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宮中,炎修羽坐在一座亭子裏,一身粗麻布衣裳,神情淡且寧靜。


    他本以為自己上次鬧過那場拆屋大戲,可以讓太子答應定時見到家人,沒想到,見了柔福長公主一麵後,卻反被她勸誡,不要在宮中那樣鬧,因為極有可能他遂了心願,而宮外的炎王府會倒大黴,乃至於會影響到嚴清歌,甚至她舅舅那邊。


    柔福長公主說,她會盡量給炎修羽爭取到見家人的機會。麵對那樣的保證,炎修羽最終隻能無奈的點頭。


    但是,他心裏卻不是那麽好受的。


    生平第一次,他在心底隱約感覺到了點什麽——成家以後,曾經的那個嫂嫂,好像和以前的那個嫂嫂不太一樣了。


    具體在哪裏,他說不出來,卻可以敏銳的感覺到。


    柔福長公主好像說的很對,是的,他可以不顧一切的抗爭,但是去不能不顧及家裏人會受到的影響。但是,他心底深處總有個東西告訴他,有什麽地方有問題!


    先前柔福長公主的保證,讓他很是失望,他明白的很,那保證興許就隻是一個保證,要實現真的非常難。但沒想到,還沒到八月,便有了機會。


    他目光悠遠,緊緊的盯著儲秀宮通向外麵的出入口處,不放過一點風吹草動,終於,那小路盡頭,走來了兩個人。


    太陽升起來有一陣子了,金色的陽光灑滿了地麵,將七月末夜裏起的白露一點點曬幹。天氣似乎有點熱,也似乎有點冷,就像他現在這顆七上八下的心一樣。


    炎修羽的淡定頓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忽的一下站起來,顧不得旁邊緊密盯著他的太監們,快步迎了上去。


    隻見嚴清歌也是急著見他,竟然一時間顧不得禮儀,看到他的一瞬間,就加快了步伐,越過柔福長公主,幾乎是踮著腳,提裙小跑起來。


    他瘦了!嚴清歌想著。


    她瘦了!炎修羽想著。


    二人的眼中隻有對方,直到嚴清歌一頭紮進炎修羽的懷裏,用頭發頂著他的心窩蹭了好幾下,將熱淚在他前襟壓幹,才重新抬起頭。


    炎修羽伸出大手,輕輕的摸了摸嚴清歌臉頰,燦若星辰的眼眸離都是心疼。


    這是他的妻子,他最了解。距離上次不見,嚴清歌的身上多了點兒不一樣的東西,若說之前的她是古琴上的琴弦,現在的她,就變成了弓箭上的弓弦。


    這兩種東西猛一看不都是一根線形的東西麽?但實際上絕對是不一樣的。


    他的清歌到底經曆了什麽,才會變成這樣。


    炎修羽貪戀的吸著鼻端她身上的香味,一顆心卻是沉甸甸的。


    “羽哥,我好想你。”趁著旁人還沒圍過來,嚴清歌的大眼裏全是委屈,對著炎修羽嬌嗔的說道。


    “我也好想你。等我!”炎修羽心裏一陣兒不好受。


    “耐心等舅舅,他有辦法。”嚴清歌小聲又含糊的交代一句。炎修羽的眸子微微一縮,不動聲色的握了握嚴清歌的小手。


    就這麽一小會兒,旁人都趕了過來,嚴清歌和炎修羽也分開了,方才兩人擁抱的一瞬,就似所有情不自持的男女一般。隻有那幾名太監略帶懷疑的看著炎修羽和嚴清歌,覺得他們一定背著自己交流了什麽。


    “來亭子裏說話。”炎修羽微笑著給柔福長公主行過禮,牽著嚴清歌的手朝亭子上走去,落落大方,完全無視那幾名太監好像要將他們身上燒出個洞一樣的目光。


    柔福長公主對此也恍若沒看到一樣,被兩個丫鬟服侍著,斂步上了亭子台階。


    盡管有人看著,但炎修羽早就習慣了所有的舉動都暴露在旁人目光下,隻將那些看守的人當做空氣,旁若無人的和嚴清歌說著話,甚至連柔福長公主都淪為陪襯。


    嚴清歌見他這麽重視自己,一時間,覺得這些時日吃得苦都值得了。


    “清歌,來,我給你摸摸脈。這些時日在宮裏麵無聊,我學了些醫術。”炎修羽淡淡道。


    嚴清歌乖巧的伸出一截皓腕,放在石桌上,炎修羽似模似樣的將兩根手指搭在她溫熱的皮膚上,黑長的睫羽微垂,過了好一會兒,又換了她另一隻手摸。


    “你最近沒有好好吃飯!”炎修羽盯著嚴清歌,說道:“你的胃本就不好,怎麽可以這麽對自己。”


    嚴清歌沒想到他竟然真能診出些什麽,著急辯解道:“不是我不肯好好吃飯,是前些日子熱,我有些苦夏。”


    “胡說!我摸你的脈象,你前段日子飲了酒,催吐過,何必找苦夏的借口!”炎修羽的眼底閃過一絲狡黠,麵上卻時一本正經。


    嚴清歌的手指輕輕一動,在炎修羽的手腕上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哪裏會診病,根本就是有人一直在給他通風報信,告訴他嚴清歌的情況。上迴嚴清歌飲酒催吐,是歐陽少冥的手筆。再聯想到炎修羽現在學醫術,必然不會是簡單的自己看看醫書,怕是叫了禦醫院的人指教,而歐陽少冥又是禦醫院的院正,一切變能說得通了。


