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衙後街居委會的學習班開辦有三天了。

    星期六這天,居委會主任閔蘭珍和居民組長江一貞早早地就來到了居委會。臨進辦公室前,她倆來到了學習班所在的大屋子外。

    “你看,周八斤他們是不是老實多了?”閔蘭珍隔著玻窗向內瞧了瞧,扭頭問著江一貞。

    江一貞湊近一看:果然,周、秦、魏等人坐在凳子上,手中拿著居委會印發的資料,耳朵聽著台上的居委會工作人員講解。盡管一會兒工夫就開始抓耳撓腮、展腰伸腿,顯得心神不寧,但比以往種種不安分守紀的行狀明顯著要好多了。

    “主任,你這招還真靈,”看著周、秦、魏等這樣子,江一貞非常佩服主任的主意了,“不給他們帶上個籠頭,這衙後街還不給他們鬧個底朝天?”

    “我就說了嘛,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尤其是對周八斤這些家夥,還真不能對他們存客氣。”閔蘭珍不無得意地說道,“我們居委會幹什麽的?保一方平安,任是上麵開展什麽運動,這一條不能變。”說著,又透過玻窗向裏看了看。

    “那——這學習班辦到什麽時候呢,不能讓他們老這樣吧?”江一貞問道。雖然居委會辦學習班請示過鎮上,但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都是生活在手上的人,一天不做工,一天沒收入。

    “今天找你來就是商量這件事。”閔蘭珍說道,“除了學習班,看看我們衙後街還要幹點什麽事情,畢竟文化革命來了,我們作為一級組織,也要有個態度,至少要對得起這裏的百姓平時對我們工作的支持。”

    “那也是。”聽著主任的話,江一貞表示讚成。對於眼前這個領導,她還是很佩服的:雖然文化不是太高,遇事卻很有主張,而且與自己一樣,是個不怕事的主,故此很對自己的脾味。

    “走,去辦公室。”閔蘭珍招唿了聲,領頭向著內院走去。可剛走了兩步,便碰見了小趙妹子。

    “什麽事,看你急的?”看著小趙慌慌張張的樣子,閔蘭珍關切地問道。

    “閔主任,我剛開門,就湧進一大幫省城來的大學生,口口聲聲說要找你,態度很不好。”

    “是嗎?一塊去看看。”聞聽此言,閔蘭珍狐疑了。她一邊招唿著江一貞和小趙,一邊向著辦公室走去。

    果然,此時的辦公室內擠滿了戴紅袖章的年輕人,男男女女的好不熱鬧。看到閔蘭珍、江一貞等走來,他們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條道。

    “你們是——”閔蘭珍雖也是見過世麵的人,但看見來了這麽多人,還是有點吃驚。

    “你是居委會主任吧,我們是省會來的□□。”看到閔蘭珍發問,來者中一個為首模樣的男生大咧咧地說道:“根據中央精神,特來你處參加文化革命,幫助解決各種問題。”

    “參加我們這裏?”看著對方雖年紀輕輕,卻旁若無人樣,閔蘭珍很有點不快了。但她知道,時下的這些人是天之驕子,誰也惹不起,因此,便忍了這口氣,盡量用和緩的口氣說道:“隻是我們還沒有接到上級要求接待你們的通知。”

    看著這幾個婦女雖不說話但明顯著是有所懷疑的神情,為首的人知道不給個說法隻怕不成,便從隨身背著的軍挎包中拿出一張信箋,拍在閔蘭珍的辦公桌上,“你想知道我們的來頭嗎,那就看看這個吧。”

    閔蘭珍走到辦公桌邊,拿起信箋,發現原來是省會大專院校□□聯絡總站開出的介紹信、信上說,持信者係總站為推進各地文化革命派出的人員,各地各級黨政機構都要積極配合他們的工作。

    “那你們說怎麽辦?”閔蘭珍雖然心底裏不認可這個聯絡總站,但也知道對方不好惹,便用商量的口氣說道。

    “怎麽辦?首先是正確分析敵情。”看到閔蘭珍的神情鬆弛了一些,為首的男學生一直緊繃著的臉也有所舒緩,隻是話說出來仍很不中聽:“有足夠的事實證明,衙後街是荔川縣解放以來殘存反動勢力的大本營,隻有對此進行革命的大掃除,這所縣城才能完全掌握在無產階級和革命人民的手中。”

    “什麽?”聞聽這話,站在閔蘭珍邊上一直沒有吭聲的居民組長江一貞再也忍不住了,“這裏住的居民大多數是勞動人民,有不少還是□□員、共青團員,你憑什麽這樣說?”

