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迄至體檢結束為止,褚蘭的痛悔仍隻是自己的事情,作為早就行使完監護人使命的江一貞,哪怕在為自己的外甥女操心的時候,都沒有想到她可能受到的傷害。

    在她看來,褚蘭是和賈玲一樣的好孩子,前段時間隻是昏了頭,至於她有否其它尤其是男女作風方麵的問題,那是不用擔心的。

    江家的孩子,由於長輩的耳提麵命,什麽時候都是把貞潔看得最重的。隻是她沒有想到,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並不都是以當事者的意誌為轉移的。這一點,就像郝治國眼中的衙後街一樣。

    一大早,患有嚴重神經衰弱症的他就被一陣類似搬運雜物的聲音弄醒了,而且卸載的地點就在自家院子裏。

    什麽時候了?郝治國在被窩裏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正在跳動的指針告訴他,此時是六點四十分。

    這怎麽迴事,還讓不讓人睡覺?郝治國很有點煩躁了。他不用猜就知道此事係新搬進的住戶李金秋所為,而且前不久他還為這人擅自改變住房的結構與之鬧了一場不愉快。

    郝治國家居住的是個精致的小院,原先住著兩戶人家。自從對門那戶到農村去後,一直空著。這樣也行,看著一下子便安靜了許多的院子,郝治國雖然為失去了相處二十餘年的好鄰居感到遺憾,但覺得對於睡眠不好的自己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老鄰居前腳遷走沒上一個月,新的住戶後腳就搬了進來。這也沒什麽,畢竟那半邊房子不是自家的,人家要搬進來自己也沒有理由反對,誰承想對方人未進屋,便對房子動起了斧鋸,雇了一群工匠,叮叮咚咚地大拆大整起來。

    “你這是幹什麽?”看著對方這陣勢,郝治國任是怎樣告誡自己現在還是非常時期,不要輕易惹事,但作為在文物行業浸淫了十餘年的專業人士,還是忍不住向對方發出了疑問。在他看來,不講這座院子是清早期留下來的,不能輕易損毀,就是解放後修建的普通民居,也不能想怎樣就怎樣。

    “幹什麽?”聽著郝治國這樣問話,新住戶李金秋覺得奇怪了,“搭個閣樓唄。”

    搭閣樓?一個居民,隨意在租住的房屋裏亂拆亂建,郝治國覺得真是匪夷所思了。他因此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是個古建築?”

    “古建築怎麽啦?我又沒有拆它。”看著郝治國認真的樣子,李金秋有點詫異了,“我家東西多,不搭個閣樓,怎麽放得下?再說,這房子高敞,不隔出一層也浪費了。”

    “你倒是方便了,可國家的房子怎辦?”郝治國覺得這人真可笑,竟然給自己的不端行為找出這麽多歪理,“都像你這樣,那衙後街還有完整的古建築嗎?我們不能隻圖自己方便便損壞國家的財產吧!”

    “我怎麽損壞國家財產了?”聽著這話,李金秋很不高興了,臉立時便垮了下來。

    “隨便在原先的柱子上打洞架梁安樓板,還不是損壞?”郝治國可不管他臉色好不好看,指著施工現場和滿屋的材料的說道。

    “我就打洞安裝了,你怎麽著?”麵對郝治國的詰問,李金秋無從辯駁,不由得惱羞成怒起來,“有本事去告呀,告到哪裏我都接著。”

    這不是胡攪蠻纏嗎?看見對方蠻橫的樣子,郝治國一時真不是說什麽好了。他本想這不關自己什麽事,而且以後還要和這位鄰居長期住在一起,但一轉念,自己一個學文物的,就聽憑他這樣損壞古建築,那不太沒有敬業精神也太窩囊了麽?想到這裏,他決定去找房管會的人,希望他們過問一下。

    “你說這事啊?”接待他的是現在已做了鎮房管會副主任的喬大興,還沒有把話聽完,便擺起了腦殼:“不光你那裏,整個衙後街,原先的居民來報告這類事情的已有四五起了。”停了停,又說道:“你那裏住的李金秋還算斯文的,有個叫龍顯奇的,聽說衙後街風水好,不經允許,就搬進了李瀟白走後空出的房子,這也就算了,還欺負阮奶奶,要搶奪她使用多年的雜物房,不是被我們出麵製止,還真不知鬧出什麽名堂。”