    嚴清歌咬緊素唇看著炎修羽,微微嘟嘴道:“隻是飲了一小杯酒,有什麽大了。若不是苦夏,我也不會吐呢。”


    見她將頭騙過去,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炎修羽急忙哄了哄,明明知道是在做戲,可是生怕她真的不高興了。兩人隻有這麽短短的一會兒時間,他不要看著他的寶貝難過,哪怕是假裝的都不可以。


    柔福長公主給晾在一邊兒,半句話都沒說上,索性隻是將目光朝亭子外四處打量,似乎在欣賞著夏末的風景一般。


    嚴清歌心裏柔情似水,跟炎修羽小聲竊竊私語,一副快要化了的樣子,倒是很出柔福長公主意料之外。


    這些時日,嚴清歌越來越脫離掌控,讓她這個做嫂嫂的,未免多想,甚至使了一些不該動在自己家人身上的手段。


    現在看來,嚴清歌的心中,還是隻有炎修羽。早知如此,她今天絕不會交代下去讓人辦那件事了……


    她心中的後悔沒什麽用,現在的嚴記繡坊,已經亂成了一團。


    丫鬟們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翻箱倒櫃聲,嗬斥怒罵聲,乃至瓷器落地的劈裏啪啦聲,摻雜著阿滿跟炎婉兒吊著童聲的高嗓子,甚至是不是出現的皮肉相擊毆打聲,讓整個嚴記繡坊的後院,雞飛狗跳,熱鬧非凡。


    鸚哥嘴角帶血,給一名身強體壯的嬤嬤一巴掌打到牆角去,卻還是哀求道:“陳姑姑,您這是做什麽,有什麽事,等娘娘從宮裏迴來再說。”


    “臭蹄子!生你養你的是炎王府,沒有炎王府,你早不知道給賣到哪家樓裏頭去了,現在胳膊肘拐到哪兒去了?我問你,雪燕呢?”


    這姑姑一邊罵著,一邊走上前,巴掌掄圓了,不等鸚哥迴答,劈裏啪啦就是一陣猛扇,打的鸚哥眼冒金星,差點兒昏死過去。


    鸚哥當然知道雪燕怎麽了。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連翹邀請雪燕一起去廁所,中間連翹迴來,說鸚哥沒帶草紙,迴來拿知給她送去,結果人還沒離開,就有人來報信,說雪燕掉進糞坑裏了。


    繡坊裏住了近百口人,廁所底下用的是巨大無比的糞缸儲存肮髒物,每過幾天就會有鄉下人來掏糞,但好巧不巧,那天恰好裏頭東西滿了。雪燕本來身量就不高,下去就給淹個死死的,撈上來以後慘不忍睹。


    旁人都嫌惡心,不敢碰,還是連翹一陣陣哭,說自己不該拉雪燕姐上茅房,親自上手把她拾掇幹淨了送行。


    除了鸚哥,沒人懷疑連翹這個才一點點高的小人兒,大家都隻說連翹人小卻重情義。


    雪燕是個機靈的,在炎王府的時候,就喜歡攀扯,那姑姑想來和她有舊,也不知道是不是雪燕認得幾個幹媽之一。打起鸚哥來,毫不留情,真真是下了死手。


    不知道什麽時候,鸚哥給打的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而院子裏的混亂,還在繼續著。


    “快找!哪兒都別放過,床底下也搜了!把那大點兒的櫃子全都打開,匣子裏頭東西都倒出來,仔細敲仔細摸,看哪兒有夾層。” 一名氣勢洶洶的婆子以手叉腰,站在庭院中間,指揮著眾人動手。


    今天來的這些婆子都是炎王府裏的精英,頗有幾分地位,以前見了嚴清歌,雖然說不上不卑不亢,但還是能得幾分臉麵的。


    但今天,她們半點尊重都沒留,恨不得將嚴清歌的房子拆了。


    阿滿雖然太小,不知道是怎麽迴事,懵懂的給炎婉兒護在身後,但在看到一名婆子將他箱籠裏的玩意兒全都倒出來在地上以後,忍不住邁著小短腿跑過去,一把將幾個布偶攬在懷裏,道:“阿滿的!不要動!”


    炎婉兒到底大了些,趕緊拉住阿滿,道:“阿滿,別跑!”


    她害怕極了!


    聽奶娘們說,早上嬸嬸來叫娘親一起進宮去看爹,誰知道娘親才走,這些人就衝進來,大搞破壞。她親眼看到鸚哥給打的滿臉是血,昏在牆角,她的一個奶娘因為護著她不叫那些嬤嬤們動,也給揪著頭發往牆上撞。


    炎婉兒從來沒受過這麽大驚嚇,哭了一會兒,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弟弟牢牢抱在懷裏。隻有姐弟倆相互依偎時帶給對方的體溫,能叫她那顆狂跳的幼小心髒稍微安穩些。


    站在院子中央的那吊梢眼嬤嬤冷冷的看了姐弟倆一眼,有看看阿滿手中填了棉花的玩具,冷冷道:“拆開來!看裏麵有沒有藏著什麽信啊,紙條啊!有些不自重的,連自己的孩子都要利用!”


    炎婉兒和阿滿當然聽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但不妨礙他們眼睜睜的看著幾名嬤嬤衝過來,強硬的把東西從阿滿手裏拽走。


    “刺啦!”


    潔白的棉絮露了出來,曾經陪伴著他們玩耍,由嚴清歌親手製作的可愛小玩具,成了一堆破布和散棉花。


    阿滿嚎哭起來,而炎婉兒也淚流滿麵。


    娘親,你到底在哪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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