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王青弋江邊的別苑依山傍水,風景極佳,然與其餘王公侯府別苑奢豪華美不同,壽王這處與其說是別苑,不如說更像一個農莊。眼下正是夏末秋初,苑外十裏荷糖碧波萬頃,當中點綴著朵朵尚未凋零的殘荷,微風拂過滿目疊翠,饒是明珠他們到的時候已是暮靄時分,這遮天連葉的無窮碧波之美也毫不折損,生生讓人體會到什麽是壯闊驚豔。


    然而饒是如此,到底是王府別苑,門禁規矩還是一樣不少。虛宿恭敬地遞上帖子,一行人在門外等了足有半柱香時間,才有下仆過來引路、


    “原來是十三王爺,壽王殿下在廳中等你。”


    這句稱謂口氣分外自然,絲毫沒有半分拘謹與別扭,明珠不由鬆了一口氣。壽王雖是皇室中人,可依據前世的印象,這位老王爺性情冷僻,素不喜和旁人往來,別說朝中眾臣,便是皇室子侄間也頗為疏遠;可與他截然不同的是,壽王妃性子卻極其活絡,在京中的交際場上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從前的季國公府與其也有些交情。


    少時明珠陪母親去各府做客,便不止一次聽諸位夫人們打趣、壽王夫婦性格如此南轅北轍卻又伉儷情深,真乃奇妙。以前明珠也不以為意,在地府三年經薑嫿耳濡目染,才通曉一個感情世界的道理,所謂的兩情相悅無非是癩蛤蟆克怪物,一物降一物!


    哪怕隔著匪夷所思的遙不可及,隻要互相對眼,一切都是浮雲!壽王夫婦正是如此。


    見明珠麵上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姬塵眉頭一蹙,冷冷提醒。


    “別忘了你現在是男人!”


    誰是男人了?


    明珠腹誹,不過還是斂住表情盡可能做出一副肅然的形容。


    姬塵眉頭卻越發皺了,突然有些後悔讓明珠女扮男裝,卻又無法指責她為何天生一副女態!明珠生得明媚嬌俏,穿著女裝輕而易舉便能美豔不可方物,而換上男裝卸去脂粉雖讓她的嫵媚打了折扣,可那渾然天成的女兒家氣息卻越發濃烈,如雨後小荷出水芙蓉,一眼看去,更是透著一股欲蓋彌彰的味道。


    真是麻煩!!!


    姬塵強逼自己不去注意,不斷在內心告訴自己無視……無視……可身邊的明珠實在太過招眼,見別苑上的仆人丫鬟有一眼無一眼的朝他們張望,更覺別扭。好在那通往壽王廳殿的路終有盡頭,待見到壽王那張難以親近的刻板麵孔,姬塵隻覺如釋重負,竟生生地對這位不苟言笑的叔父生出幾分親切感來,那見禮拘謹拘束也一掃而空,平白間帶上了幾分真心實意。


    可下一秒,他便再也笑不出來。隻見壽王身後漫步踱出一位圓臉雍貴的富態婦人,直道“妾來晚了,請王爺勿怪”,看到姬塵,照例一通長輩的噓寒問暖,然抬眼間視線便毒辣地落在了明珠身上,脫口就道。


    “好俊的小姑娘,怎麽穿得這般不倫不類。來,到本宮這邊來,讓我仔細瞧瞧。”


    姬塵頭疼,刻意忽略明珠投來的征詢目光,隻與壽王低聲言語。看他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明珠低頭哼了一聲,再抬首間已是垂眸斂目,大方得體地對壽王夫婦見禮。


    看她一舉一動都透著世家大族的風範,而那藏在粗衣拙裳下的容顏更是讓人過目難忘,壽王妃目中興致更濃,隻斷明珠出身不低;然壽王妃長袖善舞,近幾年來雖因壽王身體的關係鮮少與各府交際,可迴憶盛京各高門大戶,卻似乎從未見過明珠這號人物?難道是府上不得寵的庶女?


    “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不知是哪家教導出來的!”


    明珠心下一猶。姬塵讓她喬裝打扮,顯然是存了不想讓一切宣揚開來的心思,可眼下機會實在難得,若是能攀上壽王妃這棵大樹,對她報仇雪恨隻會有益無害!


    於是明珠對其行了一個官家小姐拜見皇室貴人的宮禮。


    “啟稟王妃,家父奉縣商人明堂,民女單名一個‘珠’字。”


    “你就是明珠?”


    這一下換壽王妃愕然了!雖然淡出交際場,可因為壽王的關係,盛京中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壽王府的耳目。明珠這位來自奉縣的商家之女,因被無良父親一嫁多夫入京拒婚本就自帶幾分傳奇話本的影子,而後壽王妃便對她的行跡多留了一份心,無事時還偶然會與壽王談論幾句,隻當生活中的一味調劑。


    不想今日居然能在這裏得見真人,讓老王妃目光大亮!見姬塵脊背挺直,雖是和壽王說話,可眼風卻不時往這邊飄忽,壽王妃瞬時了悟。


    有倒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難不成姬塵因為對眼前姑娘心生愛慕,卻擔憂彼此門第差誤,且這姑娘前塵未了,此番前來便是請壽王出馬為其做主向皇上請婚?