    “你是誰?”為首的男學生猛被這一詰問,很有點吃驚了。

    “她是我們的居民組長,□□員。”閔蘭珍在邊上沉穩地迴答著。

    原來如此,聞聽這話,為首的學生很不以為然了:居民組長,不就是家庭婦女麽,看她那五大三粗的樣子,竟然是個黨員,還要過問國家大事,夠可笑的了。他不想和江一貞囉嗦,轉過頭來衝著閔蘭珍問道:“除了勞動人民,你們這裏是不是還住著很多壞人,像孟桓仁、李瀟白什麽的?”

    “哪裏沒有這樣的人?”閔蘭珍不能同意他的說法,但也有點吃驚:他是怎麽知道這些情況的?

    “可人家沒有你們這裏多。”為首的男學生提高了聲音

    “那你說怎麽辦?”聽他這樣說,閔蘭珍很不舒服了,她拉過自己平時用的那張椅子坐下來,並拍了拍另一張椅子,示意江一貞也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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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力開展階級鬥爭,堅決把那些壞家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他們永遠不得翻身。”看著閔蘭珍的舉動,為首的男學生很有點不快了,但他又不好說什麽,須知這畢竟是人家的地盤,故而隻能再一次提高聲音。頓了頓,又說道:“為將被顛倒了的世界再顛倒過來,我們決定長期進駐這裏,不達目的,決不收兵!”

    什麽,你們要長期駐紮在這裏?聞聽此言,閔蘭珍和江一貞傻眼了。但還沒等她倆迴過神來,這群人便行動起來。他們不僅貼的貼告示,架的架床鋪,將居委會中除閔蘭珍辦公間外所有的房子一律占用,而且做出了一係列出人意料的決定,先是宣布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等是有缺點的基本群眾,結束學習,繼之是將外地遣送來的孟桓仁、李瀟白等關進自行設置的臨時看守所,命令他們交代問題,甚至特赦不久的董有為也要天天來報到,到得最後,更是對閔蘭珍和江一貞宣布說,她們隻能“靠邊站”,除了要認真檢討所犯“嚴重錯誤”外,原先該做的工作還得繼續做,以彌補自己的過錯。

    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衙後街。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衙後街的絕大多數居民看不懂了:這些省城來的□□□憑什麽這樣幹?當然也有高興得不得了的,那就是周、秦、魏等人。一夜之間由邊緣人群變成了基本群眾,他們像做了個從未有過的美夢,心中不用說得意極了。故此,當他們從學習班走出來的時候,一個個趾高氣揚。尤其是周八斤,更是用那雙鬥雞眼斜睨著站在台階上的閔蘭珍和江一貞,目光裏充滿得意和挑釁。

    “主任,你說這算怎麽迴事?”看到周、秦、魏等人的行狀,江一貞大為沮喪一至非常惱怒了:“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他們算什麽‘基本群眾''?就因為他們窮,戶口本上寫著‘城市貧民''的出身?問問這裏的老街坊,誰不知道他們的祖輩都是大戶人家,隻是由於嫖賭逍遙,解放前三年敗光了家產,方撿了個好成分?”

    誰說不是?聽著江一貞的牢騷,閔蘭珍很有同感。她雖是五十年代末才搬來衙後街,但由於做的就是和居民打交道的工作,故此對這裏的情況可說再熟悉不過了。

    “那些也就算了,偏偏他們還常常偷雞摸狗、偷看婦女洗澡上廁所,如果他們都是依靠對象,那這個國家還有好嗎?”江一貞越說越氣憤,甚至有點不管不顧了。

    “我說一貞,你冷靜點。”閔蘭珍到底是個吃皇糧的居委會主任,比隻拿誤工補貼的居民組長沉得住氣些。她眯著眼睛,望著遠去的周、秦、魏等的背影,低聲說道:“從早前起,這說不清道不明的事還少嗎?什麽樣的人都在造反,好多老幹部都被當成走資派打,何況我們小小的衙後街居委會。”

