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楚喬順著人群望去,隻見一個書童模樣的小孩趾高氣揚地說道。不遠處,一名少年長身玉立,一身墨綠色蟒袍,背對著眾人站在前苑照壁之前,身邊跟著四名隨從。


    朱順一愣,急忙迴過頭去,狗腿地將腰彎到褲襠下,點頭哈腰地說道:“燕世子,實在是下人不聽管教,讓燕世子見笑了。”


    “到底是你管教下人重要,還是我家世子重要?朱順,我看你是昏頭了!”


    朱順大驚,一個頭磕在地上,連忙說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知錯。”


    小書童冷哼道:“知道錯了還站在這裏?”


    朱順聞言,頓時站起身來,屁股著火一般向著諸葛懷的書房奔去。諸葛府的下人連忙退到一旁,其中一個小心地說道:“請燕世子進花廳等候。”


    錦袍少年點了點頭,緩緩轉過身來,一雙眼睛漆黑如墨,眼睛一掃,在看到楚喬的時候微微一眯,似乎想起了什麽,徑直走上前來。


    楚喬眼神沉靜,謹慎地向後退了兩步。燕洵見她後退,就站住了身子,默想半晌,從衣衫的袖袋裏掏出一個白瓷瓶子,上麵雕刻著蘭草的圖紋,顯得十分精致。少年伸手遞了過來,微微頷首,示意她接過。


    楚喬上下打量著燕洵,當日圍獵場上的一幕再一次晃過眼前,她謹慎地沒有上前。


    燕洵一愣,隨即牽起嘴角,淡淡一笑,彎下腰將瓷瓶輕輕地放在地上,轉身帶著隨從走進了花廳。


    “呃……”一聲輕微的呻吟在身後響起,小七迷迷糊糊地看到楚喬的臉孔,聲音細若蚊蠅,帶著說不出的害怕,哭著說道,“月兒姐……小七……小七要死了嗎?”


    楚喬蹲下身子,將那個瓷瓶緊緊地握在手裏,小小的身體繃得很緊,眼神陰沉地向著諸葛府的主宅方向望去,緩慢但堅定地說道:“小七,姐姐跟你保證,你不會有事。”


    楚喬背著小七跑迴雜役後院,迅速進房,為她清洗上藥包紮。燕洵的藥十分好用,不僅有止血的功效,還有輕微的麻醉作用,小七隻悶哼了幾聲就陷入沉睡之中。


    一直病著的小八醒來,已經勉強可以下床。這孩子前陣子受了驚嚇,醒來之後一直沒有說話,隻是愣愣地看著楚喬忙裏忙外地燒開水照顧小七,像個傻子一樣。


    天色漸晚,楚喬擦了一把額上的汗,肩膀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她靠在牆壁上,聽著小七在睡夢中輕微的痛唿聲,一顆心仿佛被人緊緊地握住,然後決絕地掏出,扔在冰天雪地之中。閉上眼,臨惜的臉再一次迴蕩在她的腦海之中,那個麵容清俊笑容純粹的男孩子,那個口口聲聲說會保護自己的男孩子,那個被打得血肉模糊再也辨認不出頭臉的男孩子。


    一行清淚從緊閉的眼中緩緩流下,蔓延過她尖尖的下巴,滴在粗布鞋上。


    突然,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楚喬一驚之下打開門走出去,就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站在院子裏,見了楚喬頓時如見了救命稻草,幾步跑上來哭著叫道:“月兒,汁湘和你們荊家的孩子都被朱管家派來的人抓走了。”


    楚喬聞言眉頭一皺,沉聲說道:“抓走?什麽時候的事?”


    “一大早就走了,我隻找到臨惜,讓他去找四少爺求情,可是已經過去一整天了還是沒有消息,怎麽辦啊?”


    “有沒有說去幹什麽?”


    女孩子抹著眼淚,哭著說道:“說是,說是送到老太爺在外府的別院了。”


    “什麽?”楚喬驚唿一聲,好似被一記驚雷打在頭頂,這些日子從臨惜處聽來的關於老太爺那種禽獸般的嗜好的傳聞龍卷風般在腦海中席卷而過,她的一張臉孔頓時變得雪白。


    小八站在門口,聞言傻愣愣地走上前來,拉著楚喬的衣角,聲音小小的,像是受了傷的小獸,一遍一遍地問:“月兒姐,汁湘姐她們呢?她們去哪兒了?”


    楚喬反應過來,轉身就向門外狂奔而去。


    “月兒!”女孩子在後麵叫了一聲,楚喬沒有迴頭,一股不祥的預感迅速盤踞心頭,她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將那些孩子救出來,她隻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迅速向前奔跑,一刻也不敢停。


    經過青山院、馬廄、後花園,再往前,就是通往前苑的五曲迴廊,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響起,楚喬謹慎地停住了身子。


    “月兒姐?”小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楚喬一愣,迴過頭去,隻見小八穿著一身寬大的短衫,可憐巴巴地站在她身後,連鞋子都沒穿,呆呆地問,“汁湘姐她們去哪兒了?”


