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一刻。夤夜人靜。


    蘇絢闔眼片刻,喚鹿兒攙著,出到臥房外的廳室。室裏單膝跪著四人,神色肅穆莊重。


    隻聽那四人沉聲道:“屬下趙一、錢二、李四、張五。見過小姐。”


    蘇絢雙眼微一動,看向鄭三,笑了起來,揶揄道:“這名字起得好。你們早認識了罷?小哥你排第三?”


    鄭三墨色的劍眉英俊挺拔,雙目漂亮得令蘇絢自慚形穢。他眼睛帥氣地眯了起來,否認道:“不認識。” 表情卻是在笑。


    蘇絢端詳鄭三片刻,一哂笑道:“鬼才信你。”


    蘇絢用完好的左手撇了撇茶盞,若有所思。鄭三與鹿兒知她要開始訓話了,遂正色站好,不再作聲。


    靜了一會,蘇絢漠然道:“趙一,你既從絳城來,可知現城內局勢如何。”


    趙一道:“迴小姐,佞臣卓姬將大部分朝臣均換成了心腹,林丞相及大學士相繼被軟禁。抄了鎮北大將軍董家,誅了三氏王侯滿門。而今其又欲與金遼南國攜手攻打樊國,強行收了席都統兵權,致使城內人人自危,局勢動蕩。”


    鹿兒在一旁聽著,忽道:“那個蠢女人,她就不怕與虎謀皮,最後被金遼人殺進絳城。”


    蘇絢冷冷道:“不、她可半點都不蠢。她當然是與金遼人串通好的,把樊國這塊肥肉吃到嘴裏,再與金遼人議和。但首要目的,她是要做出一番成績。試想若是她能將南容的版圖再度擴張,那些不服她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還憑甚麽去質疑反對她?內憂外患一並解決,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法子了。”


    鹿兒靜了。


    蘇絢道:“你手下可有細作。”


    趙一答道:“迴小姐,屬下早在絳城內布下細作,讓他們混在城內酒肆街頭,打聽城裏大小事。”


    蘇絢點了點頭,又道:“事不宜遲,你現就返迴絳城,想方設法與林丞相及餘下的未曾叛變的忠臣取得聯絡,告訴他們我還活著,讓他們別慌亂,保持鎮定,千忌打草驚蛇。”


    趙一道:“屬下遵命。”


    蘇絢繼續道:“錢二、李四、張五爾等三人先留在府裏,小哥給他們領份閑差幹幹以掩人耳目。”


    鄭三點了點頭,蘇絢一身重傷勉強下了床,此時又有些撐不住了,最後隻道:“我很感謝你們能來。好好幹!日後短不了你們的!”


    鄭三道:“此事押後再提,讓李四給你先看看傷。”


    蘇絢神色疲倦,眼中卻蘊著笑意:“竟還有神醫,好啊,進來罷。”


    蘇絢起身,鹿兒忙扶著她進了裏屋躺下,李四躬身跟了進去。其餘人自覺退下了。鄭三站著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跟著進去了。


    蘇絢也不別扭,喚鹿兒拆開紗布露出右肩。她肩上被毒箭刺穿的傷口皮肉翻出,雖上了藥粉,卻依舊泛黑。


    李四仔細查看一番,從隨身藥囊中配了些粉,不安道:“小姐,屬下需要一盆清水。”


    鹿兒馬上去打了水來,李四將藥粉調開,蘇絢道:“你能看出來是甚麽毒?”


    李四神色凝重,最後點了點頭,道:“鉤吻毒,由世上最毒的七蠍七蛇製成。此毒十分霸道,一般中毒者活不過三日。”


    蘇絢深深吸了口氣,道:“能解麽?”


    李四解開包袱,把數個藥碟,幾種藥粉拌勻,邊忙邊道:“迴小姐,在這世上,此毒也隻有屬下能解。”


    蘇絢笑了起來,李四又道:“不過解毒過程十分殘忍,需得把被毒腐蝕的肉剜出來,再塗上解毒藥粉方才有用。”


    蘇絢很和藹地詢問:“沒關係。你有麻藥對罷?”


    李四很茫然:“麻藥?”


    蘇絢的臉瞬間鐵青。


    鄭三走上前去摸摸她的腦袋,莞爾道:“忍忍就過去了,別怕。”


    蘇絢胡亂點了點頭,鄭三坐到她身後護著她讓她靠著,對李四道:“開始罷。”


    尖銳的利刀反射著冷色的白光,蘇絢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翌日,皇宮太和殿。


    皇甫麟怒到極致,將茶盞劈頭蓋臉朝那名跪地的大臣擲去。嘩啦一聲茶水淋了那人滿頭。


    北有金遼虎視眈眈,南有南容蠢蠢欲動,派出去的勸和大臣通通無功而返。而此時南容出動所有國力,白花花的銀子源源不斷流出,從樊國西川、左崤、右隴三省大量購入精鐵與糧食,致使天下鐵價糧價哄抬,供不應求。


    南容國的舉動隻代表著一件事——無論樊國如何示好,這一仗必打不可。


    麵子被掃得一幹二淨的皇帝怒火中燒:“是誰出了先禮後兵這麽個餿主意!拖出去斬了!”


