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緊過慢過,時間看看到了冬月,人民小學又開始忙活起來:單是一個學生考試,教師就要出卷、判卷、統分,總結……至於校舍的維修、教具的添補、假日的值守、退休人員的走訪,等等,更是堆在了一起。本來人手就不夠,可少數人如羊瓊華等還偷懶使滑,派這不願做,派那不想去,偏偏與其走得很近的支部書記姚顯賢還要袒護,弄得教師苦樂不均,很有意見。麵對此種情況,作為一校之長的岑華年很是頭疼,但他除了盡力安撫意見大的教師外,隻能是最大限度地親力親為。在他看來,姚、羊等人事可以少做,隻要他們不給學校製造麻煩就行了。

    “岑校長,今天如果不加班,隻怕活兒幹不完。”這天上午十點左右,駱永定改完自己的卷子之後,在各年級組轉了一圈。巡視間,他發現這事應當對岑華年說一下,便跑進了校長室。

    “加班?”岑華年正起草年終總結,聞聽此話,抬起頭來,“占用休息時間,大家夥兒不定會有意見。”其實他早就有這個想法,隻是顧慮著姚顯賢一貫的不合作,難以決斷。

    “今天是星期六,如果不抓緊幹完,明天休息,事情又要拖到下個星期了。”對校長的顧慮,駱永定有點著急:臨近放假,對相關工作,縣教育局抓得很緊,一再督促,務要按時完成。

    “你說的有道理,”岑華年想了想,覺得也顧不了那許多了,便說道:“這樣吧,下午大家辛苦一下,把手頭的事務處理完,中飯就都在學校食堂吃,夥食團給加兩個菜。你去各個年級組打招唿,食堂那邊我跟總務主任說。”

    “這樣好。”見校長這樣安排,駱永定很高興,拔腿便向各年級組走去。因為盡管隻是一頓免費的午餐,很難說能調動老師們多少積極性,但至少能減少因加班導致的埋怨情緒。而且他也不擔心姚顯賢反對。盡管這位領導作為支部書記總是強調政治掛帥,覺悟當先,但對能夠享受的物質待遇,從來是不拒絕的。要說,這人真正在乎的是別人有的他都要有,至於他自己參沒參加實際的工作,那不是他考慮的問題。

    但岑華年沒有想到的是,盡管在駱永定的協助下,學校各項工作都有條不紊地進行,這天姚顯賢卻突然對他說,父母和兄弟分家,自己不能不過問,故此要迴老家幾天,學校工作就由他全權處理。

    “姚書記,這——”驟然遇到這種情況,岑華年感到很是突然。

    “家家都有一半難念的經,而且我是老大,解決家庭問題責無旁貸,這一點岑校長能理解吧。”看著岑華年有所猶豫,姚顯賢心生不快了,心想自己為迴家給你通下氣是尊重你,莫非還要征求你的意見、得到你的批準不成?想到這裏,隨之而來的話語便不好聽了:“這事我已向縣教育局和城關鎮黨委說過了,他們都表示同意,想你是不會有什麽不同意見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看著姚顯賢把事情想到了一邊,岑華年感到與之交流很是困難。

    “那你——”姚顯賢有點不解了。

    “臨近學期結束,學校事情明顯多了起來,有些事你不在,我不太好一個人做主。”岑華年解釋道。

    他真這樣想?聞聽此語,姚顯賢有點疑惑了。不過,他麵子上是不會流露出這種猜疑的,故此說道:“學校雖是黨支部領導,但還是校長負責製,該你管的還是你管,沒問題的。”

    “就怕上麵臨時下來個什麽任務,安排個什麽工作,你不在,怎麽辦?”岑華年仍有點顧慮。

    “都這時候了,還有什麽任務和工作?就有,你一個人也處理得了。”聽岑華年這樣說,姚顯賢防範的心理頓時鬆弛了不少。為了表現自己的大度,他特地向著邊上的教導主任駱永定說道:“駱主任在這,我迴來之前,黨支部就不開會了,一切事務都由岑校長處置。”頓了頓,又說道:“岑校長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

    “那敢情好,就這樣辦。”這些年來,駱永定一直為校長的頻受擠兌抱屈,見姚顯賢這樣說,連忙表態。

    聽著駱主任這樣說,姚顯賢又有點不高興了,但話是他自己說出的,不能收迴,隻能“嘿嘿”兩聲,表示認可。

    岑華年不是榆木疙瘩,任是再不喜歡琢磨人,也不可能看不到姚顯賢肚皮裏行的是什麽文書,但既然此人將話說得如此漂亮,當然隻能表示同意。他想,但願放假之前,上麵最好不要又布置什麽工作,大家彼此安生,不然,自己真要做了主,姚顯賢又會不高興,最終找個岔子下地。