    “那就由著這群伢子這麽胡鬧下去?”江一貞瞟了一眼被□□貼上“省會□□駐衙後街聯絡站”字樣的居委會辦公場所,心中到底不能服氣。

    “那怎辦?隻能先看著再說。”閔蘭珍雖與江一貞一樣,看不得眼前的情狀,卻也無可奈何。

    但閔蘭珍沒有想到,接下來她所看到的,並不是多少有所好轉的局麵,而是更多的令她倆和衙後街大多數居民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情勢。這夥省城來的伢子不僅每日都要提審孟桓仁、李瀟白等人,責令他們交代自己的罪行,而且時不時將他們拉去遊街。每到晚上,關押著孟、李等人的小黑屋裏常常傳出他們明顯著因挨打所發出的哀嚎聲和求饒聲。巷道兩邊的青磚牆上,先是刷滿了口號標語,繼之又搞什麽“紅海洋”,在各家各戶的外牆上用紅色油漆繪上了各式宣傳畫。每到下午四點,就在新架設的廣播中播放歌曲,敦促所有居民在巷子中跳“忠字舞”,就連眼前一團黑、走路一瘸一拐的鞠半仙也不能例外。

    看著眼前的景象,不獨閔蘭珍、江一貞,衙後街稍微能想點問題的居民都感到難以適應和理解了。尤其是畢業於中山大學曆史係的神經衰弱症患者郝治國,更是瞠目結舌一至痛心疾首了。但迫於形勢的嚴峻,他不敢有隻字片言的表達,隻能把想法深藏在心裏。想想之前,就因為說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竟被一向嫉妒他才華的個別同事牢記在心,一到運動開始,馬上便向工作隊檢舉揭發,弄得差點躲不過挨整的命運。不是所長愛才,示意他以神經衰弱為由,請假迴家修養,還真不知道下場是怎麽迴事。不過,麵對眼前這越來越混亂的形勢,他心中到底放不下,故此每天一大早,都要趁著無人的時候,一個人出來溜達一番。他發現,眼前的衙後街再也不是那個院巷幽靜、民風淳厚的宜居之地,而是成了芸芸眾生互相攻訐的混鬥之所,偏偏這裏的居民中沒有幾個人意識到,這對他們,對他們賴以存身的這片天地來說,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

    這也許就是“世人皆醉我獨醒”吧!傍晚時分,在通向居委會坪場的巷道口,煢煢孑立的文物專家郝治國發著呆。盡管他知道這樣自詡很不謙虛甚至有點狂妄,但還是認為至少在衙後街這個所在是當得起的。隻是他沒有想到,在這個街區,與他有著同感的人還是有的,而且比他年輕得多,那就是初中三年級學生、十六歲的青澀少年岑新銳,隻不過這位嘴上已露出一圈淡淡的茸毛的年輕後生沒有他想得那麽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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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荔川一中迴到衙後街的第四天,岑新銳便去了印刷廠做排字工。這使得他的精神有所寄托,但這並不等於他麵對街區的變化能做到心如止水。文化革命開始以來,他的心情就沒有輕鬆過,既為父親和家庭擔心,也為鄰居和衙後街發愁。他愛自己的父母親人,亦喜歡衙後街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這裏有他熟悉的寬窄不一的巷道,有排列在這些巷道邊上的眾多大大小小的庭院。這些庭院鱗次櫛比、互相銜接,皆青磚砌牆、方石鋪地,不少院子有影壁,院中心建有不大不小的水池,圍著水池,則栽種著銀杏、紫荊、爬牆藤、月月紅、紫薇、芭蕉等各種植物。它們是那麽大方整潔、清爽宜人,但凡到過這裏的人,沒有不稱道的。這裏的孩子都愛讀書,有的家裏還藏有很多書。每到寒暑假的時候,小夥伴們都會在做完作業以後,帶上自己最喜歡的書籍,隨便去一個寬敞整潔的大院內,彼此交換分享。盡管岑新銳家的書籍不是很多,但他可以通過父親,在距這不遠的縣圖書館借到。他看得出,圖書館裏的蘇館長和父親的交情不錯,每次隻要父親帶著他去,總會笑嘻嘻地接待,有時候還向他推薦館裏新購進的圖書。更重要的是,這裏住著江媽媽、馬嬸、尚副主席、郝媽媽等好鄰居,就算麻平喜歡和自己計較,他媽媽吳望霞也不令人待見,但他爸爸卻很和氣,常常笑嘻嘻地對自己說,麻平被他媽寵壞了,心氣太高,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兩人一塊發蒙,一起進一中,要做個好朋友,一同進步。現在可好,一切都亂了套。不僅稍微有點文化的人都要受衝擊,而且鄰裏間你防著我我防著你,生怕一不小心說錯了話被對方檢舉揭發,以至彼此再沒了昔日的和氣、和睦與和諧!

