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趙佶攜鄭瀅定省太後。太後提起聖瑞宮大火之夜與蔡王見麵的內人之事,道:“那人是誰,我聽到的,倒有好幾種說法,其中還有先帝典飾沈蕙羅的名字。”


    “這可奇了,”鄭瀅笑道,“那天夜裏臣妾讓她在我閣中薰衣呢,也有人看著,她哪有那工夫跑去聖瑞宮。”


    趙佶亦道:“那日臣從福寧殿去內東門小殿時,看見有位內人捧著衣服來給阿瀅,瞧著有些麵熟,如今聽阿瀅說才想起是她。”


    鄭瀅接著說:“許是她曾在聖瑞宮教導過一些內人,所以有人以訛傳訛,把她編派進去。”


    “如此,還算好。”太後叮囑鄭瀅道,“你身份不同往日,對下麵的人尤其要盯緊,萬萬不能出岔子,須知許多大禍,都是由小人牽引出來的。”


    鄭瀅稱是,拜謝太後教誨。


    三人敘談片刻,司宮令入內,把劉清菁自行提交內人給宮正,因其結交蔡王之罪,先行割其舌的情形說了一遍。太後不由大怒,道:“即便此人真犯了這罪,也不應由她來行刑。在她眼裏,宮規都形同虛設,眼裏全無我這太後。你們瞧瞧,這都日上三竿了她還未來定省!”


    鄭瀅道:“先帝駕崩,元符皇後哀毀過甚,聽說身體虛弱,常臥床不起,或因此不能按時定省,想必過些日子就好了。”


    “先帝在世時她已經是這樣了。”太後旋即又想起往事,忿忿道,“她仗著先帝寵她,為了立她為後,連老身的手詔都敢偽造,所以不把老身放在眼裏。”


    當初趙煦欲立劉清菁為後,遭到多數大臣反對,又稱按禮製,皇帝立後須有太後手詔。向太後自然不肯發手詔,章惇便幫趙煦以太後名義自擬一手詔,由趙煦交給詞臣草製,劉清菁便順利被立為皇後。


    “章惇居然在偽造的手詔裏稱‘非斯人其誰可當’,一想起這句話老身就氣不順!”太後怒火攻心之下猛咳數聲,鄭瀅忙上前為太後撫背勸慰。


    趙佶亦從旁勸解:“無論國事家事,章惇均誤先帝良多,好在如今他任山陵使,罷職也是預期中事,再不能興風作浪,孃孃但請寬心。”


    太後頷首,想起內人一案,忽有一主意,對趙佶道:“如果與蔡王私通的內人出自元符宮中,那元符對宮人管束不嚴,也難辭其咎。不如製獄細查她宮裏人,收集罪狀,再將章惇偽造手詔的事公諸於眾,就此把她廢了。”


    趙佶一聞,立即起身,跪下拱手道:“孃孃,此事非同小可。元符皇後乃先帝力排眾議而立,常向人稱讚其美德。臣是承先帝遺製即位的,若臣現在廢元符皇後,還以偽造手詔之事為由,在世人看來,豈非忘恩負義,有意彰顯先帝之短,意指先帝識人不明,抉擇有錯,且忤逆不孝?何況臣與元符皇後是叔嫂,豈有以叔廢嫂,代兄休妻之理?若實施,恐事理未順,將為千夫所指。”


    太後思量一番,也覺趙佶所言有理,便不再堅持,讓趙佶平身。


    司宮令又道,宮正請示,犯宮禁之罪的那位內人如何處置,太後道:“既然她已遭斷舌,就不必再取她性命了,逐出宮罷。”


    司宮令領命,去向宮正傳旨。太後又對趙佶道:“這些事,原該皇後主理,但她如今身子不便,也理會不得這亂七八糟的事,少不得又推給老身。老身忙完國事忙家事,總是不得閑。”


    趙佶微笑道:“先帝時,元符皇後倒是曾為孃孃分憂……如今孃孃若覺辛苦,不如揀一些瑣碎不重要的給她料理。”


    “你這說的什麽話!”太後斥道,“如今這宮裏順輪逆輪也輪不到她當家!”


    趙佶忙又跪下謝罪:“臣無知,一時妄言,還望孃孃恕罪。”


    太後歎了歎氣,扶起趙佶,道:“也不關你事。讓先帝皇後為我分憂,原也有理,若那皇後還是瑤華宮,我豈有不許的……”想起往事,不免心酸,引袖拭了拭眼角。


    趙佶又再勸慰,與太後閑聊好一會兒,才先行告退,留下鄭瀅繼續與太後敘談。


    太後對鄭瀅道:“官家對元符,怎像是有意袒護。他們素日有往來麽?”


    鄭瀅答道:“都是逢節日宴集之類才相見,平日並無往來。”


    太後點頭,道:“你也看緊點,若他們有異動,務必及時告訴我。”


    鄭瀅答應。


    太後又道:“適才我和官家對話,你一句話都不說。對元符之事,卻是怎麽看?”


