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急敗壞的羊瓊華被路純一拉走了,不無憂慮的範韻、江一貞、閔蘭珍在安慰了鄭文淑一陣之後亦離開了,大院之中,最終隻留下岑家老小和一片狼藉的家。岑新銳怒從心來,隻是顧及父親,又不願母親為自己擔心,方強自忍下了這口惡氣。檢點家中,因為本沒有什麽財物,所以談不到損失,倒是父親向來有記日記的習慣,曆年記下的近二十餘本,全被抄了去。看到這種情景,岑新銳和媽媽很有點擔心,他們不知裏麵有沒有出格的話語,會被羊瓊華那夥人抓到什麽把柄,給父親帶來新的災難。

    風波就這樣過去了,漸漸地,岑家又迴到了原先的狀態之中,但岑新銳知道,過去那種安穩的日子再也不會出現了,至於自己的未來,更是個巨大的未知數。

    果然,就在他心裏空落落地過了一段時間後,日前去學校打探消息的邵一山給他帶來了通知,所有六六、六七、六八屆的畢業生馬上去學校,新成立的校革委會有重要事情宣布。

    “什麽事情?”岑新銳非常關切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隻是說不去的責任自負。”邵一山說的是實話,隻是還有一個情況他沒有告訴岑新銳,那就是通知是曲金柏代表學校下達的。

    去不去?岑新銳有點拿不準了,聯想到前一陣閔主任說的下放,更是覺得心裏不安寧。想來想去,他決定還是去一下,看看到底是怎麽迴事。

    就這樣,在規定的時間內,岑新銳迴到一中,走進了作為會議地點的學校圖書館閱覽室。隻是不走進這間房子還好,進去後大吃一驚:偌大的場所,裏麵空空蕩蕩,除了十來張三人座的木製長凳外,什麽都沒有。岑新銳隻有兩年未來,此刻看著這場景,真有隔世之感。

    “哎,這裏的書呢?”看到好友闕仁東走進來後,很自然地坐在自己身邊,岑新銳忍不住問道。

    “你不知道?”闕仁東聞言很是驚訝,“都沒了。”

    這會輪到岑新銳驚訝了,“不能吧!”

    “我說你呀,”看著岑新銳不能相信的神情,闕仁東搖了搖頭。

    “這事就沒人管?”岑新銳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誰管?”闕仁東重重地哼了聲。

    聽闕仁東這樣說,岑新銳沉默了。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更難以想象徐子航老師眼見滿屋的圖書被一搶而光時的心情。在他的印象中,這位五十多歲的圖書管理員可以說是愛書如命。在上班的時間裏,老爺子除了給同學借書還書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修補破損了的書籍,很多時候,大家看到的就是他在塗漿糊、貼紙條。

    唉——

    想到這裏,岑新銳不由得歎了口氣。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本就不爽的心情又沉重了許多。

    “別想了,開會了。”闕仁東知道他很鬱悶,便碰了碰他。

    聽到好友提醒,岑新銳抬起頭來。可這一抬不打緊,又吃了一驚:到場的竟然隻有四十餘個同學,而且都是家住荔川縣城的,而主持開會的則是之前宣布被打倒的黎亞桂。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曲金柏居然坐在他邊上,而且兩人還微笑著交談些什麽。

    “他們這是——”

    “他們現在是同事。”看著岑新銳大為不解的神情,闕仁東解釋道,“黎亞桂老師進了一中班子。”

    原來如此!這會岑新銳可說是大跌眼鏡了。隻是,沒等他繼續想下去,黎亞桂老師的講話馬上便把他拉迴到現實當中。黎宣布說,由於各自不同的原因,到會的同學均沒有被高一級學校錄取,而是被安排上山下鄉,“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至於具體的去向也有了,那就是去八十多裏外的巴陵湖公社插隊落戶。當然,就初中畢業的同學來說,也有部分獲準進入高中部學習,其中有兩名還被保送進了廣東的一所軍事學校。

    這不公平!當得知這樣的消息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岑新銳還是非常震驚和不滿了。那些獲準進入高中的同學吧,雖有幾個學習成績好、表現不錯的,但也有不少各方麵表現都很稀鬆的。尤其是那兩個被保送進軍校的同學,平時表現很不咋的,成績一塌糊塗,完全不能服眾,很多學生都比他們強。不講別人,就講此刻坐在自己前麵的麻平吧,雖然嫉妒心重,總是和比他強的同學過不去,但平心而論,確乎是個聰明人,成績一直不錯。

    但岑新銳沒有吭聲,領導做了決定的,說了也無用。但身邊的四十餘個同學早已沉不住氣,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還真要把我們弄到農村去當農民啊?”

    “就是當農民,也不能將我們弄到巴陵湖吧!”

    “我不去怎麽啦,拿棍子趕?”

    “怎麽就我們幾個人,曲金柏、褚蘭他們呢,不是高中讀完了嗎,怎麽不下去?”

