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華年來說,一九七三年二月四日這一天,與他在鄉下度過的其它日子沒有什麽不同。時鍾剛剛指向六點半,他和夥房裏的同伴們便站到了窗口邊。在此之前,荔川縣五七幹校的學員們早已齊刷刷地來到了夥房前,排隊購買早餐。

    岑華年和搭檔章興華緊張地忙碌著。他負責賣饅頭,一隻手收餐券,一隻手用筷子將饅頭叉給就餐者。章興華負責打稀飯,每人一瓢,用他的話說是“就這麽多,叫喚也不多給”。看著岑華年圍著陳舊的圍裙,穿著打了補丁的解放鞋,頭發胡子生得老長,誰都難以想象,他原先曾是一個有著六百名學生、數十名教職員工的完全小學的校長。

    但這些對岑華年來說都成了過去。現在的他,是一個在這間夥房裏勞動了三年多的炊事員。數百人吃飯,就四個炊事員,可以說每天忙個不停。由於早上四點就要起床,晚七點多方能收拾完畢,故此章興華私底下免不了抱怨,說幹校的那些負責的簡直是把人當牛使。

    章興華的牢騷自然會飄進岑華年的耳朵,但他隻是聽,既不反對,亦不附和。他不是沒有同感,隻是覺得自己的分量和處境比不得章興華,不能像他那樣放炮,尤其是他覺得,比較在大田裏作業的眾多校友,自己還算是舒服的,至少是在室內勞動,無須頂風冒雨,不能人在福中不知福。

    也正是因此,他很感激當年的郵遞員老劉,不是作為校部頭頭之一的他一力照顧,這個炊事員的差事是輪不到自己的。真要到大田裏去作業,整天一聲泥水,累得腰酸背痛,肯定吃不消。

    早餐終於賣完,炊事員們也可以坐下來吃飯了。可就在岑華年拿著饅頭、端著稀飯在灶台前坐下來時,校部政工組幹事蔣明走了進來,眼睛四下張望著,口裏則一連聲地叫喊著:

    “岑華年,岑華年呢?”

    “啊,我在這。”聽到蔣明的唿叫,岑華年站起身來。

    “你怎麽還在吃飯?”看著嘴裏咽著饅頭的岑華年,蔣明皺了下眉頭。

    “這不才賣完飯嗎?”看著他生硬的態度,岑華年未及開口,邊上的章興華卻不耐煩了。

    他早就看不慣這小子小人得誌的樣子,一直想找個機會修理他幾句。本也是,岑校長都多大年紀了,這小子居然一口一個“岑華年”,就算犯的錯誤再嚴重,叫個“老岑”也是可以的吧,足見這小子缺教養,不知天高地厚。

    聽著章興華沒好氣的迴答,蔣明有點不快了,但他忍了一下,沒有發作。他知道對方是個不怕事的主,雖說黨籍還掛著,但聽校革委主任說,由於上麵有人打了招唿,再過一陣子就會從這裏“畢業”出去,甚至極有可能重操舊業,當他的交通局長。故此,他便像沒聽見似的對岑華年說道:“你快點吃,吃完到政工組來一下,有重要事情。”

    “好的。”岑華年雖然與炊事班的其他人一樣,不喜歡這個諂上欺下的年輕人,但底氣到底比章興華差許多,便順從地應了聲。

    “哼。”蔣明甚為不滿地瞥了一眼章興華,板著臉朝校部走去。

    “老岑,政工組找你會有什麽事?”

    “不會是讓你‘畢業''吧?”

    “真要那樣,就好了啊!”

    看著蔣明出了夥房門,所有的夥伴都圍了過來。在這裏,他們呆得長的已有四年,短的也有二年多。盡管從去年起他們都已較少被提審,不再沒完沒了地寫檢查,但畢竟有家不能迴,沒有完全的人身自由。

    聽著同伴們的議論,岑華年無話可說。他能說什麽呢?

    來幹校四年多,每天除了勞動,就是寫檢查,而且寫檢查時要按照校部的要求,將自己的問題升級再升級、上綱再上綱,帽子大得嚇人,搞到最後,連自己究竟犯了何種錯誤都搞不清楚了,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是一個有嚴重問題的人。

    當然,說在這裏一點收獲也沒有,也不是那麽迴事。至少,由於要接連不斷地寫檢查,書法得到了長進,有一陣,由於他的字寫得好,不少校友竟將他剛剛貼上的公開檢查偷偷撕了去收藏起來,惹得校部負責人知道後大發脾氣,搞得他灰頭土臉,鬱悶了好長一段時間。

    “岑校長,你快去吧,”看著岑華年喝下了最後一口稀飯,炊事班長在邊上提醒道,“去遲了那幫人又要給你臉色看了。”

    可不?岑華年深以為然。他抹了抹嘴巴,脫下圍裙,向著校部走去。

    炊事班長提醒得沒錯,校部政工組辦公室內已有人在那兒等著,除蔣明外,還有兩個麵孔陌生、手拿皮包的人,一年長一年輕,一看就是來外調的。

    看著岑華年進來,蔣明指了指房子中事先安放好的椅子。

    岑華年在椅子上坐下來,等著發問。在幹校,他接受過若幹次外調人員的詢問,已見慣不驚,很有經驗了。

    房間內出現了岑華年再熟悉不過的靜謐。有一會後,外調者方開了口:“你就是岑華年吧?”

    “是。”岑華年非常簡潔地迴答道。

    “一直在荔川人民小學任教?”外調者又問。

    “是。”岑華年的迴答仍隻有一個字。他知道,這不過是老套套,跟著便會有實質性的問題拋過來。

    果然,兩個外調者互視一眼後,亮明了來意:“認識龔和平嗎?”

    “龔和平?認識呀。”突然聽到這個名字,岑華年不覺一怔。跟著一個念頭便掠過腦際:莫非他也出事了?

    “什麽時候?”外調者不容他多想。

    “一九四九年。”由於是親身經曆過的,故此迴答毫不拖泥帶水。

    “地點?”

    “人民小學。”

    “怎麽認識的?”

    怎麽認識的?聽著這話,岑華年又是一怔。

    “怎麽,不記得了?”見他這個樣子,外調者心生疑惑了,手中的筆不由得停止了記錄。

    “啊,記得,怎麽不記得。”岑華年聞言,連忙迴答。對龔和平,他哪能不記得呢?盡管後者調往貴州已有若幹年,但其音容笑貌還常常浮現在他的眼前。這不僅是因為龔是他結識的第一位共產黨人,還在於這位當年的荔川縣副縣長在工作和生活上給了他極大的幫助和關懷,使他真正感受到了同誌之間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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