    岑新銳很想弄清楚衙後街的變化是怎麽迴事,但他一時間又弄不清這其中的道理,而且隱隱間覺得有那麽一種力量不想讓他弄清楚這個道理。無可如何之間,他隻能逃遁到印刷廠裏,以視而不見的態度來對待,就像他不能直麵學校的變化而躲到衙後街那樣。但他沒有想到,對任何人來說,人世間的很多事都是躲不過的。你不想知道,甚至非常厭惡,它們卻還是會通過各種方式,訴諸你的視聽,激起你的方煩惱。這不,這天早上,他剛一出門,便碰見了江一貞。

    “新銳,上班去?”江一貞親切地打著招唿。

    “是的。”看到是江媽媽,岑新銳恭恭敬敬地止住了腳步。

    “在印刷廠還習慣吧?”

    “習慣。”

    “習慣就好。”江片長點點頭,隨即問道:“媽媽在家吧?”

    “在呀,有事嗎?”鄭文淑在屋內聽見了,未等新銳迴答,便走了出來。

    “也沒有什麽事,就想找你聊聊。”江一貞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

    “你肯定有事。”打量著江一貞有所掩飾的神情,鄭文淑說道。

    果然,鄭文淑一問,江一貞便忍不住了,瞅著新銳向印刷廠方向走開去,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劈裏啪啦地說開來——

    昨天晚上,江一貞因事迴家較晚,當走到田興菊家邊上時,發現一個人正趴在田家的窗台上朝裏窺視著什麽。由於夠不著窗台,那人腳下還墊了好幾塊磚頭。

    這不是興菊的房間嗎?江一貞立地意識到,有人在偷窺。一想到這裏,她便覺得既惡心又氣憤。她立地決定要逮他個現行,於是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站在磚頭上的偷窺者由於太過投入,根本沒有注意到捕蟬的螳螂後麵還有黃雀,隻顧踮起腳尖,伸長脖子,貪婪地往窗子裏麵偷看著。也許是踮腳的時間太長,有點疲乏,想換個姿勢,便挪了挪腳,誰知一沒站穩,一個趔趄倒了下來。

    “誰?”時值夜晚,又在巷道內,一點響聲都會引起注意。房內之人馬上驚叫起來。

    跌倒在地上的偷窺者狼狽地爬起來,幾乎和前來擒拿他的江一貞撞了個滿懷。

    “周八斤,怎麽又是你!”看到對方那張猥瑣的臉,江一貞再也忍不住了,怒吼起來。

    “我怎麽啦?”聽到江一貞的吼叫,周八斤膽怯了。他一邊扭頭便跑,一邊還傻裏吧唧地辯解道。

    “怎麽啦,你做的醜事還要我說嗎?”江一貞氣咻咻地去抓他,可一下沒抓住,讓他溜了。

    聽見外麵的動靜,田興菊的親爹後娘都趕了出來。借助淡淡的月色,看到窗台前散倒在地上的磚頭,夫妻倆都明白了。

    “這狗日的周八斤,看我明天不將你的狗眼珠摳出來當魚泡踩!”興菊爹雖然平時對女兒多有不滿,但誰想占她的便宜,卻是他不能容忍的,故此非常氣憤。

    “你能摳出他的眼睛?別說大話了吧。”興菊後娘冷冷地說道。

    “你——”聽她這樣說,興菊爹大為不滿,可一時間又不知說什麽好了。

    “我看,還是想辦法將你這個寶貝女兒盡早嫁出去得了,不然,總是不得安生。”

    “你怎麽這樣說話?”聽到這裏,江一貞再也忍不住了,“這事是興菊的錯嗎?”