    聽著眾人的吵嚷,宣布決定的黎亞桂不動聲色地坐在主持人位置上,一言不發。直到大家吵累了,嘈雜聲漸次消停後,方冷冷地說道:“同學們,我知道這個消息對你們是個很大的衝擊,但你們要知道,要下去的是全國幾百萬初高中畢業生,並不隻是你們幾十個人,而且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決定是黨中央、***作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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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他這樣說,眾人霎時歸於了寂靜。

    看著眾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呆坐在那裏,黎亞桂在心中冷笑了。

    “認清形勢了吧?”黎亞桂掃了眾人一眼,話語中不無威懾。

    “那——為什麽有的人沒有上山下鄉,而是被安排留在學校讀高中?”沉默半響,平時不大吱聲的邵一山突然問道。

    “這也是形勢需要,而且留下來的都是根正苗紅,有培養前途的。”黎亞桂似乎早就料到了這種疑問,故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迴答道。停了停,又說:“什麽是政策,政策就是區別,這就好比有的人得下鄉,有的人得留在城裏工作。沒有區別,工作怎麽推進?”

    聽著這話,眾人麵麵相覷,會場再一次安靜下來。

    又過了不知多久,隨著黎亞桂、曲金柏等人的離場,一陣推桌摔椅的聲音響起,大家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辦公室。盡管其中不乏氣急敗壞者,但吵過一陣後還是作鳥獸散。

    岑新銳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出學校圖書館的。他隻曉得自己很可能從今天起與讀書再無緣分,至於前途是什麽,無疑一片茫然。

    “媽的,太不公平了,好學生挨整,壞學生反而有果子吃!”一聲叫罵從身後傳來。岑新銳不用迴頭,就知道發牢騷的是麻平。但他不想搭腔,隻顧走自己的。有什麽好搭腔的呢?學校的做法固然令人沮喪,這位麻平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別看他現在氣衝牛鬥,真要被人究問,又會推得一幹二淨,把責任轉嫁到別人頭上,這樣的事情同學們經曆得夠多的了。

    但就在他頭腦中一片空白地走到校門邊的時候,恍然覺得有人跟在後麵。迴頭一看,發現是林紅英,隻不知她是什麽時候跟在後麵的,更不知道她是從那裏冒出來的。

    “我陪你到輪渡口吧。”看著岑新銳不無疑惑地望著自己,林紅英小聲說道。大概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平素潑辣慣了的她此刻說話格外小心。她覺得自己被宣布升入高中學習對岑新銳肯定是一個刺激,因為原因很簡單,但有這樣的結果並不是她的成績和表現比他好。

    岑新銳看了她一樣眼,沒有吱聲。他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他本想拒絕來自她的安慰,但猶豫一陣後,最終沒有出口。他覺得她這樣做也是好意,倒是自己犯不著小家子氣,叫她看不起。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圖書館通向校門口的林蔭道走著,誰也沒說話,也不知說什麽話。看著看著,走出了校門,走上了通向輪渡口的馬路。也是機緣巧合,就在他倆隨著人流通過躉船通道,登上即將離岸的渡輪時,岑新銳在船上意外發現了已許久不見的黃慶君,這個如同自己兄長一樣的大哥哥。

    “慶君哥!”岑新銳大聲唿叫起來。

    “是你呀!”正在渡輪欄杆邊眺望對岸的黃慶君迴過頭來,發現是岑新銳,非常高興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岑新銳很是激動地走過去。他記得黃慶君沒有考上大學,招工去了外省一座水電站。

    “哦,我母親突然患病,我是請假迴來探視的。”迎著岑新銳熱切的眼光,黃慶君迴答道。但他很快便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因為他發現在對方身旁,若即若離地站著一個麵容豔麗、身材姣好的女孩子。

    “她是我同學,怕我心裏不舒服,陪我走一程。”岑新銳何等聰明之人,馬上從黃慶君訝異的眼神中讀出了他的疑惑和擔心,連忙解釋道。

    “不舒服,為什麽?”黃慶君這會倒真的訝異了。

    唉——

    岑新銳瞅了不遠不近的林紅英一眼,歎了口氣,說道:“學校今天把我們荔川縣城的幾十個同學召來,通知我們,下放到巴陵湖當農民。”

    原來是這樣,黃慶君立地明白了,難怪平日裏很精神的岑新銳為什麽今天顯得有點萎靡。

    “沒有書讀,沒有業就,還要被弄到偏遠的農村去,從此告別城市,我們這些人算是完了!”看著眼前由西向東流去的荔水,岑新銳心情很是悲涼。

    聽著岑新銳這樣說,黃慶君一時間沒有吱聲。還在迴家的火車上,他就聽鄰座的乘客說起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事,不想在家鄉竟然已成為了事實。他是過來人,盡管事情已過去四年了,但沒能考上大學這件事還是使他對岑新銳此事的心情感同身受。他想了想,趨前一步,撫著岑新銳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要太喪氣,依我看,上麵的做法不定會有改變。說不定哪天你逮著個機會就迴城了,而且還會再次迴到學校。”

    “有這種可能嗎?上麵講的可是要一輩子在農村紮根啊!”盡管黃慶君和自家哥哥一樣,是自己信服的人,岑新銳還是有點不相信。

    “怎麽沒有?你想想,這麽多學生都弄到鄉下,今後學誰來上,工誰來做?”黃慶君問著他,“現在為了把人弄下去,當然要說得厲害點。”

    可不?聽著這話,岑新銳覺得有道理,心裏不由得輕鬆了若許。

    “不過,我倒是想提醒你一件事。”看著逐漸解開眉頭的岑新銳,黃慶君說道。

    “你說,我聽著。”岑新銳信服地望著黃慶君。

    “下去後肯定會很忙甚至很苦,但不管怎樣,一定要堅持學習。不然,到時候,有機會你也抓不住。你別看現在有些人說什麽‘讀書無用'',可這個社會真沒知識行嗎?不講別的,就是辦個板報也還得有知識吧!”

