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後麵的馬車裏跑下一名灰色大襖的小童,拿著一件大裘急忙跑過來,沉聲說道,“先生,別等了,不會來了。風雪太大了,劉胡子說待會兒會有大暴雪,咱們還是應該抓緊趕路,在天黑之前趕到闕玉山。”


    烏道崖不為所動,仿佛沒聽見一般,眼睛仍舊望著前麵,沒有半點表情。


    “先生?”小童一愣,拉了拉烏道崖的衣角,“先生?”


    “銘兒,你聽。”一身青袍的男子突然張開嘴唇,語調有些沙啞,在唿嘯的北風中越發顯得低沉,如秋風拂桑,緩緩說道。


    “聽?”小童眉頭一皺,豎起耳朵,“先生,聽什麽?”


    “馬蹄聲。”烏道崖說道,“來了。”


    “馬蹄聲?”銘兒聽了半天,可是除了唿唿的大風什麽也聽不到,這樣的天氣,連近距離地聽對方講話都困難,何況要去聽遠處的馬蹄聲,銘兒嘟囔道,“先生,哪有什麽馬蹄聲,你是聽錯了吧,依我看,咱們還是……”


    然而,銘兒的話還沒說完,一陣急促且清晰的馬蹄聲頓時響起,小童一驚,猛地抬起頭來。隻見白茫茫的荒野上,一匹黃驃馬緩緩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馬上的人影模糊不清,大雪越發大了,從天而降,紛飛飄揚,讓人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但是,仍舊能夠清楚地看見,那馬兒身上的身影有些單薄,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走。


    “先生,”銘兒微微咋舌,“你神了!”


    “籲!”一聲清脆的低喝響起,馬上的人利落地翻身下馬,幾步跑上前來。她穿著厚重的青麵風袍,巨大的鬥篷將她的頭臉通通遮住,隻能在風帽的下端,隱隱看到一絲若隱若現的烏黑長發。


    “還好來得及。”女子摘下風帽,露出一張清瘦的小臉,嘴唇有些發青,迅速從懷裏掏出一遝宣紙,交到烏道崖的手裏。


    在寒風中長途跋涉,讓她有些脫力,微微喘息著說道:“收好,都在這兒呢。”


    烏道崖眉頭緊鎖,看著女子的模樣,似乎有些生氣,皺眉說道:“為什麽不讓別人來?數九寒冬的,你的病好了?”


    女子搖了搖頭,“誰也來不了,穆合西風死了,穆合西雲那個白癡又下去了,這個三皇子很不好對付。會裏一連折損了好幾名兄弟,我是女人,他們查得不嚴。”


    “趙齊韜光養晦這麽多年,沒想到一上來就有這麽大的動作,趙正德真是生了一群好兒子。”


    “不說這麽多了,你快走吧。這次任務很緊,來來去去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世子目前聲名鵲起,有利有弊,若是不在此時穩住大局,很可能中途生變。”


    烏道崖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要小心。”


    “嗯,”女子點頭,臉色蒼白如雪,眼眶似乎又深了些,口中囑咐道,“你也一樣。”


    烏道崖眼神有些陰鬱,看著女子蒼白的臉頰瘦弱的身子,突然無奈地歎了口氣,迴身將銘兒手中的大裘拿過來,披在女子的肩膀上,垂著頭,為她仔細地係好帶子,手指修長,眼神溫和,一邊係一邊低聲叮嚀道:“天氣越來越冷,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這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帝都風雲色變,你自己要小心謹慎,萬萬不可魯莽衝動。當年的師兄弟中,如今隻剩下你我二人,阿羽,我不希望你出事。”


    羽姑娘低著頭,默默不語,有些東西在心底像是破土的花一般,細密地生長了起來,太多的東西盤踞在心頭,反而讓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會裏的事情,你也要權衡而為,上次解救朱夫子一事,雖然沒有傷亡,卻暴露了我們兩個秘密聯絡站。上麵難免會有些憤憤,你能忍就忍過去吧,千萬別使性子。皇城裏的門閥內鬥,就由他們鬥去,不要摻和進去。我們這一次的布置,隻是要安安全全地營救出世子,其餘的一概不理,切忌貪功冒進,失了分寸。”


    “還有,”烏道崖緩緩抬起頭來,眼神沉靜,好似初冬封凍的湖水,看不出裏麵的波濤和漣漪,就連聲音也是古板的,“你的身子不好,自己注意調養,不要太費心血了。等這邊的事了了,我帶你去卞唐住一段,那裏湖光山色,氣候溫和,對你的病最有幫助。”係好最後一個繩結,烏道崖退後兩步,看了女子兩眼,隨即轉過身去,一邊走一邊輕輕擺手,“迴去吧,路上小心點。”


    “道崖。”羽姑娘突然抬起頭來,麵色有些鄭重。


    “嗯?”烏道崖迴過頭來,眉梢一挑,輕聲問道,“還有事嗎?”