    “你們打算怎麽辦?”郝治國一聽急了,連忙問道。

    “怎麽辦?一下子搬進這麽多人,有些又不守規矩,弄得我頭都大了。原來的住戶來投訴後,我們跟著便去查看,並要求事主停止施工,可他們就是不聽。”喬大興歎了口氣,“你知道,我這裏說是管理,其實隻是負責出租、修繕,根本治不了這些人。”

    “那就聽憑他們想怎樣就怎樣?”聽喬大興這樣說,郝治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不能向縣文物局報告,要求他們出麵製止?”

    “我說老兄,你不是剛從廣州迴來吧,現在哪還有什麽文物局?那廟早給拆了,裏麵的和尚尼姑都給趕到五七幹校去了。”聽著這話,喬大興像聽天書一樣。

    “為什麽?”郝治國不能理解。“那——也可以報告派出所啊。”郝治國想了想,說道。

    “派出所?”喬大興搖搖頭,“現在一天到晚忙不贏,哪有精力管這個。再說,這一不是刑事犯罪,二不是民事糾紛,你要他們出麵管也師出無名。”

    “那怎麽辦?”郝治國這迴覺得事情真嚴重了。

    “我也不知道。”喬大興無可奈何地說。

    房間裏陷入了沉默。

    有頃,喬大興方對郝治國說道:“我跟你說吧,這事即便有單位管,也管不出名堂的。你想吧,這裏的居民換了不少。新搬來的是些什麽人?我了解過了,相比之下,還是原先的老居民規矩啊!”停了停,又壓低聲音,說道:“你還莫講,他們成分雖然高了點,可人家文化高、懂規矩,不會做那些沒道理的事情,至少知道自己住的房子金貴,不能亂動。都像這些新搬進來的這麽折騰,這衙後街還能是原來的衙後街嗎,還能延續文脈、留住福氣嗎?”

    聽喬大興這樣說,郝治國覺得很對路,但又覺得他說的太直露了,被別有用心的人聽見了,向上麵打個小報告,不大不小也是個麻煩,不由得向門外瞥了一眼。

    “放心,我這就幾個工友,平時沒什麽人來的。”喬大興知道他擔心什麽,寬慰著他。隨即又說道:“其實,你那個院子雖也是個古屋,畢竟不是太大,我真正擔心的是岑校長他們住的那個院子,不僅品相最好,而且麵積夠大,真要被糟踐一下,那損失可就大了。”

    可不?聽著這話,郝治國想起來了,要說衙後街最該保護的,除了辛亥革命元勳江力雄的故居外,就數岑家所住的院子了。江力雄的故居據說要改建成紀念館,估計一下子沒人搬進去住,可岑家住的院子呢?

    ……

    迴想這些,又聽著屋外的嘈雜聲越來越大,郝治國再也躺不住了。他匆匆穿好衣服,靸著鞋子從房子裏走出來。可這一出來不打緊,舉眼一望,立地給嚇了一跳:屋前不大的空地上已堆滿了磚頭、砂石、水泥和木料,院門外,還有工人在接連不斷地將這些建築材料運進來。

    “對不起,打擾你的好夢了。”看著郝治國吃驚的樣子,正在指揮著工友的李金秋轉過身來招唿道。由於已經知道郝治國是從廣州迴來修養的文物專家,又有個自小習武、生得孔武有力的兄弟,他這迴客氣了許多。隻是,雖然主動打起了招唿,但那神情分明是我就這樣了,你看著辦吧。

    “你這是——”郝治國看看他,又看看滿院堆放著的建築材料,心中充滿疑惑。

    “哦,房子不夠用,在這院中搭個廚房。”

    “廚房?你住的房子後麵不是有嗎!”

