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氣氛很好。大家愉快地聊著。好幾次,岑新銳很想問問,居民下放時,是不是文一清自己悄悄去衙後街接的馬嬸,隻是話到嘴邊還是咽住了。

    他想,盡管自己是知青,與文一清“同是天涯淪落人”,但畢竟馬上就要走了,而他們母子還得呆在這裏;縱然這裏的鄉親沒有將他們當另類,可他們畢竟不能正當享有合法權利,隻能依靠別人的庇護,夠可悲的了。自己再不能刺激他們。

    中飯很快吃完了。又聊過一氣後,岑新銳起身向馬嬸和杜蓉告別。

    “我們再走一程。”文一清陪著岑新銳走上了屋前通往集體戶的道路。

    兩人默默地走著,躊躇幾度後,岑新銳到底忍不住,問道:“一清哥,你當年被判刑究竟是怎麽迴事?”

    “唉,說來話長。”文一清長長地歎了口氣。有頃,轉身看著岑新銳,說道:“我說我是被陷害的,你信嗎?”

    “我信。”岑新銳真誠地望著他。

    “為什麽?”文一清追問道。

    “就衝我們在這認識後你給我的印象。”

    聞聽此言,文一清苦笑了。

    岑新銳靜靜地看著他。

    好一會後,文一清方聲音低沉地對他說起了自己的遭遇。

    一九五九年,文一清在地區衛生學校擔任病理學教師,認識了一位來自荔川的女學生。由於對方是家鄉人,學習也不錯,所以與之就有了較多的交往,而且看著看著雙方的感情在加深。

    可就在一次對方在他宿舍主動對他投懷送抱的時候,三個不知哪來的陌生人突然破門而入,將他揪翻在地,道是他強奸女學生。他當然會分辨,但那女孩子卻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

    之後便是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三個陌生人說的也越來越離奇。到最後竟使他有口難辯。而且蹊蹺的是,真正弄到法庭上去的時候,作證的人中沒有了那個女孩子,有的隻是那三個他始終不知他們身份的人。

    這也太荒唐了吧!聽到這裏,岑新銳覺得真是匪夷所思了。他忍不住問道:“你就承認了?”

    “經不起打啊!”文一清歎了口氣,“你不知道,看守所的那幫人真是下狠手啊!”

    “這到底是誰設的套啊?”岑新銳很是憤慨了。

    聞聽這話,文一清望著岑新銳,遲疑了一會,但最終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猜疑:那一擁而上的三個人中,有一個很像文一秀的表舅,因為這人曾為借錢來過她家。

    這難道是晁嬸設的局?聽文一清這樣講,岑新銳很是吃驚,甚至有點毛骨悚然了。她和馬嬸不是叔伯妯娌嗎,是什麽使她這樣幹的呢?

    岑新銳覺得這事太蹊蹺、太不簡單了,裏麵的水肯定深得很。可想來想去,又想不出什麽名堂。轉過臉來,發現文一清默不出聲,隻有兩行清淚淌在麵龐上。

    看著這情狀,岑新銳的心子都在顫抖了。好一會,方小聲問道:“這個情況你給辦案的人說過嗎?”

    “說過了,他們根本不聽。”文一清擦了擦淚水,非常悲苦地說道。

    聽他這樣說,岑新銳徹底無言了。

    “我還會申訴的,隻是不是現在。”看著越來越近的公社中學,文一清的定了定神,低沉而又堅定地說道。停了停,又充滿自信地說道:“我覺得解決問題的那一天應當不遠了。”

    是嗎?聽著這話,岑新銳心裏動了一下。他知道文一清不是一個亂說話的人,隻是仍覺得不太踏實:他怎麽就知道那一天不遠了呢,莫非能掐會算?

    須知盡管出現了“九一三事件”,國內形勢仍然使很多人感到壓抑。不講別的,單是知識青年,就看不到什麽出路。

    似自己所在的這個集體戶,自從得知他岑新銳被清江拖拉機廠招工後,又陷入了一片沮喪之中,不獨麻平衝進衝出、罵罵咧咧,就是溫麗娟,亦失去了平日裏的耐心,整天耷拉著臉,再難見平日的鎮定和微笑。

    “好了,我不送你了,祝你一路順風。”看到距集體戶已不太遠,文一清停住了腳步,停了停,又說道:“迴衙後街後,代我媽向你爸爸媽媽問個好。”

    “那是肯定的。”岑新銳握著文一清伸過來的大手,心裏頗多感觸,既有對他的同情,亦有為自己的慶幸,還有因未來的不可捉摸而產生的淡淡的惆悵。

    揮手告別文一清後,岑新銳挑著自己的物件,迴到了公社中學。吃過晚飯不久,學校在小會議室內為他舉行了歡送會,所有能來的同事都來了。

    會上,校領導和數位老師發表了充滿真情實意的講話,學校還給他送了一支鋼筆和一個精致的日記本。對這個舉動,用朱主任的話說,禮物雖薄,但意義還是有的,因為他岑新銳愛學習,筆和本子都派得上用場。