    聯係之前明珠向姬塵投去的求助目光,壽王妃越想越覺得可能,投向明珠的目光也由獵奇似的好奇變成了長輩狀的審視。


    “走,讓他們爺倆聊著;珠丫頭,本宮帶你去換身衣裳。”


    見壽王妃帶著明珠走遠,姬塵有些認命地歎了一口氣,方才王妃那帶著探究的揶揄視線他如何不明白,大抵她老人家誤會了,管她,誤會便誤會吧,總好過每次見麵還變著法子拒絕王妃的“一番好意”,姬塵無奈地想。


    “小十三。”


    聽到上首壽王的聲音,姬塵一瞬正色。


    “不知三皇叔對小侄這一年的表現可還滿意?”


    一年之前,姬塵便借著拜訪二老的當口探過壽王的口風,壽王這人現因身體不好,有了退居二線的考量,然而猛虎到底是猛虎,他敏銳地察覺了姬塵的異動,卻什麽都沒有表示,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同時不詢問他的打算,隻若有所思地作旁觀者狀靜觀其變。


    古往今來,要請動大佛出山絕非易事,況且這還關係到項上人頭與身後聲名,姬塵很是理解,所以這一年他探訪壽王別苑便絕口不提請老王爺出山之事,對方也默契地隻當一切都沒有發生,可姬塵卻知道,他這位皇叔卻無時無刻無不關注著他的動靜,隻是不知道這一年他的表現是否合壽王的心意。


    壽王也不含糊,聽到姬塵發問,揮手屏退左右,肅然的麵容不知是不是因為燭火的關係,透著與平素不同的慈愛光芒。


    “一轉眼,瑕兒就這樣大了。”他看著眼前芝蘭玉樹的年輕人,語調柔和。


    “你是本王的侄兒,也是皇兄最疼惜的孩子!從前先帝曾有過廢黜皇上立你為君的想法,然而僅僅是想法罷了,現實如此,君便是君,臣便是臣;況且皇上表麵糊塗,可天下交到他手上這幾年卻一派太平,甚至比先帝治下更佳。本王以為換成是你,或許並不能卓越於他。”


    短短幾句,便直截了當地否定了姬塵的全部作為,並且提醒他君臣有別,這是在拒絕他嗎?


    姬塵眸光沉了沉,麵上卻毫無失落情緒,對壽王拱手道。


    “三皇叔誤會侄兒了。侄兒此舉並非為了顛覆朝綱,取而代之!隻是為了正名,為了恢複我百裏瑕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立於人前,還母妃一個公道!”


    “百裏瑕”這個名字,姬塵自己已多年未曾提過。它包含了太多的東西,父皇母妃的期許、歲月靜好的前生、不堪迴首的記憶、以及戛然而止的幻夢……


    一個名字的突變,改變的不僅是他的身份,更多的卻是前行命運的分水嶺,雖然不過二十多歲,可姬塵卻隻覺得自己已然過了兩世。那個人如其名的白垢無瑕葬於陰謀,埋於虛偽;如今活下來的,隻是那個帶著一雪前恥的決心努力振作的偷生之人!


    對,他的命是偷來的,若沒有滿腔仇恨支撐過起初那最艱難的歲月,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勇氣忍辱前行!


    壽王淡漠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滑過姬塵袖下不自覺我緊了拳頭。生在天尊皇家,他自是感同身受皇室的淡漠和無情。百裏瑕被人設計入了朝暮樓,瑜妃含恨而死,其中的蹊蹺不去細查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可又有什麽辦法呢?那便是天家的遊戲規則,他自己也是經曆了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後,浴血廝殺踩著手足的血骨方立足笑傲之人。年少時也曾對這一切疲憊憎惡,可如今......所有的違和詭異竟不知不覺被其接受,同時心懷敬畏!


    “自古成王敗寇,強者為尊,怪隻怪你當年太!弱!了!”


    輕描淡寫一句,便把一切劃上了塵埃落定的句號。


    姬塵目中閃過震顫,雖然對皇室親情從無期許,然這般毫無情麵的點評依然猶一記耳光,撼動了他堅守了多年的底線。


    “難道就因為強者為尊,便能肆無忌憚地踐踏他人靈魂,踩踏他人自尊,玩@弄他人人生?”


    聲音中的噴湧怒意震得廳中的燭火一陣搖曳,聽到屋外暗衛小聲詢問,壽王道了聲“無事”,轉瞬哈哈大笑。


    “小十三,你還是太年輕......”


    饒是對方是自己的長輩,且他又有求於人,可連番壽王嘲笑打壓,姬塵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何況他本身便不是一個好脾性的人!姬塵強壓住胸口奔湧的怒意,對壽王行了一禮


    “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是小侄叨嘮了,姬塵告辭。”


    說完也不等壽王反應,轉身徑自便向門外走去。


    “慢著——”


    見對麵年輕人腳步一滯,壽王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半晌才道。


    “據我所知你的事......當今聖上也有插手。不過——”他頓了一頓,再開口時,聲音已經變得極度銳利。


    “不過百裏瑕,這天下蒼生、黎民百姓經不起你個人恩怨揮霍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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