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再次傳來機弩的聲響。她猛地迴過頭去,卻隻看到燕洵鐵青的臉孔,男人的手像是鋒利的刀,定定地舉在胸前,似乎馬上就要用力地揮下。


    再也顧不得其他,什麽尊嚴,什麽驕傲,都比不上此刻那鋪天蓋地的驚恐和害怕,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他瘋狂地叩首,不消兩下,額頭已然滿是鮮血。她淚流滿麵地悲聲大叫,雙手張開,在半空徒勞地阻擋著。


    “燕洵,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燕洵,求求你……”


    燕洵望著她,望著她鮮血淋漓的額頭,心是那麽痛。


    這個女人,是在他孤獨絕望、一無所有的時候,唯一跟隨他的人,是在帝都那個牢籠裏,陪伴他八年的阿楚,他曾經發誓要守護她一生,給予她幸福安樂的生活。可惜,往日的誓言終究要被他自己親手推翻了。


    他微微牽起嘴角,扯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就好比很多年前那般,她於外麵迴來,看到伏在書案上寫字的他,他抬起頭來,對著站在門口的少女微微一笑,燈下的笑顏溫柔如三春暖水。


    阿楚,其實我從未改變,隻是你從來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麽。


    而如今,我要以這樣的方式,將我的信念、我的抱負、我的一切一切一一告訴你。


    “放!”


    世界突然間變得那般安靜,風雪似乎也止息了,她的耳朵裏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唯有蒼穹上飛過的鳥兒撲扇著翅膀,從他們的頭頂掠過,那樣自由。


    兩萬黑鷹軍騎在馬背上,同時發箭,密密麻麻的弓箭像是雲朵一樣遮住了陽光,天空瞬間淪入黑夜,金屬的瀑布劃過半空從天而降,箭尾拴著長長的繩索,箭頭閃爍著鋒利的倒鉤,向著諸葛玥的方向,****而去。


    “保護將軍!”月大滿身箭矢,一條腿已然被砍斷,卻好似猛虎一般一躍而起,撲倒在諸葛玥身前。殘餘的月衛周身鮮血淋漓,即便是隻剩下一根手指,也在全力地爬著。


    箭矢並未射中他們,而是好像一隻隻鐵手,深深地插入堅硬的冰層,倒鉤刺入冰麵,死死地抓住。燕洵一聲令下,兩萬匹戰馬驀然轉身,齊齊昂首長嘶,千萬條馬鞭急揮而下,戰馬迅速揚蹄,嘶鳴著向遠處奔去。


    箭尾的繩索瞬間繃直,砰砰之聲不絕於耳,堅硬的冰層頓時瓦解,冰麵碎裂,寒冷的水轟然間蔓延而上,楚喬絕望地轉過頭去,透過眼簾的血汙,眼睜睜地看著諸葛玥身影一閃,跌落在寒冷的冰水之中。赤水的堅冰刺入肌膚,帶著妖豔的紅,他的眼睛望著她,那般平靜,沒有怨恨,沒有仇視,沒有欣喜,沒有絕望。就像很多年前一樣,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看著她一次次遠離,看著她一次次背棄,看著她一次次站在他的對麵,手持弓弩刀劍,砍向他的額頭。


    時間那般急促,快得抓不到一個尾巴,楚喬驚恐地睜大雙眼,跪伏在地,大滴的眼淚無聲地滾落。她頹然爬上前兩步,像是一個倉皇失措的玩偶,無能為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處,緩緩地移動、下沉,冷風如同唿嘯的野獸,橫掃過地上的白雪,在他們之間揚起大片慘白的雪霧,好似一朵朵亡靈的白幡。


    寒冷的水一瞬間就覆蓋住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那雙清冷淡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那孤高微揚的下頜,就連那烏黑的頭發都一閃而逝,消失在這冰天雪地的萬丈冰湖之下。


    楚喬張大了嘴,想要喊,卻發不出聲音,冷風灌入她的喉管,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咳嗽,她掙紮著站起身,踉蹌著大步跑去,撲通一聲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好冷,冷得像是鋒利的冰刺,狠狠地刺入她的腳掌和小腿,刺入了她的腰身和脖頸,她弓身鑽了進去,奮力地遊著,睜大了雙眼在水裏翻找著。陽光從頭頂照入幽深的水下,眼前不斷地飄過掙紮的影子,有血腥的味道迴蕩在水波之間。


    不是,不是,仍舊不是,她絕望地大哭,眼淚流下來,和冰水鮮血混在一處,臉色鐵青,身體漸漸僵硬,動作也不再靈敏,她感覺有人抓住了她的腰,有人在拉著她向上。


    不要,她不要上去,她拔出腰間的匕首,迴頭就要去砍斷那條不知在什麽時候纏住她的繩索。然而就在這時,一雙冰冷的手突然按住她的手腕,那般有力,比水還要冷,決絕地製止住了她的動作。


    楚喬心有靈犀般迴首,清俊的容顏猛然映入眼簾,烏黑的眼、慘白的唇、高挺的鼻,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手握著她的手,用力地將她往上推,鮮血從他的傷口中不斷溢出,湧入了楚喬的口鼻。她喜極而泣,張開雙臂想要抱住他,手掌死死地拉住他,想要將他一同拉上去。


    諸葛玥搶過她的匕首,拉過她的手,手指摩挲過她的手心,一遍一遍淩亂地書寫: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跟我一起!”她張開嘴虛無地喊,卻隻能吐出一串破碎的氣泡。


    他緩緩地搖頭,繼續寫:活下去!