    興菊後娘自知話出無理,不吭氣了。也就在此時,屋內傳來了一陣壓抑的哭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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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興菊!江一貞聽到哭聲,狠狠地瞪了興菊後娘一眼,急急走進房去。

    果然,是興菊。此刻的她,雖已穿上了衣服,但那一頭濕漉漉的長發和室內還未收拾完的澡具表明,她剛才是在室內沐浴。

    看到興菊羞憤不已的樣子,江一貞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很是痛惜這個妹子:親爹不疼、後娘擠兌,男友雖然有模樣有才學,卻又被判刑入獄,偏偏衙後街有些痞子一直盯著她,總想占她的便宜。

    “還好,那壞家夥沒能看到你什麽。”江一貞走進窗戶,觀察了一下。她發現窗戶上貼著的花紙仍好好地。

    “可老是這樣也不行啊。”跟著進來的興菊爹歎了一口氣。

    “你們放心,迴頭我就跟閔主任說,一定要狠狠治治周八斤這個流氓。”江一貞輕輕撫著田興菊的肩膀,口裏承諾著,“他如果再這樣,就將他扭送到派出所去。”

    “就你們?”站在門邊的興菊後娘撇了撇嘴,“誰不知道現在是省城來的那些大學生當家。”

    “你!”聽著這話,江一貞非常惱火了,可她一下子又無從反駁。因為這體態臃腫的婆娘說的是事實,眼下的衙後街,早已不是從前,不獨她,就是昔日最有權威的閔主任說話亦不靈了,整個衙後街再也找不出能鎮住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的人。

    ……

    “你說說,這不是搞顛倒了嗎?要聽任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繼續搞下去,這衙後街還有太平日子嗎?”麵對好友,說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江一貞仍氣憤難禁。周八斤偷窺興菊洗浴這事發生後,她和閔主任去找了進駐衙後街的那幫人,可後者怎麽說?什麽“這不過是生活小節問題,不要讓它幹擾了革命的大方向”呀,什麽“周八斤有再多的問題也是革命群眾,倒是田興菊堅持和勞改犯攪合在一起,早已喪失了階級立場”呀,等等,真正把人氣個半死。

    聽著江一貞劈裏啪啦的敘述,望著其表情不斷變化的臉龐,鄭文淑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了。她知道,自從被那些宣布“靠邊站”後,好友的心裏就一直沒平靜過。本也是,一直勤勤懇懇地為街坊們服務,可莫名其妙地就被宣布為“犯了路線錯誤”,這在誰都覺得冤,都會受不了,更何況還要麵對周、秦、魏這些痞子的奚落和挑釁。隻是,究竟怎樣才能使好友的心情好起來呢?要說自己還真沒有這個能力。因為自己不可能使衙後街的秩序迴到文化革命之前,而隻要迴不到以前,江一貞的心情就好不了。故此,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聽著她的傾泄。

    鄭文淑會怎樣看待自己的情緒,這在江一貞是無須思考的問題。她知道自己說什麽對方都會認真地傾聽,都會理解。她覺得隻有對好友說出來,自己才會多少釋卻一點心頭的煩躁。在她看來,靠邊站,不幹居民組長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真正使她感到憋屈的是自己明明幹的是對的,可那幫人卻楞要說自己是錯的,這不是存心汙蔑人麽?都要像周八斤他們那樣,這衙後街還是衙後街嗎?這夥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娃娃口口聲聲衙後街是“五多”,依她看,他們才是拆爛汙的家夥,來這裏後一點好事都沒幹。對他們加於的羞辱,閔主任一再叮囑她要忍耐,這固然有道理,可就是忍耐不了。與那位大半個世紀前就已躺在省城那座名山墓地裏的族祖江力雄一樣,她從來就不是怕事的主,故此仍然走家串戶,想說啥就說啥。

