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迴事?唐水關九月十六就遭到攻擊,為什麽我們一點消息都不知道?”程遠站起身來,怒聲問道。


    傳訊兵惶恐地迴道:“所有官兵都被困在關內了,敵人來勢兇猛,將周圍的幾個郡縣一同攻破,我們根本沒有報信的時間。”


    “那西南附近其他郡縣的官員和百姓也不會毫無所覺,怎麽會將戰報拖延到這種地步?”


    傳訊兵小心地抬起頭,悄悄地看了燕洵一眼,過了好久,才小聲說道:“西南那一塊,是尚慎高原啊。先不說那裏現在十室九空,都跟著楚大人走了,就是留下的人,聽說外麵的敵人是來救楚大人的,不幫著隱瞞就不錯了,根本沒一個人來報告。當地的官員,也都被百姓們擒住綁起來了。”


    “什麽!”程遠大怒道,“他們想幹什麽?造反嗎?軍隊呢?士兵呢?都死了嗎?看到自己的長官被愚民綁起來居然不聞不問?!”


    “這個……這個,屬下聽說,當地的軍隊還有偷偷協助敵軍攻打唐水關的,還提供了詳細的內幕情報和布控信息,不然唐水這樣的雄關,是不會被輕易攻破的。”


    “簡直豈有此理!”


    “現在怎麽樣了?”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


    程遠連忙轉過頭去,卻見燕洵麵無表情地緩緩問道,“唐水關被攻破了,現在怎麽樣了?”


    傳訊兵滿頭大汗,顫巍巍地說道:“屬下接到消息的時候聽說,卞唐水軍不知怎麽得到了消息,早已候在唐水關外了,一開城門,他們就棄船上岸,如今已經往龍吟關去了。”


    “誰統的兵?”


    “是……是卞唐大皇。”


    “來人多少?”


    “不下十萬。”


    離得這樣近,燕洵甚至能聽到程遠震驚的抽氣聲。他的雙眼緩緩眯起,又恢複了帝王的威儀,好似之前在山頂遙望夜空的人並不是他。


    李策?親自來了嗎?“馬上整兵,第一軍、第二軍全體集結,隨我前往龍吟關!”


    三個時辰之後,大軍迅速在迴迴山下集合。迴迴山位於尚慎的邊緣地帶,距唐水關不過半日的路程,距離龍吟關也並不遙遠。此刻,燕洵騎坐在馬上,一身黑色大裘隨風獵獵翻飛。程遠跟在他身邊,低聲問道:“陛下,九月十六攻打關口的,是卞唐的人馬嗎?”


    “不是。”燕洵搖了搖頭,目光深沉,沉聲說道,“卞唐距燕北路途遙遠,就算阿楚和我在火雷原上發生衝突的當日李策就得到消息,也不可能在十六日那天就趕到唐水。想必,是另外一夥勢力及時得到了消息,暗中通知卞唐,並率先攻打唐水關,好給後麵的卞唐開路。”


    程遠皺眉說道:“那會是誰呢?大夏?不可能啊。”


    “誰?”燕洵眼神冰冷,緩緩吐聲,“誰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出現在我燕北境內?”


    程遠頓時一驚,失聲叫道:“青海王?”


    “青海王。”燕洵唇齒間咀嚼著這三個字,淡淡道,“總算要見麵了。”


    晨星乍起,天光始亮。


    “陛下!”長長的報訊聲遠遠傳來,一名士兵策馬疾奔,大聲報告道,“前方十裏處,發現不明敵軍。”


    “多少人?”


    “敵人從南到北,封鎖了我軍的前進道路,蜿蜒長達十裏,步兵十三個師團,騎兵八個師團,重甲兵十七個軍陣,另有弓箭手、刀斧手、盾甲手,估計人數在十五萬以上。”


    一時間,所有人都忍不住發出驚唿,這樣龐大的實力,竟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燕北境內,如果今天不是被他們撞上,那會造成怎樣可怕的場麵?


    燕洵卻並沒有他們這樣的擔憂,他知道,對方出現在這裏,就是為了攔阻他的軍隊,好為李策留下退路。


    隱隱地,他似乎已經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雖然有不甘、有驚異,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快意。好吧,一時不察,他早已算到會有今天這一步,是敵人,就應該明刀明槍地站出來,他的人,他可以放,卻容不得他人來救!


    晨霧迷茫,緩緩覆蓋上這一片漆黑的土壤,一團霧氣之中,巍然的軍隊悄悄露出一個頭角,猙獰鋪陳,如同一片黑色的海洋。


    燕洵黑袍大裘,眉目沉寂,緩緩自軍陣中騎馬上前。就見對方的軍陣中,也有一個修長清俊的身影破陣而出。


    盡管隔得這樣遠,他還是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對方。刹那間,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擊在一處。燕洵淡淡一笑,輕揚眉梢,沉聲道:“好久不見哪。”


    楚喬是在一片喧嘩聲中被驚醒的,馬蹄聲來得那樣快,像是風火中的驚雷,剛一察覺已然響在耳側。


    三日未進米食,加之在冰雪中忍受嚴寒,她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倉促中她提著刀衝出營帳,腳步虛浮,周身滾燙,眼前滿是模模糊糊的火把,明晃晃的光芒幾乎燒紅了半邊天空。馬蹄轟隆,像是天邊響起的悶雷滾過大地,耳畔一片嘈雜的聲響,似乎有人朝著她衝過來了。


    她聽到有人在衝她大喊,轉過頭去,就看到了賀蕭通紅的眼睛,他的嘴一張一合,正在與人拚殺,身上都是血,也不知受傷沒有。楚喬的腦袋嗡嗡作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她想要仔細去聽賀蕭的話,卻怎麽也聽不清。


    這已是趙颺今日第四次劫營了,大夏對他們漸漸失去了耐心。耳邊都是廝殺聲,護衛她的士兵一個個倒了下去,越來越多的敵人衝過來,士兵們各自為戰,戰線已經被人完全撕開,大夏的軍隊像是潮水般洶湧而至。一支利箭射來,一名侍衛撲上去,箭矢穿透了戰士的額頭,從後腦猙獰地冒出來,箭尖直指楚喬的鼻尖,一滴滴鮮血刺目地流下。


    “保護大人!”