    楚喬拉住小八,轉身蹲在一旁的花叢裏。已經是冬天,百花早已凋零,好在是晚上,這處燈火稀疏,不仔細看也很難被發現。


    腳步聲越來越近,有四個人共同推著一輛車過來,一個人推,三個人在一旁扶著。楚喬走的這條路已經十分偏僻,除了打掃的下人少有人經過,她拉著小八蹲在花叢裏,靜靜地等待這些人離去。


    幾人走到楚喬兩人身前突然停了下來,小八顯然十分害怕,身子都有些發抖,緊緊地抓著楚喬的衣衫,一動也不敢動。


    其中一個男人粗聲說道:“哥兒幾個歇一會兒吧,走了這麽長一段路也沒歇一歇,好歹讓我抽袋煙。”


    其他幾人笑道:“老劉煙癮犯了。”說著就嘻嘻哈哈地打火抽煙。


    楚喬心下著急,眉頭緊鎖。冷風吹來,小八衣衫單薄,抖得更加厲害了。突然,北風陡然大了起來,唰的一聲掀翻了車上的草席,草席在半空中轉了幾圈,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黃色的草席一片暗紅,竟滿滿都是暗紅色的鮮血。


    楚喬和小八一起向車上望去,頓時如遭雷擊,楚喬一把伸出手來緊緊捂住小八的嘴!


    月亮穿透雲層,將慘白的月光投射下來,隻見不大的推車上,層層疊疊堆滿了孩子幼小的屍體,像是一堆沒有生命的白菜蘿卜。汁湘那幹枯瘦小的屍體****著,上麵青紫一片,雙眼大睜,眼角滿是漆黑的血塊,下體處一片狼藉,雙手雙腳仍舊被麻繩捆著,姿勢詭異,以最屈辱的方式被擺在最上麵。


    楚喬緊緊地捂住小八的嘴,另一隻手死死地抱著她。那孩子似乎瘋了,拚命地想要推開她衝出去,大滴大滴滾燙的眼淚落下來砸在楚喬的手臂上,牙齒毫不容情地狠咬下去,鮮血溢出,順著楚喬潔白的手腕緩緩流下,滴在漆黑的泥土之中。月光穿過稀疏的花樹照在兩人身上,光影斑駁,慘淡如霜。


    不知過了多久,推車漸漸遠去,四周一片死寂。楚喬緩緩鬆開了手,手心皮肉翻起,鮮血淋漓。小八似乎已經傻了,呆愣愣地不會說話。楚喬伸手拍在孩子的臉上,聲音沙啞,好似鬼哭一般小心地輕聲叫著她的名字。


    冷風淒淒,枯木婆娑,萬籟俱寂的夜晚,前苑主府的絲竹喧囂聲,好似從另一個世界緩緩傳來。


    “殺了他們……”六歲的孩子突然眼睛發直地喃喃說道,“要去……去……殺了他們!”


    孩子雙眼通紅,前後左右地四處翻找,似乎在找什麽東西,突然她從花叢裏抓起一塊石頭,站起身來就要衝出去。楚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孩子,將她死死地抱在懷裏。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啊!”孩子再也忍不住地嘶聲大叫起來,小小的臉上滿是瘋狂的仇恨和絕望,眼淚橫流,幾近崩潰。


    楚喬心痛如刀絞,緊緊地抱著懷裏瘋狂的孩子,眼淚終於滂沱而下。


    這些畜生,這些野獸,這些死上一萬次都不足以洗清罪過的人渣。


    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恨,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想要殺人,鋪天蓋地的仇恨好似將她整個人席卷。她好恨,恨那些人的殘忍,恨這萬惡的世道,更恨自己的軟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麽也做不了。


    懷裏的孩子幾乎崩潰的哭喊好似一柄刀子,一下一下地剜著她的心肺,如果此刻手上有一把衝鋒槍,她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衝進前苑主府將那些人渣全部殺死。


    可惜她沒有,她什麽都沒有。沒有錢,沒有勢力,沒有背景,沒有好的身手,沒有精良的武器,她隻是一個被困在荊月兒小小的身體裏的異界幽魂,盡管有著超出這個時代幾千年的知識和頭腦,可是此時此刻,也隻能蹲在花叢裏小心地隱藏著,連去見她們最後一麵的勇氣都沒有。


    楚喬緩緩地抬起頭來,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暗暗對自己發誓,隻此一次,她再也不要第二次,再也不要這樣一無所有地活著,再也不要這樣毫無自保能力地生存,再也不要!


    冷月如水,偌大的諸葛大宅裏,兩個弱小的低等奴隸蹲在後花園的花叢裏,像是兩隻畏縮的小狗,緊緊地靠在一起,心裏翻騰的,卻是足以毀滅天地的仇恨。


    迴到雜役後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還沒走進院門,就發現房門竟是大敞著的。楚喬心裏頓時一涼,放開小八的手疾步跑了進去。


    隻見房間裏一片淩亂,炕上的被褥滿是血汙,地上也多了很多成人的腳印,卻沒有小七的半點影子。


    “月兒,你們迴來了!”之前的那個女孩子突然從牆角的柴堆下鑽了出來。


    楚喬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她,沉聲問道:“小七呢?小七上哪兒去了?”


    女孩子哭著說:“朱管家帶人來,說小七斷了手,以後不能再幹活了,叫人抬著小七,說是要扔到亭湖裏喂鱷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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