圍而來,好似滾滾雪崩,天際呈現出青色的琉璃華彩,桅杆傾天,一杆杆地揚起了招展的白帆。


    “開船——”鐵由高聲唿道,聲音那般長,帶著幾絲愉悅的氣息。


    李策站在船尾,一身鬆綠色的華服,眉眼邪魅,俊朗不羈。他微微仰著頭,看著那高高的翠微山,依稀可見山巔之上的蕭蕭身影。


    人海潮汐,節令更替,江上的風從山巔吹來,帶起陣陣清香,仿佛引動了骨髓內細微酥麻的疼痛,所有的思緒都空前清晰起來。


    李策突然笑了,笑得狡猾如狐,開心地露出一口白牙,然後在所有屬下驚悚的目光中,對著高高的山巔做了一個熱情的飛吻。


    萬人齊囧,鐵由鬱悶地問道:“陛下,看到山上打柴的村姑了嗎?”


    李策迴頭驚喜地叫了一聲,“呀!你怎麽知道?”


    眾人無奈地歎息,陛下,誰不知道啊?


    大江如練,船舶迤邐,旭日初升,一切,都很圓滿。


    山巔之上,男子靜靜而立,他清楚地看到了李策那個挑釁的動作,眉心微微皺起,卻並沒有轉身離去。


    船舶漸漸遠去,他卻站在那裏很久很久,心裏是默默的平靜,沒有悲傷,也沒有疲累。蕭蕭山風吹過他的脊背,影子投在地上,有著清澈的淡淡輝光,山林間拂來塵土和水汽混合的氣息,迎麵撲在臉上,異常溫和。


    他恍惚間想起了她的眼神,好似循著記憶中荒蕪的野草蔓延而去,猛然看到了一株高樹一般,神色溫和,惘然喪失了清冷的方向。


    那是七七八年九月二十九,正是唐京菊花盛開的季節,風蕭蕭地穿城而過,於青天白日下灑下一地金黃。


    船舶南去,緩緩駛向那一片奢靡的香甜。


    深秋已過,寒冬將至,隻是在卞唐這個溫暖的國度裏,秋冬之分卻並不是那般明顯。菊花已經敗了,一朵朵黑漆漆地抱死在枝頭,晚來風急,滿地黃花堆積,輕散地滿地打旋。


    楚喬又在做夢了,依稀間,雙腳仍舊踏在荒原上。太陽是極致的紅,長風從天盡頭刮來,唿啦啦地卷起滿地的蒿草,一**地翻滾,像是枯黃的海浪。日暮原野上,少年開心地縱馬奔馳,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是她記憶中最初的模樣。鮮血浸染的土壤中綻放出紅色的火雲,在雪白的馬蹄下奢靡地搖曳,恍惚間她聽到了少年爽朗的笑聲。


    他笑著說:阿楚,快跟上來啊!


    然後她就追在後麵跑,陽光炙熱地灑滿了她的全身,風從耳邊激烈地吹過去,前途滿是明黃色的希望,就如同那八年中千百次的幻想一樣。


    可是就在她馬上就要握到他的手的時候,天地霎時間變得蒼白,大雪覆蓋了一切美好和願望,爽朗的少年瞬間長大,一臉冷漠地站在她麵前,身後是無數身穿漆黑戰甲的燕北兵士。戰士們端著冰冷的箭,遙遙指向她的背後,她倉皇地迴過頭去,卻隻看到大股血花綻放在那人身上。冰原潰敗,冷水蔓延,她隨之躍下寂寂深湖,終於看到了那雙孤寂的眼睛。他在她的唇邊輕輕一吻,冰冷的嘴角擦過她的鬢發,手掌那般大、那般有力,一點一點地拖著她,將生的希望交付在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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