    有人這樣高聲地喊著,可是遠處的士兵已經衝不過來了,到處都是伏屍。眼前一片鮮紅,大風刺骨地吹著,漫天風雪仍在彌漫。


    楚喬想:已經沒有退路了,就這樣吧。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嗓子沙啞地說,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一排勁弩被架起,漫天密密麻麻的弩箭穿透冷風發出唿嘯的嗚嗚聲。楚喬仰著頭,看著半空中奪命而來的箭矢,神誌一時間有些恍惚。


    她想:或許她就要死了,時間似乎突然靜止了。她恍惚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從小自孤兒院被國家選中,經過十多年的艱苦培訓,然後考入軍事學院,再到加入軍情處,刺殺、潛伏,最後為國犧牲,來到這跌宕的亂世,再一次經曆了一個死亡般輪迴的十年。她突然覺得自己疲倦至極,風從對麵吹來,她隱隱想要放棄所有的堅持與掙紮。這些年來,無論麵對何種窘境,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求生的希望,可是現在,她突然間不想繼續拚殺下去了。她太累了,就這樣吧,以這樣的方式歇歇也是好的。


    “大人!”賀蕭目眥欲裂,看著楚喬站在原地,仰著頭呆愣愣地望著半空的箭雨不閃不避,像是一座冰冷的冰柱。


    他覺得心都要被撕碎了。他瘋狂地揮刀,閃電般的刀鋒轟然在半空中劃下一道白亮,兩顆人頭同時飛起,鮮血飛濺了賀蕭滿身。可是潮水般的敵人又擁了上來,他逃不掉,踹不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箭矢逼近她的身影。


    龍吟關上的燕北軍也全都眼睜睜地看到了這一幕。


    一名年輕的士兵麵色慘白,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望著那熊熊烈火中麵色蒼白的女子,悲聲哭道:“楚大人!”


    他也是出身於尚慎的士兵,父母姐妹都被楚喬從奴隸營中救出來,脫了奴籍還分了土地,但是他是個膽子小的男人,秀麗軍在外麵戰鬥的時候他不敢出聲,大夏一次次劫營的時候他不敢出聲,風雪肆虐營房的時候他不敢出聲,百姓於城下痛哭的時候他不敢出聲……直到這一刻,母親的話再一次迴蕩心間,滿頭白發的老人匍匐在生平第一次擁有的土地上放聲大哭,對他說道:“得人恩果千年記,楚大人是我們的恩人。”


    城樓上響起了一片嘈雜的哭聲,荒原上的蒿草簌簌作響,白雪紛飛,一片蒼茫。


    這半個月來,整個燕北一同見證了一支軍隊的忠勇,而這一刻,整個天地一同見證了一名女子的辛酸。


    箭矢高高飛起,上升到頂點,然後向下,劃出半弧,帶著迅猛的力度墜落。


    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老大,楚喬的衣衫被大風吹起,她微微眯起眼睛,額前的亂發被銳氣激起,頭皮生生地疼。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依稀劃過一雙眼睛,他看著她,緩緩地說:活下去,活下去。


    她微笑起來,笑容輕薄如霧。


    我終究還是堅持不下去了,我來找你吧,行嗎?


    驟然間,一陣銳利的破風聲傳來,隻見在龍吟關西側的豎瀟雪峰上,一片黑漆漆的影子像是靈猿一般躍下。他們手握長索,從天而降,上百彎刀疾飛而出,恍若神跡般精準地擊在漫天的勁弩之上。


    霎時間,全場大嘩,黑影們迅速從雪峰上滑下,人人穿著暗青色的皮鎧,身姿矯健迅猛,跳躍騰挪,恍若叢林兇獸。火光之下,隻見每人臉上都有著暗紅色的刺青,眼神如狼,彪悍奮勇,向著呆愣的夏軍殺將過來。


    還沒待夏兵反應過來,西南方頓時傳來一陣喧嘩,雪霧塵埃迎風而起,千萬馬蹄踐踏在地麵上,好似隆隆的戰鼓。前排精銳的騎兵衝進陣營,快刀劈砍,招式淩厲,正牌的軍隊衝鋒架式,銀甲墨刀,殺氣騰騰,竟都是卞唐的軍士。


    銀白的鎧甲衝進大營,年輕的帝王猛然將她整個攬緊,力氣那樣兇狠,似要將她捏碎。他的甲胄冰冷如刀,他沉重的氣息,帶起大片白氣。喊殺聲漸漸遠去,周圍安靜得落針可聞,萬千明亮的火把照在他們身上,像是六月正午暖暖的太陽。


    大風遠去,隆隆地滾過地表。李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有那麽一絲惶恐隱隱透露而出,他輕聲地一遍遍地說:“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


    楚喬並不想哭,心底是大片大片蒼茫的恍惚,好似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她的眼淚卻一滴滴地落下來,順著李策胸前鎧甲的紋路一路滾下去。她閉上眼睛,仿佛能看見萬千山川迸濺摧毀,星辰隕落成灰,肆虐地燃燒著從天而降,大海中燃起了熊熊烈火,沸騰落下,湧入永不見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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