    姚顯賢迴老家了。但他和岑華年都沒有料到,他離開荔川縣隻一天,鎮公所就通知各單位負責人開會,道是縣人事局在上半年增資工作的基礎上,臨時追加名額,要求各單位盡快研究,在二天之內報上增資人員名單,年前兌現。

    “老駱,怎麽辦?”聽到這個消息,岑華年自然很高興,畢竟本單位職工能享受這份至為難得的待遇。但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跟著他便感到棘手了,除了覺得給人民小學的名額太少外,還有一點,那就是適逢姚顯賢不在,偏偏這樣的事務,他是輕易不會允許他人染指的。故此一從鎮上開會迴來,他便找到駱永定,商量如何辦理。

    “老姚不是說過了嗎?他不在學校期間,所有事務都由你全權處理。”駱永定提醒岑華年。

    “可這次是增資,關係到同誌們的切身利益,而且就給了二個名額。”岑華年感到為難。

    “增資怎麽啦,不就是加幾塊錢嗎?咱們學校誰幹得好誰幹得不好,誰該加誰不該加,你心中還沒數?”駱永定覺得校長將這事看得太重了,“再說,你就是想將這事交姚書記定奪,可他家在大山裏,家裏又沒有電話。我們總不能因為他不在就不報名單吧。”停了停,又說:“我也聽說了,這次不報,不能補的,我們不能白白浪費這兩個指標吧。”

    “那,你和範韻是支委,你又是教導主任,再加上我一個,我們三個人就開個黨政聯席會,拿出個方案,再征求一下群眾意見,行不?”聽駱永定這樣說,岑華年覺得很有道理。思索一會,他以商量的口氣對駱永定說道。

    “怎麽不行?我看這是最好的辦法。”見岑華年這樣主張,駱永定馬上表示讚成。他早就認為,校長是很有行政能力的,隻是被姚顯賢掣肘,很多事幹起來總磕磕絆絆,吃力不討好。

    說幹就幹。由於全體教職工的表現就擺在那裏,很快,三人就統一了思想:二個名額,一個給轉個年頭就要退休的章建秋,老教師一輩子兢兢業業,不容易得很,此次不加工資,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另一個給校工老彭,他除了家庭負擔重、本人工資低外,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兼了不少工作,值守、清潔、修繕、幫廚,學校幾乎所有髒活重活都是他承擔的,有時候教導處忙不過來的時候還叫他幫助推油印、釘卷子,整一個不管部長。

    “岑校長,我怎麽說呢,我——”方案公布以後,老彭大為訝異了。學校裏那麽多老師,有本事、表現好的不少,他們都有可能增資,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機會會落到自己頭上,故此一當駱永定在全校教職工大會上宣布學校的決定後,他跟著便走進了岑華年的辦公室,顯得非常激動。

    “那就什麽都別說,過去幹嘛,現在繼續幹嘛。”看著老彭這樣子,岑華年既為他高興又為自己難過。為老彭,是錢雖不多但也能解決一些問題;為自己,是覺得這個校長當的很成問題。想想吧,不單是老彭和剛剛來過的章老師,還有不少教職工,衝他們的表現和學校工作的需要,都是應該增資的,可就是沒有這麽多名額,如果自己有權力,就像過去在立民小學那樣,還能在給大家增加收入的問題上為難嗎?不過,這個念頭也就一閃而過,跟著他便意識到,這樣想是非常危險的,解放都有十多年了,人民小學亦早成了國家的,他不該還有這樣的意識。

    增資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除了羊瓊華衝他發過一頓牢騷,表示不滿外,其他教師都很平靜,沒有影響到工作。在這件事請的處理上,岑華年很是感謝駱永定和範韻。他知道,在短短的幾天裏,他倆在教職員工中做了不少思想工作,尤其是從條件上講,他倆都是該增資的人,可都放棄了。這自然是由於他倆覺悟高,但也不能說不是對他的有力支持。想著這些,岑華年很是感動。故此,盡管臨近放假,學校的事情較平時增加了不少,但他還是很愉快。隻是,偶於閑暇時想到羊瓊華等少數人由於沒有加工資而牢騷不斷一至消極怠工,尤其是想到姚顯賢迴來後對這件事情處理情況可能的反應,他又不無鬱悶。他知道,即便自己在增資的問題上做得再好,姚顯賢還是會有意見,即便不直接說,亦會在其它問題上表現出來。

