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諤上奏之後,唿籲皇太後提前還政的聲音此起彼伏。元符三年七月初一,在言官陳瓘等人的催促下,皇太後向氏終於不待先帝升祔太廟即卷簾還政。


    七月初四,趙佶舉行儀式,告先帝廟號、諡號“哲宗欽文睿武昭孝皇帝”於天地、宗廟、社稷。隨後宣布,以皇太後還政,減天下囚罪一等,流刑以下的罪犯獲得釋放。


    七夕那晚,東京城中富貴之家有結“乞巧樓”於庭前的風俗,其中鋪陳彩衣泥偶“磨喝樂”、酒炙、筆硯、針線及鏤雕花樣的瓜果等物,周圍兒童裁詩,女郎望月穿針,焚香列拜,稱為“乞巧”。宮中也照民間風俗,在後苑玉宸殿前結起了乞巧樓,內人們圍繞著乞巧列拜,並在瑤津池中放水上浮,煞是熱鬧,惟不見帝後、太後等位尊者現身。


    大內西北隅有一座月台,原是哲宗時大璫郝隨、劉友端為討好劉清菁而建的,內瞰瑤津池,外眺東京城,製度極華靡。建成後哲宗與劉清菁在月台上宴樂,有時通宵達旦,燈火不滅,常引都人仰首觀望,因此遭到言官論列。哲宗崩後太後把月台改為置仙佛像之所,再不供遊幸用。


    還政後太後精神不佳,七夕這晚稱想上月台拜佛,為先帝祈福。趙佶、王皇後及元祐、元符兩位先朝皇後聞訊後都隨同前往,陪太後在月台上拜佛誦經。


    蕙羅為趙似做的水上浮海船模型請香積送到聖瑞宮了,據香積說是親自交到了趙似手裏,但趙似隻是收下,並無太多表情,也沒讓香積給蕙羅帶什麽話。蕙羅聽後不免稍感失望,心想那日他向她道別,看來還真是決意以後音容兩渺茫,悲歡莫相知,贈送此船的心意他多半未能感知,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蕙羅原本不想參加七夕乞巧活動,一直留在房中看書,但香積特意迴來找她,描述七夕夜種種盛況,生拉硬拽地拖著她來到了瑤津池邊。


    兩月來宮中製作的水上浮今夜紛紛綻開在水麵上,禽鳥蓮荷栩栩如生,每一盞中又有點亮了的燈芯,於是千百點燭光搖曳在禦苑池中,與天上銀河遙遙相對,若星月璀璨。


    內人們點亮水上浮,置於水麵推開之後都會雙手合什,閉目默默祝禱,向織女訴說自己的心願。蕙羅才想起倒是忘了為自己準備一個,隨即又覺得此事虛空,終是無趣,不做也罷。


    沉默而漫無目的地觀望,也不知過了多久,但覺夜色漸濃,幽風乍起,吹落半池焰火,水上浮的光影暗淡了許多。蕙羅轉身正欲離去,忽聞池水對岸有一脈樂聲緩緩傳來,高古蒼涼,是陶塤的立秋之音,在這繁華稍歇的中夜裏響起,顯得尤為孤清。


    蕙羅舉目望,發現彼岸樂者竟是趙似。往日裘馬翩翩的少年,此刻正斜倚著一株枯藤老樹握塤吹奏,冠纓衫袖沐著此間月華,隨著塤音在風中斷續飄飛。


    塤音繼續縈迴於水麵上,也像承載了主人的幾分傲骨,如訴如歎卻不如泣,疏曠典雅,氣韻高華。


    蕙羅凝神聆聽,逐漸辨出他所奏的是李白的《秋風詞》,以前自己曾聽宮中樂師彈奏吟唱過,遂隨他樂音在心裏吟誦:“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聽著他塤音細思詞意,蕙羅難免感傷,兩睫如蝴蝶翅膀輕顫,鎖不住的淚珠終於隨之墜落。身後偏偏又有不明內情的姑娘在無心無思地跟著唱:“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而此時風拂微瀾,把池心的一艘水上浮小船推入她視野,正朝她悠悠漂來。蕙羅認出,正是她送給趙似那隻,船頂、船頭、船尾均有帶紗罩的燈籠,其中燭光搖曳,把船身照得通明,令她更驚訝的是,船上多了兩個蠟做的小人,從身上彩繪衣飾看來,是一男一女,並肩坐在船頭,男子著裝與趙似略相似,女孩服飾明顯是司飾內人的形製。


    蕙羅注視著那兩個做得憨態可掬的小人,忍不住莞爾笑,笑著笑著,眼淚卻又再次滾落。而對岸的趙似也停止吹塤,緩步走到離她最近的岸邊,隔著盈盈一水,長身玉立,與她兩兩相望。


    不羈的夜風開始無章法地吹,將池中光影揉碎,牽動水上浮的焰火,在水麵迤邐出時而如章草,時而如行草的痕跡,稍縱即逝,也正如他們此刻的心情,欲訴不能訴,卻也如何訴,所有的悲欣甘苦,不若都隨這波中天書綻放與湮滅,反正明了的是,彼此心中都有這樣一艘船,承載著他們的願望,正駛向夢的彼端。