    麵對同事們的情誼,岑新銳很是感動,亦說了一番發自內心的話語作為答謝,隻是有一個情景是他感到有點意外的,那就是在歡送會上,裝扮漂亮的鄒瑩雖然與大家一道圍坐在長桌後麵,卻不像其他教師那樣熱熱鬧鬧,而是一直默不出聲地看著他,那眼神一看便有很複雜。

    她這是怎麽啦?看到這種情形,岑新銳的心裏動了一下:莫非她真如某些同事開玩笑說的那樣,對自己有想法?但這也就是瞬間的事情,立馬,他就覺得自己想偏了,或者說有點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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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知道自己雖然馬上便要返迴城市,但說到底不過是去做工,而且是普工,而鄒瑩是什麽,是正兒八經的名牌大學畢業生、國家幹部。她怎麽會看得上自己?

    想到這裏,他定了定神,用心聽起了老師們的發言,而且很快便忘記了她的存在。

    會議在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後結束了。在同事們的祝福聲中,岑新銳步出學校小會議室,向著自己的宿舍走去。也就在此時,他發現何老師在前麵的林蔭道上慢慢地走著,間或還向後麵望著。

    她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吧?岑新銳想著,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明天走吧?”何老師聽到了岑新銳的腳步聲,但沒有迴頭。

    “是的。”岑新銳簡短地迴答道。

    “你是做普工招的吧?”靜默片刻之後,何老師問到了這樣一個問題。

    “是的。”岑新銳一時間覺得有點難為情。

    “虧了點。”何老師又好一陣沒出聲,有一會,方輕輕地說道。

    岑新銳靜靜地看著她,以不吭聲表示認同。

    “不過,做什麽並不那麽重要,重要的是怎麽做。”默然一會後,何老師複又說道,“有人做的是高大上的工作,卻並沒有取得什麽成績;有的做的是最普通不過的工作,卻能有所建樹。”

    可不?聽著這話,岑新銳覺得很有哲理,心情看著便輕鬆了許多。

    “你覺得我剛才說的——”見他許久沒有開腔,何老師扭過頭來。

    “很好哇。”岑新銳見狀,連忙表明自己的看法。也就在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何老師那灰白的頭發和爬滿皺紋的眼角,看到了她那充滿關愛的眼神。他忽然有點激動了。

    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雖然生活不無艱難,但每每在關鍵時刻,除了能得到家人的關照外,還能遇到郝治國、何芳菲這樣的好老師,他們給自己以真誠的關懷和熱心的幫助,使自己懂得不少在課堂上得不到的道理,並樹立起生活的信心。

    “新銳,不是我多管閑事,就因為你曾是我的學生,而我又是過來人,所以你臨離開巴陵湖時,我還是想和你說幾句話。”何老師停住腳步,迴望著岑新銳說道。

    “我知道。”岑新銳非常感動,而且感覺到了何老師似乎要說什麽。

    果然,何老師說到了他預感到的問題:“岑新銳,你對學習、工作和待人接物都沒得說,但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一下,那就是要處理好個人問題。我不知道你過去的情感經曆如何,但你要注意,在選擇伴侶時一定要有一個明確的標準,尤其是要將品質作風作為最重要的條件,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樣那麽看重外貌。不然,今後會有無窮的煩惱,甚至會有很多的痛苦。”停了停,又說道:“戀愛成家固然要依從自己的感情,但理智在任何時候都是不能少的,尤其是對方主動對你投懷送抱的時候。”

    的確!聽到這些,岑新銳深以為然了。隻是就在此時,他有點疑惑了:何老師這是有所指嗎?如果是有所指,是指誰呢?莫非是她?

    想到這裏,岑新銳很想問一下何老師所指為何。但當他發現對方說過這番話後再不出聲,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覺得不管何老師的話有沒有所指,都是對的,而且自己的當務之急是幹好組織上分配給自己的那份工作,在拖拉機廠站住腳,以對得住大姐付出的努力。

    明天就要離開巴陵湖了!將何老師送到她的宿舍,轉身向著自己的住處走去的時候,岑新銳深吸了一口氣,做了一個擴胸運動。

    遙望夜色中的浩瀚星空,他覺得自己雖然在將近二十六歲的時候才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但到底還是有了可以期待的未來。“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就讓自己在幹好本職工作的時候繼續堅持自學吧,不定今後的前程就係於這一點。

    想到這裏,岑新銳邁開步子,向著自己的住處堅實地走了過去。隻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就在他向何老師道別的時候,那個歡送會上一言未發的鄒瑩由於久等不至,最終怏怏地離開了他的住處。在她,原本是想利用最後的機會,向他道陳自己好不容易做出的一個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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