    羽姑娘抿緊嘴角,想了半晌,還是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麽事,有事也等你迴來再說吧,你多保重。”


    烏道崖看著女子,她並不算絕美的女人,臉龐瘦削,身子單薄,雖然隻有二十七八歲,但是多年的辛苦,讓她的眼角過早地有了一些細密的魚尾紋,皮膚也是不健康的蒼白。但是就是這樣一張臉,讓他有那麽多無法舍下的牽掛。


    就像今天,這並不是什麽重要的文件,他卻堅信她一定會親自送來,見他最後一麵,雖然,他嘴上仍在數落她不知愛護自己。


    直到現在,他似乎仍舊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那一天,他跟著師父遊曆到真煌帝都,在西廟街的小煙橋上,遇到了因為逃跑而被主人打得皮開肉綻的女孩。那一年,她還隻有九歲,又瘦又小,長時間營養不良讓她的皮膚蠟黃,整個人看起來毫無生氣。然而,她那一雙眼睛,那麽大,那麽黑,那麽亮,充滿了不屈的怨恨和絕不善罷甘休的毅力。


    那一刻,他就知道,這個孩子一定會成功的,不管失敗多少迴,隻要她還有命在,就一定能逃出來。


    果然,半個月之後,在汝南城外的一家酒肆門口,他們又一次遇到了這個餓得奄奄一息卻仍舊不肯伸手乞討的孩子。師父收留了她,將她一路帶了迴去。從此以後,天極山多了一個小妹妹,而他,也多了一份難舍的牽掛。


    七天前,西華死在了燕北的左淩原上,當初從天極山一同下來的十三位師兄妹,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烏道崖伸手拍在羽姑娘的肩膀上,力道很重,想說什麽,卻終於壓了下去,“有事,有事迴來再說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嗯,”羽姑娘點頭,“你也是。”


    烏道崖上了馬車,劉胡子穿了一身狗皮襖,搓了搓手,吆喝一聲就甩開鞭子。戰馬長嘶,撒開蹄子,馬車掀起一溜白色的雪霧,漸漸隱沒在漫天的風雪之中。


    不管有什麽事,都可以迴來再說。


    羽姑娘輕輕地歎息一聲,冰涼的雪花打在她的臉上,讓她想起燕北的火雷原。


    一切就要結束了,隻要再過幾個月,順利營救出少主,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到時候,她可以到卞唐去,那裏很溫暖,不像紅川這邊,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下雪,到時候,她就可以去體會一下書中的那些場景,泛舟碧湖,夜聞荷香。


    阿羽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口氣,但是,前提是,要安全地救出世子。


    她挺直脊背,輕喝一聲,轉身打馬而去。


    他們已經等了太多年,一定可以繼續等下去,雖然有些話不能說出口,但是總有說出口的那一天。那一天,天下大同,百姓安居,世間再無奴隸,消泯幹戈。


    冷風從遠處吹來,在平地上刮起細小的旋風,白雪盤旋而上,好似命運的輪迴般,升上去,又掉下,周而複始。


    此時的盛金宮裏,少女緩緩放下書案上的文書,走到窗子旁,望著天邊的火燒雲,愣愣出神。


    丫鬟綠柳小心地敲門,怯懦地拉開房門,小聲地說道:“姑娘,外麵有人找你。”


    在這裏,除了燕洵外,其餘的人都怕她,因為每一個下人進入鶯歌院的時候都受到過她嚴密的盤查。前世是國家情報人員,今生又屢屢在生死邊緣打滾,讓她對一切抱有警惕的態度。


    女子眉梢輕輕一挑,“什麽人?”


    “侍衛沒說。”綠柳小聲地迴道,“是前城門的宋參將親自來通報的。”


    “宋缺?”楚喬疑惑地說道,來人身份不簡單,不但能自由地進入盛金宮,更能指派宋缺來傳話找她,會是誰呢?


    “你去告訴宋參將,我馬上就來。”


    披上狐裘大衣,帶好防身的匕首,楚喬拉開了鶯歌院的大門,宋缺那張幾年如一日的冰塊臉頓時展露眼前。少女心下暗歎,這樣不懂人情世故的將領,難怪自己當初進宮的時候他就在守前城門,如今仍舊在守前城門,絲毫沒有長進。


    七拐八繞,竟然來到了後宮花園的玉梅亭,這裏是趙嵩比較喜歡的地方。小時候,她經常悄悄到這裏接受趙嵩的接濟,如今,卻是好久沒來了。


    林子仍舊是老樣子,隻是昔日的梅樹都略顯粗大了,如今正是梅花怒放的好時節,整個園子幽香浮動。宋參將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楚喬一個人往裏走,沒走幾步,就看到了來人的影子。


    “星兒姑娘。”


    幾年不見,朱成已經有些發福,肚子圓滾滾的,卻仍舊是一張笑臉,絲毫不為楚喬叛出諸葛家而落什麽臉色。


    楚喬麵色不變,聲音平靜地說道:“朱管家,我姓楚。”


    朱成連忙賠笑著說道:“楚姑娘,我是奉少爺之命來找您的。”


    “少爺?”少女冷冷一哼,恭敬有禮卻冰冷地說道,“哪個少爺?”


    朱成微微一愣,不過仍舊答道:“諸葛玥諸葛四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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