    月台之上,趙佶亦聽到了塤音,信步出樓閣,走到一無人之處,憑欄俯覽瑤津池,雖相距較遠,卻也從那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上辨出是何人吹塤。


    而後趙似走至岸邊,與對岸內人相望,趙佶不須多想也能猜到那人是誰。


    趙佶看著他們因水相隔,脈脈不語之狀,不由從心底浮出一抹冷笑。


    此刻忽有一聲輕笑自耳邊響起,趙佶側首,見劉清菁不知何時走到了自己身邊。


    他迅速換了言笑晏晏的表情,和言問:“嫂嫂笑什麽?”


    劉清菁將目光飄散向瑤津池兩岸的那一雙人兒,慢悠悠地搖著一麵香雪扇,對趙佶說:“妾隻道官家才比子建,貌勝潘安,且富有天下,卻未曾想,官家也會有得不到的少女心呐。”


    趙佶舉目看周遭,見兩人侍從均在較遠處,才又對劉清菁微笑道:“嫂嫂何出此言?”


    “你瞞不過我,”劉清菁放低了聲音,用一種慵懶柔媚的語調對趙佶道,“看到你注視十二哥和沈蕙羅時眼中的殺氣,我就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


    明明她什麽都沒做,趙佶卻感到好似被她勾起的手指輕飄飄地刮了個鼻子,她語意裏的銳氣也因此減弱到他能接受的程度。於是他沒有否認,但對她笑道:“這隻是一場剛剛開始的遊戲,還沒到結局,姐姐怎麽就判定我輸了?”


    她沒有忽視他稱唿的改變,強調著這稱唿道:“你認識姐姐多年,可曾見姐姐猜錯過人心?這姑娘心在十二哥身上,你硬摘了她也無趣,不如賞給十二哥罷。”


    趙佶輕輕擺首:“未必。這宮裏沒有我得不到的女人心……”溫柔到曖昧地凝視劉清菁雙眸,他又微露笑意,“一個也沒有。”


    劉清菁像是聽了個荒謬的笑話,以扇掩口,笑得雙肩輕顫,“你哪來的自信?”


    趙佶笑而不答,但道:“或者我們打個賭?賭我能否收迴蕙羅的心。”


    “好呀,”劉清菁笑道:“賭注是什麽?”


    趙佶道:“賭的是一顆心,自然賭注也須是一顆心。若我贏了,姐姐請把你的心交給我,若你贏了……”


    “我不要你的心,”劉清菁截斷他的話,又柔和了聲音對他道,“若我贏了,你為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趙佶問:“何事?”


    劉清菁眼波瀲灩:“還沒想好,到時再告訴你。”


    趙佶笑道:“除了娶你,萬事皆無不可。”


    劉清菁淺嗔薄怒地啐了他一下,趙佶含笑做避讓狀。


    想了想,趙佶又道:“依姐姐之見,將來判斷輸贏,應該以何事為準?”


    劉清菁笑道:“這個容易,就看蕙羅將來是把處子之身給你還是給十二哥。”


    趙佶笑而頷首:“這主意不錯。既如此,你的賭注也照此法兌現。”


    劉清菁微笑未反駁,須臾斂去笑容,正色道:“不過先說好,你不能使陰招,例如故意差人跟蹤蕙羅和十二哥,亂找由頭拘禁十二哥等等。”


    趙佶道:“姐姐放心,我一向關愛兄弟,若十二哥不犯事,我拘禁他做什麽?”


    劉清菁又道:“對蕙羅你也不能用強,或用*的香呀藥呀引誘。”


    趙佶輕蔑地嗤笑:“原來姐姐把我等同於雞鳴狗盜之輩。”


    “總之先把規則定明白了,以免日後說不清楚。”劉清菁頓了頓,又從容揮扇露笑顏,“你這玉琢般的人呀,惹得多少東家之子擲果盈車。偌大宮裏也隻有我能看出,你這一副好皮囊裹著的是個怎樣的混蛋。”


    “那麽,姐姐何必又巴巴地走到我身邊?”趙佶亦不惱怒,聞著她扇底腦麝香氣,依然笑著如吟詩一般道,“天涯何處無混蛋。”


    劉清菁默吟此句,旋即朝趙佶盈盈一福,眼風漫挑,“妾身偏問官家安。”


    趙佶忍俊不禁:“姐姐,出律了。”


    劉清菁笑道:“若事事皆須符合格律,官家豈能在此與妾談交易?”


    趙佶暗暗讚歎,很想狠狠扇她一耳光,即刻就把她拋到有他畫作做枕屏的簞紋藤榻上,撕開她穿得無比正經的禮服,為所欲為。


    她那高貴的下賤在這祭壇一般的宮廷中熠熠生輝,像滴落在斬衰麻衣上的一滴蜜糖,令他忍不住想探出舌尖嚐一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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