    “我要把它改成臥室,給孩子們住。”

    “這怎麽行?”聞聽此話,郝治國頭都大了。他怎麽都不敢相信,對方為了自己住著舒服,竟連不大的院子都不放過。看看院子中的天井、廊道、盆景、花草,等等,都給弄得麵目全非了。

    “有什麽不行?”聽著這話,李金秋很不樂意了,“我隻占我自家這一邊地盤,並沒礙著你。你實在看不過,就把眼睛閉上,當我沒建,行吧。”停了停,又說道:“你不是說我私建不行嗎?可我建了也沒見人把我怎樣啊?我看你就別多管閑事了。隻要你不管我的事,我們興許還能做個好鄰居。”

    聽著這話,郝治國真是無語了。

    “你歇著吧。”看著郝治國莫可奈何的樣子,李金秋很有點得意了。他裝出一副客氣的樣子,招唿了聲,轉身吆喝起工匠來,要他們抓緊施工。

    看著對方這副德性,郝治國非常生氣了。兩個迴合下來,他已知道,對方不是個講道理的主,隻是心中憋著,實在難受得很,便隻好走出院子透氣。到哪去呢?放眼院外的巷道,他鬱悶著。也就在此時,他想到了喬大興所說的岑家所住大院。

    對,就去那看看。想到這裏,他將披著的衣服穿好,向恰好與自己住著一個對角的岑家走去。

    岑家所住院子與郝家雖有段距離,但也就一會工夫。還沒進院子,郝治國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好香!”他不由得聳了聳鼻子。進得院來,發現原來是鄭文淑在晾曬已醃製好的梅幹菜。在衙後街,鄭文淑製作的梅幹菜可稱一絕,不僅好吃,而且好看,由於鄭文淑為人熱情厚道,很多街坊都接受過這種禮輕情重的贈品,包括那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羊瓊華。

    “治國來了?”

    意識到有人進了院子,鄭文淑轉過身來,當發現來人是慧敏兒時的同學時,便招唿開來。

    “是,是我。”看著在初升的太陽下閃耀著金黃色澤的梅幹菜,喬治國雖然覺得賞心悅目,但還是低沉地歎了口氣。

    “怎麽啦?”鄭文淑手拿著尚未掛上竹竿的梅幹菜,關切地問道。

    “心裏煩。”喬治國仰臉向天,出了口長氣。

    “為治家?”鄭文淑知道,郝治國不會為老婆煩,因為那是位非常賢惠的女子,哪怕獨自一人在廣州帶著孩子,自他迴衙後街以來,每年都要來個兩三次的,倒是治家,因為早早沒有了父親,一直是他這個大哥照看。

    “不是。”郝治國低沉著聲音迴答道。

    “那為啥?”鄭文淑有點奇怪了。

    “為啥,為亂拆亂建唄。”郝治國很鬱悶地說道。

    亂拆亂建?聽著這話,鄭文淑先是一愣,繼之便明白了。這大半年來,衙後街搬進了不少新的住戶。原以為他們對分給他們的住房最多也就是打掃一下,做點小的裝飾,誰知他們中有不少人為著住得寬敞舒服,竟大興土木,使得整個住所都變了樣,有的地方甚至是麵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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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這裏,鄭文淑頓時明白了郝治國為什麽會如此心煩。她很早就聽岑華年說過,這衙後街之所以被全縣城的人看重,除了人們常說的是文脈所在,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裏的房屋大都有年代了,有些還是明清時代的建築,而最懂它們的價值的則是郝治國。他家是這裏的老住戶,他自己更是學文博的。

    “別煩,”鄭文淑安慰著郝治國,“我知道你心疼那些被亂拆亂建的房子,可煩也沒用,你擋不住他們啊!”

    “我也知道,可就是看不下去。”郝治國知道鄭文淑說的在理,但他就是平靜不下來。

    這種情況,猶如前些年看著博物館一位外行副館長認為館藏的青銅器鏽跡斑斑,雇了不少人用砂紙將它們打磨得錚明瓦亮時又心痛又氣憤一樣。自因神經衰弱迴家休養以來,迄今已有六、七年,雖然不像在單位工作時那樣緊張,但目睹環境變化,心情亦好不到哪裏去。

    他自認為,在衙後街,除了岑華年、迴原籍的尚副主席,以及馬嬸那個前些年出事的兒子外,恐怕再沒有誰像他這樣懂得這片宅區的價值。這不僅是因為他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地方,而且他是學文博的,在專業裏浸淫久了,怎麽都會對遺址文物之類的事物產生感情,尤其是當著一些人對衙後街又要沾脈氣,又不把它當迴事時,更是覺得受不了。

    想想也是,麵對著一個古樸潔淨、民風淳厚的街區,一個不知延續了多少代的文脈之地,一瞬間便被攪得昏天黑地,而新遷來的又不懂它的價值,亂搭亂建,怎麽不叫人心痛、氣惱不已?