    距退休的時間不多了,到時候就清淨了,岑華年暗暗地想著。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個念頭開始出現在他的腦海裏,而且隨著煩心事件的不斷激擾,越來越頻繁地影響著他。他知道經常這樣想有四清工作隊長告誡的“革命意誌衰退”之嫌,何況自己並不是不熱愛教育工作,可麵對各種看似無形實卻存在的政治壓力,再熱愛又能如何呢?與其忍著某些人的白眼和擠兌,那就不妨找個機會,乘早逸出他們的視界為好,那些老是看自己不順眼的人,總不至於自己從他們的眼中消失了還要來找麻煩吧!

    考試、判卷、統分,起草向鎮公所和縣教育局的年度匯報,安排下一學期的工作,學生放假、教師離校、學校關門落鎖……一切事務都在緊張有序地處理著。終於,本學期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岑華年亦在與全校教師及留校值守的老彭分手告別後,迴到了家中,開始了一年一度的寒假生活。學校的教職工在假期會幹什麽,岑華年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忙了一年,要好好休息了。當然,字還是要練的,不為別的,至少答應沈家嚴的要踐諾。

    日子輕鬆就過得快,轉眼就到了臘月三十。這天,從下午四點起,天上開始飄雪花,而且越下越大。挨近下午五點,整個荔川縣城,地上都已積了一層。至於衙後街,由於居民們早早地就迴到家中,各家門前院內少有人行走,地麵上堆積的雪花更是顯得厚實。

    鄭文淑一大早起就開始張羅年夜飯。看著那一碗碗平時難得吃到的菜肴端上方桌,早已放假在家的新銳和麗敏別說有多高興了。更為難得的是,牛厚懷今年居然主動來嶽丈家過年,還給老祖母封上了一個紅包。要說有什麽令全家人感到遺憾的,就是務實說今年放假留校,不迴家過年,理由是節省路費,並好好看看書,為日後的考研做準備。

    下午五點正,全家人圍坐在了方桌前。就在大家祭拜過祖父岑石磊,開始在鄰居此伏彼起的鞭炮聲中端碗舉筷的時候,一個揹著背包、頂著一身雪花的年輕人突然走進院子,出現在了家人麵前。

    大家定睛一看:務實!

    驟遇這種情況,家人雖感意外,但還是歡唿起來。尤其是祖母,不僅一疊聲地喚兒媳給長孫裝飯,自己還巍顫顫地走過去給後者拂雪。

    “大哥,你不是說不迴來過年嗎?”小妹麗敏努力攀著大哥的肩膀,一個勁地問道。

    “起先確實不打算迴來的,但一個人留在學校沒啥意思,又總是惦記著家裏,就臨時決定迴家了。”看著小妹調皮可愛的樣子,務實覺得饒是有趣,便伸過手來刮了一下她小巧玲瓏的鼻子。他說的是實情,隻是有一點隱瞞了,那就是臨放假時,尤珊珊給他來了信,問他迴不迴家,她說自己會迴去,他如果迴家,她有很多話要對他講。這女孩今年考進了廣州中醫學院,與岑務實已有好久沒見麵了。

    “妹砣,情況是會變的,”聽著麗敏的問話,邊上的新銳插話道,“再說,你不一直盼著大哥迴來嗎?”

    情況是會變的,聽著這話,一直注望著孩子們的岑華年心中不由一動:的確,這個世界上沒有不變的事物,似眼下一家人的境遇就是這樣。隻是,話雖如此說,可究竟怎樣個變法呢?是變好還是變壞呢?麵對那些意想不到的變化,自己又該如何應對呢?

    想到這些,岑華年的心情一下子便沉重起來。

    說來也怪,岑務實進門的時候,屋外的雪還下得頂大的,可令人驚奇的是,就在一家子圍著餐桌坐定以後,本來飄灑得很歡的雪花突然停止了。盡管天並沒有因此放晴,整個寰宇始終籠罩在陰霾當中。

    都說瑞雪兆豐年,怎麽下了一陣子就不下了呢?岑華年從來不信什麽鬼神命運之類的說法,可此刻卻不知怎地有一種不祥的聯想,甚至感到壓抑。隻是到底不祥在哪裏,他也說不出,直至這晚進入夢鄉之前,都沒有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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