    “天熱,喝點水。”看著江一貞一頓宣泄之後,精神似乎輕鬆了若許,鄭文淑將早就沏好的茶遞到了她手中。

    江一貞接過茶水,“咕嚕嚕”一飲而盡。可對她來說,輕鬆也就一瞬間的事,很快,煩惱又來了,隻不過這迴的話題不是周八斤,而是自己照管了七、八年之久的外甥女褚蘭——

    “你說,蘭子這丫頭對文化革命怎麽這麽入迷?跟著大家走一趟不就得了,偏偏還要到尚主席、李瀟白他們家中去抄家,弄得好多鄰居看著她很不順眼,連我都不待見了,說是我沒把她管好。”

    “你怎麽管?蘭子畢竟不是玲玲,管多了,有人會說閑話。還有,蘭子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鄭文淑很理解自己的好友,停了停,又說道:“現在的娃娃也不容易,上麵有號召,她們不這樣,顯得跟不上形勢,會影響自己的進步的。”

    “可你家新銳就不這樣,不僅不參加什麽組織,還打工幫襯家用,叫人省心。”江一貞不能同意鄭文淑的意見。

    “他曆來本分,”鄭文淑解釋道,“再說,你是知道的,就我們家這政治條件,他就是想參加,別人也不要啊。”

    “也是。”江一貞承認鄭文淑說得有道理,隻是,對方再怎麽說,她心中還是難以平靜,“可就是要他們幹,也不能那樣積極啊。”頓了頓,又說:“這些道理,我跟玲玲講,她雖然不完全同意,多少還能聽進一些,可在蘭子那裏就不行,勸了她好多次,她就是不聽,還背地裏說我站不穩階級立場、跟不上戰略部署,看氣死人不!”

    “那些事已經過去了,你就別太放在心上,再說——”鄭文淑斟酌著詞句:“玲玲、蘭子她們現在外邊,一段時間不在家裏,衙後街的人們也就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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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提這還好,一提我更擔心了。”江一貞聞言,皺起了眉頭。

    “那麽多人一路走,應當沒什麽問題的。”鄭文淑安慰著她。

    “話是這樣說,可誰知情況如何?”江一貞望著門外,心情沉重地說道,“我們沒出去,真不知道外麵是不是像報紙上說的那樣,吃飯乘車不要錢,就算如此,有個頭痛腦熱怎麽辦?”

    “那也是。”聽江一貞這樣說,鄭文淑覺得她的擔憂確實有道理。

    “你不知道,玲玲還好,蘭子有痛經的毛病,發作起來難受得很,在家裏全靠我照料,這出去了誰來管她喲。”江一貞繼續嘮叨著。看得出,她心上的壓力大的很。

    聽到這裏,鄭文淑很是感動了。按說,褚蘭隻是江一貞的外甥女,可後者卻待這個孩子視同己出,平常給賈玲買什麽,就給褚蘭同樣一份,衙後街的人都說,這褚蘭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姨媽待她比死去的親媽還要好。不過,她知道,對江一貞來說,自己的勸解是無用的,賈玲和褚蘭不迴來,這個包袱無論如何是卸不下來的。

    “算了,該迴去了。”發泄了一通,江一貞也累了。她拍拍屁股,從坐著的椅子上站起身來,決定迴家去給臥病已久的老伴做飯。

    “好走。”鄭文淑跟著站起身來,將好友送到自家院門口。隻是,眼中雖然看著對方走遠,心中卻反倒不能平靜了。她沒有想到江一貞居然也有煩心的事情。在她看來,江出身好,又是黨員,從來就是依靠對象,可形勢一變,竟也受起氣來,反觀周八斤這些小混混,曆來不被人待見,現在反倒神氣起來了,這不是弄顛倒了嗎?新銳不會像賈玲那樣惹事,可這並不等於他就不會有麻煩。不講別的,單是他爸爸的處境就極有可能會影響到他。說來老岑也真不容易,這次這麽大的陣勢,還能漏了他?盡管他是個本分人,可有的人卻不安生,老是想找他的麻煩。有時候還到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地步。麵對此種情勢,就是身上長了一百張嘴,也是辯不過的。唯一希望的是這場運動快些收場。可從眼前的情況看,似乎一時半會沒有結束的可能。

    唉——

    想到這些,鄭文淑重重地歎了口氣。她知道麵對社會的變化,自己和丈夫都是無能為力的,隻惟願政策不要太偏激,能讓自己一家安安穩穩過下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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