    看著郝治國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不言不語,鄭文淑顧忌著他患著嚴重的神經衰弱,不好再深談下去,隻能在他邊上獨自忙活。

    郝治國坐了一會,眼瞅著鄭文淑往竹篙上晾掛梅幹菜時有點費力,便站起來,幫忙。由於自家母親和她要好,自己和司徒惠敏、兄弟郝治家與岑新銳又分別同學,故此,他從來覺得和岑家人是最能說心裏話的。他於是問道:“鄭姨,你們院子搬進的新住戶如何?”

    “不錯,”鄭文淑小聲迴答道,“沒有你說的亂拆亂建。”停了停,又說道:“他們夫妻倆都是國家幹部,覺悟自然要高很多。”

    “那就好。”郝治國點點頭。他已聽人說過,岑家所住院子新搬來的住戶很有點來頭,不單女主人是老紅軍的獨生女,而且丈夫是新任的縣人民銀行革委會主任。也就在此刻,他突然想到前不久妻子來信中提到的一件事情:

    “鄭姨,你知道嗎?大學要恢複招生了。”

    “是嗎?”聞聽這樣的消息,鄭文淑很是驚訝,緊跟著便想到了小兒子新銳。

    “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先試點,現在廣東那邊也已開始行動了,”郝治國知道她想什麽,“隻是這迴不是通過考試選拔,而是''自願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複審'',至於對象,則是具有初中以上文化、表現優秀的工農兵。”

    “知青可以嗎?”鄭文淑最關心的是這個。

    “可以的,但要下鄉兩年以上。”

    是這樣!聽著這話,鄭文淑先是一喜,但跟著便犯起愁來:初中以上文化、下鄉兩年以上,表現好,這些條件新銳都是具備的,可領導能批準他嗎?

    四年來,與他一同下到巴陵湖公社的同學有不少被招工走了,就隻剩下他和闕仁東、麻平等幾個還滯留在那裏。他們為什麽不能離開?明眼人一看便知,招工都不行,還能上大學?

    想到這裏,鄭文淑很是黯然了。鄭文淑想什麽,郝治國焉有不知?但他卻不知如何寬慰對方才好。

    作為與岑家相稔的街坊,他知道岑新銳很聰明,也知道岑華年、鄭文淑夫婦對這個小兒子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但他更知道,以岑家這樣的狀況,岑新銳想上大學,基本沒戲。

    想到這些,郝治國很為岑新銳不平,亦很為鄭文淑難過,隻是,他一個普通人的不平和難過又有什麽用呢?

    默然半晌之後,喬治國對鄭文淑說道:“不能推薦上大學,招工也是一條路。隻是這也是要走後門的。”停了停,又說:“慧敏如果有路子,還是應幫新銳想想辦法,看看新銳、治家他們下去都已經快四年了,終不成老在農村耗著,一事無成。”

    “慧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幹部,能有什麽辦法?”鄭文淑覺得他說的雖然有理,卻無法落實。

    也是,聞聽鄭文淑這樣說,郝治國發現自己說的完全是廢話。呆立片刻之後,他幽幽地走出了院子,就像剛才幽幽地走來一樣。

    看著他踽踽而去的瘦削背影,鄭文淑手拿著尚未掛上竹竿的梅幹菜,輕輕地歎了口氣。

    說來也巧,就在鄭文淑尋思間,馮舒華推開房門走了出來。郝治國進院的時候,她早已醒了,而且清楚地聽到了他和鄭文淑的談話。看著鄭文淑在那裏發怔,遂向鄭文淑問起來者。

    當她從鄭文淑口中知道他的情況後,不禁再一次感歎了:這衙後街還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啊,隨便撞上一個,都是個文化人。看來今後還得多敦促自家兒子好生留神、努力學著點,不枉在這裏做了一迴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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