    殷禮哭喪著臉道:“臣罪該萬死。”


    皇甫麟梗了一下,煩躁道:“命先留著,等著將功折罪罷。”


    殷禮歡天喜地地磕頭謝恩,同時在心裏開出了一朵驕傲的小花。陛下氣成這樣都沒降罪予他,擱往時都不知去了多少條命了!這說明陛下舍不得他啊!一個臣子被皇帝舍不得,那是多麽值得榮耀驕傲的事情啊!


    四老王爺道:“陛下稍安勿躁。依老臣看來,南容此時內憂外患,根基不穩完全不足為懼。且南疆有鎮南王駐守,想必南容也進不得我大樊半分領土。倒是金遼,我大樊需得未雨綢繆以防禍亂。”


    皇甫麟閉眼思索片刻,道:“北疆不是有韓將軍及鐵雲將軍守著麽。此次北疆雪災,怎沒見他們向朝廷報備。”


    諸位大臣麵麵相覷,霍飛虎漠然道:“報了。折子在我這處。”


    皇甫麟微一點頭,道:“很好。眾卿無事先退下罷。”


    諸臣告退,霍飛虎站著不動,皇甫麟就道:“霍卿有何事要奏啊。”


    霍飛虎也不廢話,攤開地圖,皇甫麟挑了挑眉,自覺湊過去。


    霍飛虎兀自在地圖上做了標記,皇甫麟瞧了會,道:“韓海英手裏有二十萬兵馬,鐵雲有……四十萬?戰前籌備的?邦賽、兼城這兩處天險決不可失,否者金遼長驅直入,要南下攻城掠地不過是幾個月的事,屆時大樊就真要完蛋了。”


    霍飛虎讚同地點了點頭,取過一張紙,拾筆潤硯,仿佛在沉吟,打算寫點什麽。片刻後卻放棄了。


    皇甫麟疑惑道:“你想說甚麽?”


    霍飛虎道:“我再想想。”


    皇甫麟好笑道:“你要想甚麽?”


    霍飛虎搖頭不答,皇甫麟直覺出有什麽不對勁,問道:“韓海英與鐵雲在奏折上寫了甚,為何要攔下他二人的折子不讓孤瞧見。”


    霍飛虎話鋒一轉,生硬道:“你去陪皇後。”


    皇甫麟愣了愣,一哂道:“皇後是要陪的,祖宗留下來的這點基業也是要惦記的……說到這孤倒是想起來了。”


    皇甫麟轉身迴玉案上抽了本奏折出來,扔給霍飛虎。


    皇甫麟眼中露出刻薄的嘲諷之意,冷然道:“孤特意差人去了趟丘隅,你猜折子都寫了些甚麽?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女子,好一個瞞天過海的手段,若不是孤早起了疑心,隻怕現在還被她蒙在鼓裏騙得團團轉!”


    蘇絢自打醒來眼皮就開始一直跳,害得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蘇絢咕咕噥噥道:“我總感覺即將有甚麽事要發生了。”


    鹿兒給她換好藥,問道:“小姐是要出去用晚膳還是鹿兒端進來。對了,老夫人與王將軍來了,齊娘正在客廳裏招唿。”


    蘇絢道:“幹娘來了怎也不叫我一聲。出去吃罷,同幹娘一塊吃……等等,給我補點妝,別這樣出去嚇人。”


    鹿兒道:“霍將軍也來了。”


    蘇絢:“……哦。他來做甚?”


    鹿兒道:“我怎曉得。”


    蘇絢不安道:“不會被他瞧出來罷?”


    鹿兒道:“衣服穿厚些應該瞧不出來,小姐緊張甚麽。”


    蘇絢白她一眼:“誰緊張了,你才緊張了。”


    老夫人與霍飛虎難得來她府上吃頓飯,菜肴自然得豐盛,山珍海味琳琅滿目不輸在將軍府的氣派。蘇絢悲催地心想,她這幾天喝藥喝得連肉的味道都快忘了,這群人卻在這裏好吃好喝,當真是氣煞人也。


    老夫人伸手戳她的腦袋,揶揄道:“愁眉苦臉的,見著幹娘不高興麽。還在為那事賭氣?”


    蘇絢立馬笑得跟花似地:“哪有,見著幹娘怎能不高興呢。”


    老夫人笑道:“身子好些了麽,氣色瞧著不錯。”


    蘇絢臉皮夠厚,臉不紅氣不喘地道:“好著呢,咱皮糙肉厚的可健康了。吃飯罷吃飯罷,我餓了……”蘇絢見眾人表情地凝重地看著她,茫然地找不著北,問道:“怎了?”


    齊娘笑了笑,沒說甚麽,給她夾了菜。


    蘇絢咧了咧嘴,笑著給老夫人夾菜,老夫人看著孝順懂事的孩子很欣慰。


    王衡盯著她看了一會,視線最後固定在蘇絢肩上,忽地道:“大人右手不是康複了麽,怎還用左右夾菜。”


    蘇絢微微一愣,繼而笑道:“前陣子不是傷了麽,用左手慣了,一時沒改過來。”


    王衡道:“既然好了,應該改過來才是。”


    蘇絢幹笑兩聲,道:“那是……當然。嗬嗬。”


    霍飛虎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蘇絢愣住了。他的瞳孔發暗,幽深到底,漆黑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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