    鄭瀅踟躕,見閣中侍者均站在較遠處,才輕聲對太後道:“臣妾倒是有些話,但說出來有犯上之嫌,若不說,又自覺不忠……”


    太後催促:“想說就說,別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


    鄭瀅目視周遭人等,太後會意,令眾人退下,鄭瀅才道:“娘娘,皇後之位關係宗社大計,國朝有母後垂簾慣例,可預政事。如今娘娘聽政,皇帝聰明,才使天下歸心,海晏河清,有盛世氣象。但世事不可料,元符皇後乃章惇扶持所立,異日若有機會借皇後身份預政,必然會重新啟用章惇等人,而罷黜如今重臣,太後心血,豈非毀於一旦……”


    “難得你有這般見識,不枉我教導多年。”太後拉著鄭瀅手,推心置腹地說,“豈止如此,她若得勢,恐怕還會把我都廢了,就像章惇當年要先帝廢宣仁皇後一樣……隻是官家適才說她不可廢的原因,倒也在理,恐怕不宜現在動她。”


    鄭瀅道:“官家所言固然有理,但防微杜漸,也應想點對策……既然娘娘思念瑤華宮,何不接她迴來,複她皇後位號?她若複位,按嫡庶先後之序,位在元符皇後之上,如此,即便有機會,元符也不能越過她去預政。”


    太後亦頷首:“近日來,我也在想此事。既然你也覺有理,我聽政時就向大臣們提出,廢元符之事也一起提,讓他們議議。”


    而此時,趙佶已在邇英閣召曾布單獨入對,將太後欲廢元符皇後之事告訴他,曾布亦反對:“不可,陛下不宜因此事落人口實。”


    “正是,朕意與卿同。”趙佶立即道,“太後必會讓你們議這事,還望樞相於簾前堅執此議。”


    曾布答應。趙佶想想又道:“太後或還有意複瑤華宮位號,隻是一帝一後,乃萬世常理,兩宮並列,終究不妥,此事也望樞相稍加勸阻。”


    曾布道:“太後鍾愛瑤華宮,此事臣說恐怕無用。韓忠彥是太後信任的人,由他簾前開陳,太後或能聽納。”


    “那就煩請樞相與忠彥等先行商議。”趙佶讚同,又道,“其餘言官,也可知會一二,務必早作準備。”


    翌日太後果然在簾中提議廢元符皇後,複瑤華宮皇後位號,並細述當初章惇假擬太後手詔之事,說立元符過程有違典禮,本就名不正言不順,應該廢掉。曾布有備而來,上前力爭:“廢元符之事萬萬不可。以偽造手詔之事廢她固然有理,但一則會彰先帝之短,二則主上以叔廢嫂,事理未順。”


    曾布已先與其餘宰執眾臣議過,於是群臣紛紛附議,說元符之立雖未盡典禮,但事已如此,無可奈何,不宜因此事招致物議沸騰,累及今上。


    太後見眾臣皆反對,遂歎了歎氣:“是無可奈何,此事暫且作罷。”


    曾布躬身:“望皇太後堅持此論,若稍動元符,則於理未便。”


    太後漠然答:“隻可如此。”


    太後再提複瑤華宮皇後位號之事,曾布道:“此事無前例可循。以前事例,隻有嬪妃薨後追冊為後,未有生複位號者。況且有元符皇後在,若再複瑤華宮,恐兩宮難並處。”


    太後道:“未必要循前例罷,自我作古,有何不可?”


    曾布沉默。趙佶目示韓忠彥,韓忠彥麵有難色,但還是進至簾前,奏道:“自古帝王一帝一後,此事係萬世論議,還望太後三思。再則,若兩宮並列,嫡庶不明,易起紛爭。”


    太後冷笑:“自然要有嫡庶之分,卿不必多慮。”


    這時言官左正言陳瓘出列,對趙佶道:“皇後廢立,並非隻關係嫡庶尊卑。當年紹聖大臣以繼述神考為說,懷仇毀宣仁皇後之心。而瑤華宮是宣仁皇後選定的,一言一行,莫不承宣仁教誨。若有朝一日,瑤華宮以母後身份預政,必然會以宣仁是瞻,恢複元祐之事。所以章惇等為斬草除根,一定要廢瑤華宮而立元符皇後。而今若皇太後下手詔,論當日先帝之過,陛下付予外廷令議複瑤華宮典禮,天下人必認為陛下對先帝之言不以為然,且不僅於皇後廢立。故此事不可不慎。”


    趙佶尚未開口應對,太後已怫然不悅:“如今官家年少體健,又將有皇子,哪裏就論及瑤華預政之事?何況先帝廢瑤華,本就有悔悟之心,每每跟老身說章惇誤他良多,如今官家為先帝複瑤華位號,先帝若有知,必然也讚同。此事我主意已定,眾卿不必多言。”


    曾布見她語意堅定,勢不可改,遂目視趙佶請示,趙佶亦微微頷首,曾布便欠身道:“如此就遵皇太後旨意,瑤華元符,兩存為便。”


    太後滿意,命眾臣商議相關典禮,旋即迴宮。趙佶又留下曾布,密語道:“瑤華宮未複位號前,先宣召入禁中,然後當日或次日再降製,以免倉促張皇。”


    曾布會意,道:“理應如此。若已複位號再迎入禁中,則須用皇後儀衛,確實張皇。”


    趙佶一笑,告誡曾布道:“反對廢元符一事及如此宣召瑤華宮,卿等當作自己的意見就好,切勿對太後說是朕的意思。”


    曾布欠身答允。


    作者有話要說:上又嘗諭密院雲:欲於瑤華未復位號前,先宣召入禁中。卻當日或次日降製,免張皇,令以此諭三省。眾亦稱善。餘雲:「如此極便,若已復位號,即須用皇後儀衛召入,誠似張皇。」上仍戒雲:「執元符之議及如此宣召,隻作卿等意,勿雲出自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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