    還真是這麽迴事。黃慶君這樣說,岑新銳覺得很有道理。就是在一邊注意聽著的林紅英,也覺得是那麽迴事。

    “你看我吧,雖然沒能上大學,但同樣能發揮自己的作用。由於參加工作後一直在自學水電專業的大學課程,試著搞了一些有用的小發明,現在水電站技術改造之類的工作,領導都要我參加。我想,隻要自己不放棄,今後的前景還是可以期待的。”為著給岑新銳打氣鼓勁,黃慶君將自己亦擺了進來。

    “我知道了。”聽黃慶君這樣說,岑新銳這會覺得心裏好受了許多。想想也是,知識學了是自己的,更是有用的,終不成這個世界一點知識都不要。但就在此刻,他又想到了適才黎亞桂在上山下鄉上的種種說辭,於是問道:“慶君哥,你認識黎亞桂老師嗎?”

    “認識呀,怎麽啦?”驟被這樣問起,黃慶君覺得有點奇怪。

    “這人是不是有點莫名其妙?要照他對我們說的,那就什麽都不要學,死心塌地做個沒有文化的農民得了。”

    是麽?一聽岑新銳提到黎亞桂,黃慶君的心裏便泛起了波瀾。自己怎麽會不認識他?當年僅僅因為替同學主持公道,和這位校總支委員、年級班主任爭執了幾句,便被他在畢業鑒定上簽了個“該生一貫違反紀律、目無師長,建議不予錄取”的意見,致使高考落榜。當然,黎為此也付出了代價。聽同學講,由於他這類事做的太多太過,後來沒少被昔日落榜的學生奚落,受了不少苦。本來,經過這些事,他應當汲取點教訓,可從新銳述說的情況看,不惟沒有這樣,相反還變本加厲,把怨氣撒到了新銳他們的頭上。

    怎麽跟他說呢?看著岑新銳注望著自己,黃慶君本想將自己的這段經曆告訴他。但一轉念這有點背後說人短長的味道,又顧忌林紅英在旁,便將此打消了。他想了想,說道:“別人怎樣說那是他們的問題,關鍵是你自己要有定見。有些事情到時候自有分曉,不必在意一時間有多少人怎麽說,或者那些看起來有點力量的人怎麽說。”停了停,又說道:“兄弟,你記住,人的一生說短也短,說長也長,所以不要因一時的困頓而悲觀喪氣。關鍵是自己要有想法,尤其是勞作之餘不忘學習。有些知識現在看來沒有用,但如果不掌握,到要用的時候卻來不及。即便沒用,它也不會是包袱,累著你的。”

    確實!聽著這番話,岑新銳覺得真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可就在他還想對對方說點什麽的時候,在一邊一直沒有吱聲的林紅英突然說道:“船要靠岸了。”

    岑新銳和黃慶君聞聲,扭頭望去,果然,渡輪已駛到了停泊在河岸的躉船邊。

    “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看著渡輪停穩,船上的人群經由躉船的通道向著岸上走去的時候,黃慶君由口袋中掏出了鋼筆和記事本,從本上撕下一頁,匆匆寫下一行字,遞給岑新銳:“這是我的通訊處,我們今後多聯係。”

    岑新銳接過紙條,內心很是高興。他很想再說點什麽,可一時間又不知怎麽說。

    黃慶君再次拍了拍岑新銳的肩膀,轉身離了開去。走出幾步後,又迴頭揮了揮手。盡管這次岑新銳邊上的林紅英又映入了他的眼簾,但他卻沒有了先前的訝異的感覺。從岑新銳那純淨無暇的眼神中,他早已明白了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在過往的那些日子裏,他不僅對岑務實的這個兄弟有了較多的了解,而且很有好感。他覺得這個少年不僅聰明好學,而且遇事很有想法,盡管現在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但隻要堅持努力,還是有前途的。他唯一遺憾的是,剛才忘了問問他家裏的情況,也不知岑伯伯和鄭伯母身體如何,生活怎樣。

    看著黃慶君遠去的背影,岑新銳此時的心情較先前要好了許多。他想,下鄉的也不是自己一個,那就先幹著吧,相信天無絕人之路。隻是一想到從此要告別學校和正規的學習,告別從小生活的衙後街,尤其是擔心在五七幹校裏的父親,心中總是難得平靜,多少有點悲從中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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