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蔣府,明珠便讓車夫往萬安寺方向駛去。前番日子為了躲姬塵,她已經很久沒有去探望少炎,如今時間又過了一年,少炎的年歲也不斷長大,明珠思量著要不要詢問下他本人的意思,讓他還俗。畢竟山寺歲月雖然閉塞安穩,卻不是長久之計,少炎此生終究要重新迴到萬丈紅塵中安身立命,娶妻生子,過上平常人的生活。


    明珠輕車熟路走到少炎的僧房,聽帶路的小和尚說他還沒有下禪課,於是幹脆取了一本經書在那隨意翻著。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見僧房的推門從外拉開,少炎急急跨入門檻,哪有平素沉穩靦腆的形容,看向長案邊跪坐的女子,雙目發亮。


    “小姑姑。”


    明珠放下書卷,笑著向少炎招了招手。


    “明慧小師傅又長高了!”


    少炎臉上一紅,坐到明珠的對麵。兩人熟稔以後,他已然對明珠多了一份親人的親切。


    “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少炎點點頭,隨即有些猶疑地開口。


    “小姑姑那日在街頭遇到我們,怎麽便走了?”


    好不容易一家團聚他本很想讓三叔請明珠來參加,可是轉繼想到明珠也有家人,便打消了念頭;是以那日在街頭遇到小姑姑,少炎內心說不出的歡愉,哪知她下一秒卻折身走了……


    注意到少炎視線中流露的失望和期盼,明珠眸光閃了閃,笑道。


    “那天小姑姑有事,便提前走了!以後姑姑一定會經常來找你們!”


    聽到後麵的承諾,少炎臉上綻放出發自內心的笑意。明珠看在眼裏,忽然又有些對自己的決定產生了些許不確定。


    少炎久居萬安寺內遠離紛爭,宛如一張白紙,幹淨無瑕;如果讓這樣的他返迴凡塵濁世會不會不適應。


    “小姑姑在想什麽?”


    或許是她的遲疑實在太明顯,少炎發問。明珠內心斟酌了一下,看向對麵的少年。


    “少炎,你是否想過還俗?”


    還俗?


    少炎目光一瞬肅然,國公府覆滅的時候他年歲其實並不小,隻是因為一直和母親住在季府外,受到的波折和衝擊沒有府中人強烈。不過想到母親最終剛烈地選擇了為父親殉情,少炎眼中浮起一層淚。那段暗無天日的慘烈過去,是他永遠無法直麵的傷痛。不過他很幸運,被眾人保護得極好。季府覆滅後,三叔便把他輾轉送到萬安寺,想起三叔暗中作的事,少炎眸光突地緊凝,或許也是時候麵對那些塵封記憶了!


    “小姑姑,我想還俗!作為季家一份子,我不能永遠躲在三叔的羽翼下做縮頭烏龜,也要承擔應有的責任!”


    少年忽然沉重的話語讓明珠又是感動又是難受,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小和尚光禿禿的腦袋,百感交集道。


    “三叔安排你在萬安寺並非就是讓你躲在羽翼下作縮頭烏龜,而小姑姑詢問你還俗的目的自然也不是希望你承擔應有的責任!”


    聞言,少炎本來清冽的目光浮出茫然。


    明珠拍了拍他的手,笑道。


    “姑姑希望你能平安長大,娶妻生子,兒女繞膝,順逐喜樂地與所愛之人走完一生。”


    看少年目中的茫然更濃,明珠笑歎一聲。


    “或許現在說這些還有些早,不過我相信你三叔也是這樣期望的。時間不早了,小姑姑先走了,過些日子又來看你。”


    明珠推開房門,卻不見本應守在門外的冬鶯,她往前走了兩步,虛宿也沒了蹤影。一抹不安劃過明珠的眼眸,她暗暗從袖袋中取出迷香,捏在手心,方走過禪院拱形大門,雙目卻被人從背後環手一把遮住,明珠心中一緊,可下一秒聞到對方身上熟悉的薄荷清香,心中的戒備霎時褪了。


    “十三殿下多大的人了,怎麽還這樣幼稚?”