    她的眼淚瘋狂地掉下來,拚命地搖頭,死死地拽住他。


    跟我一起!跟我一起!跟我一起活下去!


    我不要一個人上去,我不要一輩子生活在對你的虧欠之中,我不要你死,我不要我不要!


    腰上的力量不斷地將她拖拽上去,她已經被凍僵,隻有手指仍舊死死地抓住他。從來不知,原來他的死會讓她這樣心慌;從來不知,原來他已在不知不覺間這樣深入她的心;從來不知,原來所謂的仇恨,不過是她為自己找的一個不去正視的借口;從來不知,看到他的離去,她竟會如此心痛。


    諸葛玥、諸葛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如此殘忍,不要讓我一生背負痛苦,如果我無力償還,那就讓我用性命陪著你一同赴死。


    光線越來越盛,她無聲地痛哭,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隻能看到他溫和的眼睛,手指絕望地扣著他的臂彎,所有無法出口的話語,都透過那奮力的指腹傳遞過去,她仍舊在拚命地搖頭,在絕望地懇求。恍惚間,她是那樣後悔,後悔為什麽她要對燕洵說出那些藏在心底一年多的話?為什麽要激怒他?為什麽不可以早一點低聲下氣地請求?如果這樣,諸葛玥也許就不會死。


    痛苦和恐懼如同無止境的深淵,漸漸地將她吞沒,她抓著他,不肯放手。


    諸葛玥仍舊是如此英俊,生平第一次,他如此溫柔地望著一個人,多年的願望如同一個短暫可憐的夢,在一瞬間得到了淺淺的迴應。他用力地劃水,輕輕向上,伸出雙臂擁住她單薄的脊背,然後,在她的嘴角處,留下一個溫柔冰冷的吻。


    淚水霎時間奪眶而出,混在水中沾在諸葛玥的唇邊,絕望似乎在一時間將她的心髒刺破,冷水唿啦啦地湧進來,填滿了她心底的隧洞。


    她的身體已然完全僵硬,腰腹上的力量不斷襲來,她緩緩向上,緩緩向上,手臂漸漸拉直,諸葛玥一點一點地掰開她緊握著他的手指,兩隻手終於分開,交錯,越來越遠……楚喬頹然伸著手臂,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清澈的目光被水波淹沒,溫暖的嘴唇蒼白若紙,四周都是冰冷的漆黑。


    心底撕心裂肺地疼痛,天光射入水中,她看不見周遭的一切,唯剩他的眼睛,溫柔堅定地望著她,似乎仍舊在一遍遍地訴說: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別忘了,你還有很多心願。


    曾幾何時,她也曾這樣對別人說過,可是驀然迴首,卻恍然發覺竟有另外一雙眼睛,默默地注視在她背後。


    破水而出的那一刹那,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讓她一瞬間那般恍惚。燕洵緊張地抱著她,大聲叫著她的名字,可是她完全聽不到了,她的一切都死在了下麵的那個冰湖中,如今走出來的,隻是一具冰冷的血肉了。


    雪原上的風靜靜地吹著,天上飛過蒼白的鳥,太陽就要落山了,風雪已經停住,日頭像是血一樣紅,在落日山的方向投下萬丈紅光,真好看,真漂亮。


    可是這一切,他終究再也看不到了。


    她突然開始心慌,身體瞬間神跡般有了力量,讓她不顧一切地一把推開燕洵,踉蹌地向著破冰處奔跑。燕洵大驚,幾步追上來緊緊抱住她,她離那個碎冰洞口隻有不到五步遠,卻一步也不能上前。她的絕望和心痛如同潮水般鋪天蓋地地襲來,她終於再也控製不住,跪在地上,悲聲地嚷道:“出來啊!你出來啊!”


    一口鮮血驀然間噴灑而出,落在燕洵的手腕上,她絕望地哭倒在地,身體好似秋風中的樹葉,劇烈地顫抖著。


    “阿楚!”燕洵在耳邊叫著她的名字,她卻覺得那聲音是那般刺耳。


    她猛地迴過頭去,止住悲泣,目光清冷地望著他。


    那是怎樣的眼神?


    憤怒、憎恨、失望、悲傷,一一劃過,最終隻剩下死灰一般的絕望和痛心。她望著他,眼淚一行行地流下,多年的希望全部破碎,所有的堅持和夢想化作飛灰。


    燕洵之前的擔憂、害怕和心疼,終於在這清冷如雪的目光中冷卻下來,他訕訕地鬆開手,站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大地吹起冷冽的風,將蒼白的顏色一點一點地蒙上了她的雙眼,她的神誌漸漸飛走,恍惚間,似乎又看到幽幽深湖下的那雙黑眸。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冥冥中,有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絕望地閉上雙眼,委頓於地,就此淪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隻願大夢一場,再也不要醒來。


    寒風依舊,雪花被卷起,緩緩覆蓋住那破碎的冰麵,天地蕭索,咫尺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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