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若自此便閉門不出,整日窩在榻上看書。


    飛屏日日往府外跑,流連在京中各大書局和市井的書攤以及各色當鋪之中。


    太傅府角門外的小巷子裏路過的人也多起來。


    寢居之中散亂地堆著殘破的書籍,蘇淺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拈起書頁在看一本被牙蟲蛀壞了的孤本。


    未及片刻便已匆匆翻到書末,眸間閃過一抹失望。


    沒有。


    “小姐,這是今兒個的收獲。”飛屏抱著一摞古舊殘破的書風塵仆仆地踏進門,被烈日曬得醬紅的臉龐上汗涔涔的,“長安城中的名媛千金貴女兒們都喜歡調香投壺彈琴作畫吟詩,就沒見著哪家小姐成天鑽研丹道。小姐,你這是想要學煉丹麽?”


    蘇淺若心不在焉地翻著手邊的另一本書頁,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飛屏見習慣了她這副模樣,便將書放低轉身出門去外院打了盆水,掬了把涼水輕拍著被曬得火辣辣的臉頰。


    祖父的院落之中又開始傳來咳嗽的聲音。


    忠伯正不緊不慢地念著最近置辦的物品名稱。


    “沉香木鑲玉如意一對、岫玉如意一對,八寶掛鏡一對、瓚金掛屏一對,同喜、竹梅雙喜、榮華富貴與玉樹臨風龍鳳帳及鋪籠罩被十二副…”


    “咳…黃花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酸枝三屏風羅漢床、酸枝美人榻這三樣改改,閔行曾從滇雲運過一整株沉香木迴來,若兒打小易驚,三病五災纏身,他說過等若兒出嫁的時候得用沉香木親手打造她的婚床美人榻。隻是,他去得早,這件事便一直掩下來了。你傳信讓江南請個把式好的匠人將舊居之中的沉香木鑿了,將這三樣趕製出來,然後送入長安。”


    蘇淺若聽見忠伯壓抑的哽咽聲,然後還是恭恭敬敬地應下出門將祖父的吩咐交待下去.


    她陡然站了起來,書中沒有答案,她便直接去剝繭。


    “飛屏,立刻去二門,見著忠伯就說我在角門的偏廳等著他。”


    飛屏如一道流雲般閃身出房。


    蘇淺若稍坐了片刻,眼看著天邊流光溢彩的晚霞沉入暮靄,角門處值守的婆子正在掌燈,偏廳之中自她醒來便被圈為靜室,沒有她的吩咐,其他下人都不敢靠近。


    忠伯剛轉身便被飛屏堵住,徑直帶了往這處走。


    “飛屏,小姐最近可有異常舉動?”忠伯一邊走一邊問飛屏。


    飛屏頓了一下,迴道:“小姐自醒來的當天用簪紮過自己的腿後,這些日子一直很安靜。除了出門去芙蓉江賞荷外,一直都呆在榻上看書。”


    忠伯也沉默了半晌,急走了幾步跟上飛屏,壓低聲道:“那她…可還曾提起夢裏的人不曾?”


    飛屏搖頭,“已經有大半個月沒提起過。”


    忠伯舒了口氣,腳步輕快地穿過廡廊走進抱廈,隔著屏風站定。


    “飛屏,給忠伯看茶。我記和忠伯最喜歡西湖龍井,你去蘭芷院中取些上好的龍井過來。”蘇淺若垂眸看著自己手中的細瓷盞。


    飛屏哎了一聲便自去拿茶葉。


    忠伯麵色一緊,暗暗將手背到了身後,佝僂的腰身也挺直了些。


    “忠伯跟了祖父四十七年零十個月,祖父身邊的大小事務全是你在處理。有些祖父不想讓我們這些後人知道的事,也是你在管著。”蘇淺若呷了一口茶,將杯子入迴酸梨枝雕梅的方桌上,不疾不徐地開了口。


    “我打小底子薄經常生病,聽說是我娘在懷我的時候吃錯了東西,必須要用江南的靈泉水做引,我爹和我娘便迴了江南舊居。聽說我出生的時候出過一件怪事,然後舊居中上至管事婆子下到牽馬的小廝都全部更換過一輪。”


    忠伯緩緩抬起頭,這才明白過來,小姐故意支走飛屏,竟然是要談舊事。


    舊事既然已舊,也沒啥好挖。小姐不過是一時好奇,也許隻是有嘴碎的婆子多了嘴,倒沒啥大事。


    忠伯換了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下來。


    “有人說,我生下來便是個死嬰。”


    “有人說,那些被換掉的奴仆全都死了。”


    “有人說,這些事情都是忠伯你打理的。”


    有人說…忠伯眼中隱晦的光彩漸漸黯淡,也將忠伯逼到了死角.


    蘇淺若選擇在他換氣的時候說,語音平穩,語氣篤定。


    沒有遲疑,沒有問詢,隻有肯定和敘述。


    這表明她有實證在手。


    暗中又有人攪動風雨,舊事不能讓它重演。


    忠伯心頭一顫,強撐著反駁,“有人是誰?人雲亦雲,小姐怕是被人騙了。”


    蘇淺若緩緩起身,轉過屏風,走近忠伯,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我殺了那些人!五男六女共計十一人!”


    蘇淺若密切關注著忠伯臉上的表情,那一瞬間激烈動搖的表情,令她的心跌入穀底。


    “是反噬,他們死的時候全身焦黑,像被滾雷擊中般。”蘇淺若步步緊逼.


    忠伯退開一步,眼中光采重現,竟至耀眼。他的臉上突然綻出一絲驚喜,能把這件事說得這麽詳盡,竟似親眼得見,這隻有一種可能性。


    忠伯屈膝跪倒在地,向著蘇淺若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大禮,“少主覺醒了?”


    他仰著頭,驚喜而期盼地望著蘇淺若,蒼老混濁的眼睛裏緩緩流下兩行淚。


    覺醒…


    蘇淺若伸手摳著自己的手掌心,一方沾著泥腥兒氣的帶血的絹帕滑下來,落在忠伯的麵前。


    忠伯瞳也一收縮,瞬間明白了蘇淺若今天這反常的原因。


    那塊絹子是他埋的。


    蘇淺若唿了一口氣,強自鎮定,道:“謝家是哪個謝家?我要太虛大換丹!”


    忠伯眼皮抖了一下,瞬間便被撲天蓋地的強烈酸澀揪住了心,神情卻益發肅穆恭敬。


    蘇淺若一抬手,虛托著忠伯緩緩起身,然後指著堂中的木椅讓他坐下。


    忠伯伸出枯瘦的手抹了一把淚,眼圈紅紅地道:“舊時王謝堂前燕,謝家是千年傳承的丹藥世家,祖上是東遼貴族,醉心丹道,東遼滅國後,謝家便消失了兩百餘年。”


    “然後再出世的時候,正遇上本朝成祖兵敗歧山下,四十萬兵馬伏屍荒野,成祖被千金巨石砸爛了半邊身子等死的時候,謝家人出現了,贈他一枚太虛大換丹,成祖三日便痊愈,謝家出動三千越甲助成祖攻入吳地,血洗了吳地。謝家不爭世俗王權,謝絕了成祖的封賞,隻要了歧山方圓一萬裏的山野建族。”


    “過後成祖曾多次派人前去,卻再也沒有找到謝家人蹤跡,那座山中根本沒有人,也沒有建築。但是曾有人在多年後的夜間聞到山中有異香,尋香而去時,遠遠的見著一座撐破天地的大鼎正往外噴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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