    明明身體已經放鬆了警惕,可話語中的疏離和冷淡卻比那禦敵的盔甲還要惹人傷懷。


    “一時……情難自禁,畢竟那麽長時間未見。”


    注視著那張轉瞬便恢複了生人勿進的清冷臉龐,姬塵的聲音有些澀然。為什麽方才在禪房中能與少炎柔聲說話,對待自己卻隻是一張冷臉?他從明府離開後便直往蔣府外等人,若不是看她隻在裏麵呆了一個多時辰,他恐怕會忍不住混入蔣府。本來路上便想攔下明珠的馬車,可是想到她倔強的性子,又猶豫了……


    誰能想到曾被季明錚點評冷血無情的百裏瑕,在自己心愛的姑娘麵前,也會有這般患得患失的時候?


    聽出他聲音中的情緒,明珠抬起眼睛,光潔的額頭上劉海被風揚起,讓她的眼眸無處藏身,顯露出她此刻的無措與慌亂。兩人無聲對望,姬塵多想一把抱住她的身子,身體力行且迫不及待地向她兌現自己的承諾,卻見麵前的姑娘終是咬了咬唇,轉過身子。


    “不是……說好先不見麵嗎?”


    “今天隻是……偶遇……”明明一路上已經打了無數多遍腹稿,可是在現場麵對的時候,竟還是這般無所適從。


    明珠眸光閃了閃,那些隱匿的思念幾乎便要決堤而出。她心中一疼;隻覺心口什麽東西猛地湧出,幾乎撕裂。雖然午夜夢迴也曾思念過眼前人,可是那三宮六院的設想卻是兩人無法跨過的一道鴻溝,在這個問題她未曾說服自己時,真心無法麵對他……


    “既是偶遇,那就此別過;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是因為蔣玉衡嗎?”


    話剛出口姬塵就後悔了,果然對麵的少女本來已經有些緩和的表情霎時便布滿怒意。


    “你跟蹤我?”


    “不,我大早去明府找過你!”


    一句話,讓謊言不攻自破!姬塵臉上閃過一道懊惱,下一秒卻突然執起明珠的手。


    “珠兒,我不像蔣玉衡那樣的情場高手,萬花叢過很會討姑娘家歡喜……經曆了朝暮樓之恥,我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涉足情愛,那些奢侈的東西,太過珍貴,隻怕此生無緣。或許也會向世人一樣娶妻生子,或許也會與她相敬如賓,浮浮沉沉這樣一生也便過去了……


    誰曾想上天竟然讓我遇到你——”


    他急切且笨拙地述說著一切,握著少女的力道也在無意識間漸漸加重。


    “珠兒,我不會放手!無論在哪裏,我的身邊永遠有你,也隻有你——


    這次甄選我不會受任何人擺布,哪怕對方是壽王與紅先生,請相信我!”


    這番熱切的剖白,特別是出自性子本身內斂含蓄的姬塵,可謂是突破。可是明珠經曆生死,本身遭遇衛長卿的誅心背叛,在地府中又看了太多的紅塵恩怨,還經曆了禍國妖姬薑嫿三年的耳濡目染,自不是那等被山盟海誓熏染且深信不疑的無知少女。


    再者世間情愛,本來便難以分清對錯,一個身不由己,便讓那些美麗的承諾頃刻變得蒼白無力……


    明珠搖了搖頭,忽然覺得好難過。


    “這不僅僅是這次甄選的問題。現在你拒了壽王和紅先生;可是有朝一日呢?你登上那個位置,為了天下太平,為了平衡諸方勢力,為了朝政的穩固,甚至為了子嗣的綿延……到那時候你又能拒絕誰?”


    簡簡單單的幾句,卻駁得姬塵啞口無言!他完全沒有料到明珠居然想得這樣透徹長遠,可是她說的卻是一個實際且客觀的問題。如果到那時候他真的登上了那個位置,他真的能拒絕那些三宮六院嗎?


    古往今來雖然傳過很多帝王獨寵的佳話,卻還沒有哪個君王後宮隻有一個皇後,便是那雄才大略的皇帝,為了朝中局勢也不得不迎娶一個又一個的女人。


    姬塵第一次切身體會,這條路的終點竟是如此地高處不深寒,怪道每一個上位者都自稱“孤家寡人”,難道這也是他的人生,是他為了複仇付出的殘酷代價?


    複仇是他堅守自我且重獲新生的精神支柱!如果他的仇敵隻是平凡庶民,或者是普通達官顯貴,便沒有這些可能,斷可以結束後與心愛之人攜手紅塵,策馬江湖;可對方是寶座上高高在上的皇帝,他顛覆了朝綱,自要還黎民百姓一個盛世太平!否則和那些為己之利引起天下大亂的亂臣賊子有什麽區別?


    壽王說的對,這條路確實道阻且長……


    可是便要這樣放棄這來之不易的感情——


    姬塵深深地看著眼前的姑娘,握著明珠手的力道越發加強。眼前人是他漫長黑暗歲月的一縷光亮,若是沒有見過陽光,便會習慣黑暗,可是一旦觸碰了光明,怎還能忍受那無盡的消沉?


    明珠一瞬不瞬地盯著姬塵,他麵上的掙紮、糾結、苦痛……重重複雜情緒自是一個不漏地落在了她的眼底,讓明珠內心酸澀,隻覺心都要碎了。


    “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小時候哥哥們但凡動了我的東西,我便會不高興……任憑母親怎麽勸說責罰都不會服軟妥協,除非是我主動給別人碰的……” 感受到臉頰上的濕意,明珠恍惚地抹了一把,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淚流滿襟。


    “姬塵,我舍不得你,更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你!為了避免那難堪且苦痛的未來,我們長痛不如短痛,——放手吧!”


    咬牙逼自己說出最後那三個字,明珠完全淚不吟聲。她猛地從姬塵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奈何對方卻握得死緊,兩人糾纏間一個不穩便雙雙往地上栽倒!明珠慣性往前撲倒,便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隨著腰上一緊,姬塵幹脆用另外一隻手環住她的腰把她的身體狠狠禁錮住,讓她無處可逃!


    兩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鼻尖對著鼻尖,彼此氣息交纏,幾乎融為一體,對方的情緒也越發清晰地感同身受!姬塵看著對麵哭泣不已的少女,心口揪心地疼。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珠兒,不會有那麽一天的——”


    他仰頭小心翼翼地吻去她的淚水,可哪知對方的眼淚卻越流得更兇了。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


    姬塵又重複了一遍,心中已然下了決心。


    “珠兒,我不會放開你,求你也不要放開我,我們好不容易遇見彼此,萬不能為了這樣荒唐的理由分開!”


    明珠搖著頭,帶著哭音道。


    “百裏瑕……你還不明白……你到底在逃避什麽……”


    “不,我沒有逃避!”


    似乎生怕她會離開,姬塵越發用力地抱緊了她。


    “如果沒有你,那個位置又有什麽意思!”


    聽到這似承諾的喟歎,明珠倏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中又帶著深深的自責。


    “不,我不允許你為了我放棄你的人生!百裏瑕,我不值得!這樣,我會是千古罪人!”


    他大仇得報後便丟下這爛攤子一走了之,那天下蒼生怎麽辦?明珠自己已經經曆了家破人亡,不想無辜的百姓們也遭遇這一切。


    明珠搖著頭,也覺得自己矯情又矛盾!


    既不能讓他拋開一切置身事外,也不願委曲求全成為他三千後宮中的一員!


    “你不會是千古罪人!”


    姬塵撫摸著少女黑順的長發,輕拍她後背溫聲道。


    “這天下會等來盛世明君,而且他現在或許已經出現了!”


    出現?明珠抬起淚盈滿麵的雙眼,實在不明白他的這句話。


    “……你要把這一切拱手讓人?”


    從古至今對那個位置執著的人不在少數,如果百裏衡退位,百裏瑕又放手不管,會是誰出來主持局麵?


    假使一切按照他們設定的想象,那時候鎮西侯府應該不存在了吧,蔣家勢必也走向了沒落,這天下的掌舵者究竟會是何方神聖,明珠實在想不明白。


    姬塵笑了笑,扶著明珠從地上站起。


    “昌州萬太歲似乎也對那個位置勢在必得!”


    明珠驚訝姬塵的草率。


    “可他畢竟隻是黑水灣的一個海匪,這天下交到這等人手中,究竟是福是禍?”


    “誰說交到他手中?其實一切還未拉開序幕,而我也不一定是最後的勝者。況且如果他能榮登大寶,其實也並非不符合祖製。”


    這平靜的話語,明珠卻仿佛嗅到了什麽秘密。隻聽姬塵湊到她的耳邊,輕聲。


    “滄州萬太歲或許才是父皇與淑靜皇後真正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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